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瑩中便是。”
李慕兒站在比自己還要矮上幾分的朝魯面前,卻絲毫不敢瞧不起他。
蒙古人對薩滿教的信仰和崇拜十分濃厚,而朝魯小小年紀便成了韃靼王室的薩滿,其能力想必更不容小覷。
那他爲何要找自己單獨聊聊?李慕兒心頭竟有些發慌。
他似乎立刻看穿了她的想法,微笑安撫道:“瑩中姐姐,你不必緊張。我只是有個兩全的提議,想同你說說。”
“兩全?”
“不錯。”朝魯遠遠望了眼正在揮舞着雙手的其木格,才繼續道,“我知道,你不是自願來到這裡的。可是我也聽說了,你回去,便是去送死。”
李慕兒的心裡又倏地一沉。
“其木格很小就來到了這裡,她對家國的概念,自然沒有你分明。我知道,投奔敵國,是爲叛國。在你的心中,蒙古隨時有可能成爲敵國,而我們對你有恩,你到時勢必會左右爲難,對不對?”
李慕兒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或許只會巫術的小夥,原來頭腦如此清晰。
“那麼,如果我們不再待在這裡呢?”
“我們?”李慕兒顯然已經被他繞暈了,連其木格都算不上與她稱“我們”,這大草原上哪還有人能與她稱得上“我們”?
“嗯,”朝魯低了低頭,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又開口道,“你,我,其木格如果願意就也算她一個。你可以不回中原,我們一起在草原上流浪,這樣你既不用回去受死,也避免了他日的衝突與矛盾,豈不是兩全?”
李慕兒真個詫異,“你爲何願意陪我流浪?我與你不過幾面之緣,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何況,你在王室中的地位即便不算高貴,也算能獨當一面,何以要放棄這些?”
“那些不過是過眼雲煙,我們蒙古最不缺的就是薩滿巫師,而你想必也看出來了,我根本無心於此。蒙古有多遼闊,我還沒有盡數遊遍,咱倆相互搭個伴,縱情草原,不是很好嗎?”
李慕兒忍不住輕笑了聲,他的建議確實誘人,與她幼時的夢想也是不謀而合,看着他眺望遠方大氣澎湃的模樣,她差點就要答應下來。
只可惜,現在她還沒有搞清楚許多事,一走了之雖然痛快,可是那些過往,就註定了永遠不明不白。
朝魯顯然也沒指望她會立刻迴應,雙手環胸故作老成道:“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瑩中姐姐好好考慮考慮,我隨時等着你的答案。”
李慕兒點了點頭,轉念又問了一句,“朝魯,你的漢語怎麼也講得這麼好?”
朝魯笑笑,衝着其木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教她蒙語,她就教我們漢語。你別看她這個人鬧騰,私下裡可喜歡看書了,我想她這麼喜歡女學士你,最大的原因一定是仰慕你的才華吧?”
“你們是指?”
“我和巴圖孟克啊!”朝魯說出口方覺不對,吐吐舌頭看了看周圍,放低聲音道,“大汗沒有親政前,可比現在清閒多了,哈屯就像我們的母親,什麼都順着我們!就連其木格這樣一個外族的小姑娘,哈屯都很疼她。可憐了我啊,每次我們一起犯的錯,我都是唯一一個要受罰的,你說,我慘不慘?”
他提起其木格的時候臉頰上的漩渦愈加深了,這讓李慕兒產生了一種錯覺,恍惚間也被帶入了他的回憶之中,那裡面天藍草綠,四個孩子歡聲笑語不斷,一匹汗血寶馬跟在他們身後,明明跑得很快,卻總是追不上他們的步伐……
等等,爲什麼是四個孩子?
李慕兒驀地回神,像是大夢初醒的感覺,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奇裝異服凝視着她雙眸的朝魯。剛要說話,背後其木格笑聲傳來:“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不去看比賽?朝魯,你不要神神秘秘的,嚇到女學士!”
“其木格你好偏心!我和瑩中姐姐閒聊幾句,你又來錯怪我!”
“瑩中姐姐?”其木格張大嘴巴看了眼李慕兒,“你可真會套近乎!我讓你叫我一聲‘額各其’,你怎麼不叫?”
兩人俏皮地你一言我一語,場面十分歡快,李慕兒也隨之放鬆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們聊着。
……………………
這一晚,李慕兒沒有睡好。
一方面她的確在考慮朝魯的提議,可另一方面,她對朝魯實在太不熟悉,說不上信不信任。
而京城的情勢到底如何,更是橫亙在她心底的一根硬刺。
“唉……”李慕兒長嘆了口氣,起身披上外衣去到帳外,靠在了她常靠的草垛之上。
夜深人靜,風過微涼,李慕兒呵了呵手,卻聽到身後響起刀刃劃破長空的嘶鳴聲。
以及激烈的爭吵。
蒙語李慕兒雖然正在學習,但仍然聽不太懂,只能連蒙帶猜抓住了幾個關鍵詞:“你變了!”“你的話語總是傷害到其木格!”
是巴圖孟克和朝魯。
李慕兒憋住了呼吸,生怕被他們發現。等到一切又恢復平靜,她才小心翼翼站起身來,探頭向外望去。
不巧與巴圖孟克對視個正着。
“你還沒睡?”
“嗯。”
“你都聽到了?”
這話問得李慕兒尷尬,僵在原地不知該答什麼。
巴圖孟克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突然晃了晃刀刃,道:“你武功很好,陪我練會兒手吧。”
“好。”
李慕兒沒有廢話,接過他轉身取來的一把劍,與他比劃了起來。
她知道,他心情不太好。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愛找人比劃。
巴圖孟克的招式勝在力量兇猛,李慕兒則出劍決絕,反應敏捷。數十招過下來,兩人你來我往,打得十分暢快。
直至有個小孩出賬小解,被他們嚇到哭了起來,兩人才默契收招,退開了幾步之外。
“哈哈,好劍法!”巴圖孟克大呼痛快,一個翻身坐在了草垛子上,解下腰間酒囊猛灌了幾口,才恍若無人地罵了一句,“真他麼累!”
李慕兒抹了抹額角的汗珠子,寬慰道:“做人都累,何況你是人上人。”
巴圖孟克望了她眼,嘆口氣,表情難得的有些憂鬱,“是不是坐上高位,就註定要失去最好的朋友呢?”
李慕兒恍然之間,彷彿看到了朱祐樘,他的眉眼間也總是露出這樣的疲憊之色。
天色已經矇矇亮,怕是該上早朝了。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高位,又在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