朱祐樘站起身來,言語間聽不出任何異樣:“朕即刻去乾清宮叫人擬旨。馬驄,你且回家去,等着接旨吧。”
馬驄最後望了李慕兒一眼,她仍不肯起來,他便只能看着她的背脊,告辭退下。
“皇上,妾身也累了,想回牀上休息。”皇后從袖擺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支在額頭。
朱祐樘扶了她一把,目送她進了暖閣,才又開口,對那“沈瓊蓮”道:“你說你是沈瓊蓮,那便是吧,朕一點兒也不在乎。你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朕不想再看見你。”
那人一驚,慌忙告退。
朱祐樘這纔開始移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李慕兒身邊,聲音終於有了絲不穩:“隨朕,再去趟乾清宮。寫這最後一道聖旨。”
李慕兒擡目時,雙淚已下,儘量壓着情緒應承道:
“微臣,遵旨。”
…………………………
雨下得大了些。
像針線一樣又輕又細的春雨,斜斜織着,匯成一張情網,瀰漫出一股無名的傷痛。何文鼎爲朱祐樘打着傘走在前頭,李慕兒撐傘獨自跟在後面。突然停下腳步,看着傘邊的雨水過許久才緩緩連出一條線,無聲地滑落,默默唸了一句:“當真是好雨知時節。”
朱祐樘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毫無預兆地回身,毫無預兆地打翻她的傘,毫無預兆地拽她入懷,毫無預兆地吻上了她的脣。
李慕兒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淚流滿面。
他的吻夾雜着熟悉的氣味,帶着冰冷的掠奪,又帶着溫暖的柔情,是她曾經沉溺過的繾綣纏綿,是她此刻不能逃開的依依不捨。
如果這一吻就能到白頭,該有多好……
何文鼎的傘停在原處,久久不動。他本該回避,至少該移開目光。可是此刻他卻忍不住看着二人。雨水打溼了他們的眉眼,朱祐樘的背脊寬闊,罩住了李慕兒全部身影。
他看過二人按捺眼中蜜意,看過二人壓抑心內深愛,可從沒有看過二人如此拋開顧忌,流露真情。
卻已經走到了末路,走上了陌路。
多情自古傷離別,此去經年,瑩中,保重。
何文鼎折傘轉了身,留下二人傾訴衷腸。
一吻終了,朱祐樘離了她的脣,雙手移上她的面龐,用指腹揩去她的淚水,輕聲在她耳畔重複說着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哽咽在喉,李慕兒眼前模糊,分不清他臉上是雨是淚,只知道他一聲聲抱歉,僅僅是讓彼此更加難過。她拼命迫使自己去想他的好,想想兩人之間美好的往事。不料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愈發絞着心口隱隱作痛,索性藉着雨聲的遮掩,大哭出聲。
“爲什麼?爲什麼!你這個騙子,你說過不會趕我!”一開始是咒罵,隨後聲音卻越來越低,幾不可聞,“我不走,你爲何放開了我?爲何,放開了……”
朱祐樘卻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晰。
顫抖着手箍住她雙臂,答道:“朕不能看着你死。是朕沒用,是朕懦弱,朕什麼都不能爲你做。你在安樂堂所遇之事,馬驄都告訴了我。此外,你也看到了,皇后終究不能容你,朕不能將你帶回身邊守護。你到底明不明白,朕越是在乎你,恐怕越是將你推向深淵,萬劫不復。”
“可我不怕啊,我說了多少遍,我不怕,我不怕!你不要再用保護我的藉口推開我。你真就這麼愛皇后?你難道就不肯爲了我,不依她一回,就這一回。”李慕兒伸手握住他一隻手,做出最後一次請求。從確定自己對他的心意起,爲了留在他身邊,哪怕剛纔在坤寧宮差點被拎出罪人的身份,她也努力了,爭取了。現在只求他最後一次,能不能放下皇后,選擇救她一回。
朱祐樘無奈搖了搖頭,耐心解釋:“你知不知道太皇太后派鄭金蓮過來問朕什麼?”
李慕兒怔愣。
“是荊王,你還記得嗎?”
那個威脅過她的荊王!她當然記得。眼中立馬浮上厭惡,聽他繼續說着:
“太皇太后要朕賜你嫁他做妾,你說,你會願意嗎?”
怎麼會這樣?李慕兒腦子徹底混亂了。
兩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家人,皇后要害她,太皇太后要趕她!難怪他要把她許配給馬驄,只有馬驄,才能叫他放心吧?
李慕兒突然理解了他的難處,突然想起自己說過,永遠不會讓他爲難。可她的存在,本就無時無刻不在叫他爲難吧?
如果,乾脆什麼也不要顧忌了呢?
不管他對別人的承諾,不管他和李家的溝壑,只成全他們自己。
李慕兒拿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淚,下了決心道:“我不願意嫁他,也不願意嫁驄哥哥。我只想嫁你,你還願不願意娶我?”
朱祐樘沉默。
他差點就要緊抱住她說願意。
眼角的溼潤更甚,卻喚回了他的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這一切都該在今天結束。所有過往都要歸零,放不開,也放了。捨不得,也要舍。
“可是皇后懷孕了。你大概不能理解,皇后腹中的胎兒,對我們兩而言,對大明社稷而言,有多重要。”
你倆?我能體會,我能理解。天下之大,社稷之重,嫡子的地位多麼重要!李慕兒這樣默默想着,出口卻成了:“你很愛皇后吧?”
“瑩中,這個世上除了愛,還有責任,有諾言,這些對朕而言,分量更重。”
李慕兒今日受了太多打擊,理智早已全無,終於忍不住問道:“那我呢?你愛我嗎?”
朱祐樘真的被問倒,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卻一字一句繼續道:“說啊。由我先說出口的那句話,你能不能也對我說一遍?”
她的眼淚不該再爲他而流,朱祐樘終於鐵了心,閉上眼不敢看她失望的神色,低聲道出三個字:“說不得……”
說不得。
李慕兒的心跌到了谷底。所有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過往,總歸是化爲了雲煙,融化在一句“說不得”中。原本以爲與他漫漫長路可走,卻也這麼快就到了走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