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蓋世英雄(三十)
只是張洪義揭水缸時,卻發現裡頭並沒有多少水了。想起自己上回回來時,明明缸還是半滿的,他當時還對於自己將媳婦兒託給陸六照顧十分信任的,沒想到才幾天時間,陸六就敢這樣託大了!
張洪義想到這兒,陰沉着臉將蓋子一扔,提了牆上的扁擔就要走,連桶也不拿,一副凶神惡煞要去找人算賬的模樣。
夜半三更的,百合看到他的舉動,問了他一句:
“你幹啥去?”
他也不出聲,又歪頭去看米缸,缸裡有些米,可並不多,張洪義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嘴裡罵罵咧咧的:
“陸六這狗東西,當初誑着我去當兵,說是會照顧你的,可是現在才幾天時間,水不挑了米不買了,是不是看我沒在家中,敢怠慢你了?老子跟他結義兄弟一場,沒想到他這個狗東西竟然如此大膽,今天非要在他老孃面前,將他腿打斷不可!”張洪義此時心中又急又怒,若是當日參軍的是陸六,要是陸六將老孃託付給他,張洪義自然也會像當成自己的親孃一般給他侍奉着,他原本以爲陸六也會與自己一樣,沒想到現在看到家中米和水都沒有,自然便急了。
原本他就是個急脾氣,在軍中一年多的生活又讓他脾氣變得更衝了,這會兒一發現不對勁兒就要衝出門去,百合聽他這樣一說,原本起身的動作又突然坐下去了。
“怎麼了?”張洪義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轉頭來看。就見百合坐在竈臺前,眉頭微微皺着,面無表情也不出聲,心裡登時就慌了:“是不是有人欺辱你了?”
當初要去當兵,本來就是爲了奔着前程去的,如今前程倒是有了,可原本要這前程,爲的就是家裡人爲的就是兄弟媳婦兒,要換張洪義自個兒說,他是寧願窩在營州這個地方。當一輩子沒出息的殺豬匠的。原本出去奔前程。現在一切幹得好好兒的倒也不差,家裡媳婦兒有人照看着,他都盤算好了,幹個幾年。攢些錢。再跟鄧知州說他要告老還鄉。回來成親生娃的。
可現在百合的表情讓張洪義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心裡如揣了只小兔,惴惴不安的:“怎麼了?”
“你估計不能在他老孃面前。將他腿打斷了。”百合忍了心中的感受,看張洪義聽到自己這話張大了嘴,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嘆了口氣:“陸六和他娘都沒了。”
他還傻呼呼的,‘嘿嘿’的笑:
“沒了是啥意思?”
“他們母子二人死了,喪事我辦的,只是不知道你在哪兒,通知不到你。”百合挽了把柴,塞進竈裡,張洪義聽到這話,只覺得一二月初春的天氣,剎時卻寒冷得如同置身於十二月的寒冬。
一股寒氣自他腳底竄起,他一個大男人,以往再冷,都從未像現在這樣,身體開始輕輕的打起了擺子來。
身上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竄起,那手以前壓得住肥豬,戰場上提着雙斧可以一刀砍下蠻子的人頭,可此時竟然握不住那一根輕飄飄的扁擔勾。渾身血液‘嘩啦啦’急速的流,讓他遍體生寒,手中的東西‘哐鐺’一聲掉落到了地上,打到他穿着黑底布鞋的腳趾上,他竟然張了張嘴,喊不出一聲‘疼’字,彷彿整個人都沒有知覺了。
“誰,誰,誰他孃的……”他聲音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渾身緊繃。
鍋裡飯燒開了,‘咕咕’的冒着汽泡,屋裡生着火,飯香夾雜着柴火的熱氣,明明應該溫暖如春讓人渾身放鬆的,可此時張洪義卻像是置身於洪流之中,他抖着嘴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心頭空落落的,手抖得厲害。
百合無聲的嘆了口氣,將柴塞進竈堂裡,這才拍了拍手,她起身朝張洪義走去,伸手拉他,他如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的稻草,死死將她握住了。
以往無論多寒冷,他的手心總是乾燥而溫熱,可此時卻又涼又硬,彷彿石頭。他握百合的力道有些大,捏得人有些疼了,百合任由他抓緊了,另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如哄孩子一般,輕輕拍打着:
“與南平候府葉家那位世子爺總是脫不了干係的,不要擔憂,此時報不了仇,往後總有一天能報的,就像你說的,你還年輕,南平候也不是生來就是南平候的。”她將那日的事兒一說,張洪義渾身抖着,緊緊將她摟進懷裡,一滴滴水跡落在她頭頂,沒入她頭髮根裡,如淋了一場雨似的,他安靜的不出聲,甚至連自己流淚的那一面都不願意被她看見,百合也就假裝不知道了。
他這樣隱忍的悲傷,遠比大聲的哀號更讓人心揪。
這一夜百合煮了飯,可張洪義卻怎麼都吃不下了,兩人坐了半晌,第二日他並沒有像上回一樣天不亮便離開,反倒是去打了些酒。張洪義回來城裡人都知道了,也曉得他結義兄弟陸六的事兒,看他陰沉着臉,衆人大氣也不敢喘的。
陸六母子埋在了城外一個土坡上,張洪義坐在簡陋的墳墓面前,將香燭紙錢擺好了,又將酒罈子口封着的泥拍了:
“好弟弟,哥哥險些誤會你了。你安心的去,總有一天這個仇,你大哥不要命也給你報了!陸家的香火,我來替你承,往後我兒子就是你兒子,就像以前你拿你嫂子當娘尊敬似的!”
昨夜他已經悲傷過,此時表情鎮定得讓人心中發毛。他眼睛通紅,頭一回那張憨厚的臉上露出幾分凌厲狠辣之色,自己端起酒罈子喝了一大口,隨即臉頰肌肉抽搐,重重的將酒罈子砸碎在了墳前,‘哐’的一聲,那罈子四分五裂開,酒灑了墳頭一地都是,他衣襬褲腿上也沾了,張洪義眯了眯眼睛:
“以前陪你喝酒的時間不多,哪想到你這短命的狗東西,竟不等哥哥風光回來陪你喝了。”他說到後來,聲音哽咽了一下,又深呼了一口氣,強忍住了。
百合看到這情景,走得遠遠的。張洪義呆了近半個時辰,才爬了起來,朝百合走來。
二月營州的天氣還有些冷,早晨下了綿綿細雨,百合穿着青色的襖子,頭上沾了不少白色的毛毛雨,身上也沾着,凍得臉色有些發青,嘴脣都失了顏色。
張洪義眼中露出憐愛之色,他伸手摸了摸百合的頭,語氣有些溫和:
“冷嗎?”他跟以前好像有了些變化,昨夜回來時還嘻皮笑臉的,這一回經了事兒,倒像是一夜之間就成熟了許多:“我跟陸六等人,從小就一塊兒穿開襠褲認識的,成天沒事兒就混到一起,爲此他不知道被他老孃打過幾回了,他老孃以前說他不務正業,好不容易謀了個衙門的缺,結果天天與我們這樣的地痞無賴混到一處,每回見了我們,他老孃總拿棍子追着我們打,說我們教壞她老人家兒子呢。”
今日他好像談興很好,說起話來嘴角都帶笑,估計是回想到了以往的情景,他眼神都微微發亮。百合也不出聲,聽他回憶着過往的事兒,抿着嘴角安靜的聽。
她這樣的溫柔,讓張洪義心裡彷彿掀起了一圈圈漣漪的湖面,總想要做些什麼,握着她的手還不夠,摟緊她好像也還欠缺了點兒火候,他忍了又忍,眼角眉梢透出幾分猙獰:
“媳婦兒,不管你承不承認嫁我,這一回你以嫂子的身份給陸六安葬,替他老孃送終,在我姓張的看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回頭等我得了空閒,我會求義父他老人家做主,替我們操持婚事,將事兒辦了。”百合聽他這樣一說,歪着頭看他,他目光也不躲閃,臉不紅氣不喘,平靜的盯着她看,目光裡滿是堅毅:
“你跑不脫的,哪怕你不願意,我姓張的背上強搶民婦的惡名,你也是我的。”他說這話時,還勾着嘴笑,以往看起來兇悍的臉,此時好像多了些什麼,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他將陸六的死藏在心裡,這會兒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他藏得越深,他日暴發之後便會愈兇狠。至於婚禮的事,百合皺了皺眉,沒出聲,他也不準備要等百合的回答,牽了她就往家的方向走,這一回他嘴裡不再說要置辦什麼東西了,不再提要買花布鞋,要買緞子珠寶了,百合閉了閉眼睛,深呼了一口氣,空氣中全是潮溼陰冷的味道。
張洪義這一次在家裡呆了兩日,每日他都會買罈子酒,在陸六墳上坐上半天,回來將水缸挑得滿滿的,又買了一大缸的米。
現在的他入不入戰場,已經由不了他了,他要爲陸六報仇,當初葉二所說的英雄路,並不是那樣的好走。
直到兩天之後,鄧知州派了士兵過來請他,他才走了。
這一走就是半年,太子反了,同時反的,還有淮南手握重兵的潘氏。新皇登位兩年,根基太淺,面對這場叛亂,唯有向其餘幾個知州借兵,在這關鍵的時刻,鄧知州借朝廷四萬兵馬,任自己的義子張洪義爲都知兵馬使,由他領兵北上,助新皇一臂之力,並剿除廢太子餘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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