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兒終於踏上了回程,卻並沒有想象中的痛快。
她的第一反應是去找林志,雖然她不確定巴圖孟克是否真會去抓他,可必須要護他到平安之地,她才能夠徹底安心。
夜蝶出匣,閃閃猶如螢火,蹁躚地在前頭帶路。
風越發綿長,月色更是隱隱。
李慕兒愈行愈急,可直到天亮,還未行出草原疆域。
這回家的路,可知有多遠。
突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李慕兒暗忖不好,想要尋個地方躲閃。可草原遼闊,一望無垠,哪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少頃,李慕兒便被一羣人團團圍住。
定睛一看,似是蒙古騎兵。
李慕兒突然頓悟,她只顧着回大同尋找林志,卻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巴圖孟克必定帶着衆騎兵在大同城圍附近紮營,她要回去,很有可能經過他們的營地!
此刻不就被逮個正着?
騎兵中有人立刻認出了她來,用蒙語嘟囔了幾句,便指揮衆人撲了上來。
糟糕!李慕兒忙收起蝴蝶藏於懷中。她沒有武器,右手雖然在滿都海幫助下已能輕鬆動彈卻尚不可運功打鬥,眼下對方人多勢衆,又威猛強壯善於騎馬作戰,幾個回合下來,李慕兒眼見不敵,撲通摔下馬來。
刀口頓時架於脖頸,李慕兒奔波半夜,終是羊入虎口,不過是來到了蒙古另一個大營而已。
燈火已熄,天光大亮,李慕兒與巴圖孟克復再次相見,立場卻已截然不同。
巴圖孟克啞聲開口:“你是自己逃出來的?”
李慕兒自然答是。
巴圖孟克顯然不信,卻也未加分辯,只冷哼一聲道:“既然你來到這裡,本汗就讓你看看,你們中原人是多麼不堪一擊。”
…………………………
李慕兒沒有想到一切會發生地這麼快,這麼猛烈。
當她被縛在馬上,親眼見着巴圖孟克的騎兵闖入大同鎮,叫囂着,飛奔着,見東西則搶,見明兵便殺的場面後,她終於明白了朱祐樘說過的話: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也終於瞭解,她在紫禁城爲女學士時,朝野上經常報奏的所謂“虜寇犯邊”,聽來不過區區數語,卻原來是如此殘暴的景象。
如果說李慕兒曾有一瞬將巴圖孟克視作爲朋友,那麼此刻,他在她眼中則成了一個惡魔,一個野心勃勃的大明之敵!
這場搗亂持續了許久,直到明軍大批兵馬趕來,巴圖孟克的騎兵才匆匆出城,順勢虜獲了不少百姓。
一回營,人羣中爆發出如雷的掌聲與喝彩聲,似乎在慶祝自己打了勝仗,逼得被押下來跪在俘虜中的李慕兒狠狠啐了一聲。
巴圖孟克發現了她,眉毛一挑,他身邊一個武士便故意走了過來,到她面前,拽過一個虜來的百姓,大聲用漢語問道:“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林志的庸醫?”
百姓趕忙求饒,“不認識,不認識,大爺行行好,放過我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一番話頓時又引來韃子無數嘲諷和譏笑,那武士衝着李慕兒指桑罵槐道:“中原人不僅沒有良心,還如此無知懦弱,真是可悲!哈哈哈……”
李慕兒呸了聲,“俘獲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百姓,便以爲得了大明一分一毫,當真不要臉!”她又轉向巴圖孟克,冷笑道,“巴圖孟克,我當你是個英雄,原來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徒!你以爲擾亂幾次邊境就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了?錯,你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不過是被我們大明戲稱的‘小王子’而已……”
身前武士哪裡聽得下去她這般侮辱他們的達延汗!李慕兒只覺臉上一陣劇痛,隨後口中佈滿血腥味,她剛想把血吐到對方身上,對方卻身形一閃,大手一揮叫人把她帶了下去。
……………………
手銬腳鏈加身,李慕兒舌頭抵着臉頰內側,彷彿那樣就能減輕些許痛苦。草原的夜很冷,李慕兒被關在鐵牢中已幾日有餘,沒有營帳,風餐露宿。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她的人生中,經歷過多次絕望,可沒有一次像這回一樣,除了絕望,還有深深的寂寞。
嘴中又泛起血腥滋味,李慕兒吐了口血水,輕輕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背後傳來應和,聲音甜甜的,雖不如銀耳般清透,卻也在這寒夜讓李慕兒感受到了一絲暖意。她緩緩回頭,對忽然出現在這裡的熟悉面孔低語道:“其木格,你們也過來了?”
其木格面露愧色,“嗯,我們來與大汗會合,而後一同回漠北。”
李慕兒點點頭,有氣無力道:“那我們呢?是不是被帶回去做你們的奴隸?”
其木格聞言垂下眼眸,顯得有些尷尬。
“其木格,我不怪你。可我亦不會放棄。只要還有一絲機會,我一定會逃,逃回去,逃回家。”
說這話的時候,李慕兒的眼神飄向遠方,似乎看到了什麼期待的人或事,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笑容。
第一次,其木格有些後悔救了她。她果然和自己不一樣,如論是生是死,她的歸屬依然在那裡。
這讓其木格忽然想起她所待的那個地方,人們叫它紫禁城,它無比華麗,卻透着一股空空蕩蕩的不實感,人們見了面總是低頭,彼此之間離得很遠,那樣一個地方,有什麼值得她懷念。
其木格這樣想着,便不禁問出了口。
李慕兒卻只是反問道:“其木格,你見過下雪嗎?”
“當然見過。”其木格疑惑。
“可你沒有見過下雪後的紫禁城。”李慕兒笑了笑,眼神又眺望遠方,“下雪後的紫禁城,沒有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究竟有多美。”
其木格順着她的目光怔愣了一會兒,終於長嘆了口氣,雙手攀在鐵欄上道:“女學士,這是最後一次,我放你走,從今以後,希望我們不會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