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幾近乾涸的西川水邊,一中年男子負手而立。他雖衣衫染有風塵,但面色紅潤,體態精實,與周遭蕭索悽清的光景格格不入。
“馬大人……”那男子蹲下身,抓起河岸邊的一抔黃土,細細凝視。左右兩個背弓挾棍的隨從不明所以,小聲勸道,“土髒,別污了大人的衣衫。”
那男子不理他們,自深思片刻,俄然拋土起身,長嘆一聲:“二位不知,我雖在朝爲官,亦出身於此處。祖、父一生與此物打交道,供我讀書科舉,僥倖得蒙聖恩,才棄耕入仕。這土生我養我,我若嫌棄,豈不成了數典忘祖之輩?”
那兩個隨從互看一眼,相對無言。他們受府中指派,一直貼身保護這個名叫馬懋才的大人。可這位大人與旁官不同,不坐明堂,幾日來反而一直在府中各鄉各鎮走動查訪。他倆疑惑,也不敢多嘴,因爲據府中胥吏透露,這馬大人雖然官不大,這次出來,竟是奉了當今聖上的親旨,是能夠上達天聽的人物,萬萬得罪怠慢不起的。
知曉了此中利害,他二人這一路端的是勤心勤力,絲毫不懈怠。
他們的小心沒有錯,因爲這位馬懋才的確是皇帝特意派出巡查地方的幾個“兵備行人”之一。
去歲大明天啓帝朱由校駕崩,其異母弟朱由檢受遺命上位,在當年底便一舉擊滅爲亂一時的閹黨,成功穩住了內部局勢,並於本年初改年號爲“崇禎”。
新帝初立,就剪除大閹,好生意氣風發,內部漸靖,自然將目光轉向了外部。其時明廷外部有着兩大隱患。其一,在關外虎視的後金;其二,荼毒於陝地的天災人亂。這二者中,又分內外,後金爲外,陝事爲內。
攘外必先安內,治國之理。崇禎理政伊始就將陝地的災情列爲首要的關注目標,也因此派出了包括馬懋纔在內的一些人作爲朝使,行耳目之責,來地方上考察災情。
馬懋才早年外出遊學,自天啓五年中進士後,已多年未曾回鄉。他是延安府安塞人,記憶中,橫亙安塞縣境內的西川水雖不大,可也終年流淌,深沒及膝,少時自己沒少在河水中嬉戲。可現在,若非親眼眼望着幾近龜裂的西川水河牀,他打死也不信這條養育自己長大的河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陝地天災,自天啓年間便已經開始,到了今年旱魃爲虐、草木凋零,從清澗自膚施沿路而行,目及所在,無不是赤地千里、十河九枯。然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旱情未了,蝗災、瘟疫接踵而至,百姓無食且病,餓殍枕藉,慘毒萬狀。
馬懋才這次專程回鄉看了看,因爲有着自己的關係,家中以及幾個親近的親戚日子還算過得去,然而更多的人因走投無路不得不掘草根、採白石爲食以至於爲了一點兒口糧賣子鬻妻。更令他悚然的是,聽說有些地方甚至“人相食”。
這已經不是人間,而是阿鼻地獄!
馬懋纔在五月間結束了對陝地災情的考察,並以自己所見所聞,詳實記載在了《備陳大飢疏》,上奏崇禎帝。
其中不但有着“民爭採山間蓬草而食,其粒類糠皮,其味苦而澀,食之僅可延以不死”、“最可憫者,如安塞城西有糞場一處,每晨必棄二、三嬰兒於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土者”等等慘絕人寰的描述,更有如“民有不甘於食石以死者始相聚爲盜,而一、二稍有積貯之民遂爲所劫,而搶掠無遺矣。有司亦不能禁治。間有獲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於飢與死於盜等耳,與其坐而飢死,何若爲盜而死,猶得爲飽鬼也。”的言語。
人爲盜。
也許在此時的朝廷各級看來,只不過是些饑民而已。他們卻渾無法想象,在一年、三年以至於十年二十年後,這些饑民將會與各地逃兵、礦徒甚至白蓮教徒等等合流,使反抗朝廷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
而這一日,很快就到來了。
崇禎八年,在馬懋才寫下《備陳大飢疏》的八年後,陝、晉、豫、川、楚、淮等地叛逆愈演愈烈,遍地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