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救樑(一)

南鄭青石關爲陝南古隘,宋代初立,至今關牆殘破,幾不可見,但數百年下來,倒是吸引了頗多百姓徙此定居,人煙甚稠,不亞中原大鎮。不過眼下,青石關方圓百里間的衆多堡寨村舍早已是人去樓空,僅剩些無力遠遁老弱病殘,尚躲於暗處心驚膽戰。

覃進孝帶人到達青石關的時候已是午後,早上酥雨方畢,空氣清新凜冽,原還有些疲憊之態的趙營兵不禁精神重振。

青石關有個巡檢司,但已不知廢棄了多久,入門時蜘蛛網都掛到了人的髮梢。覃進孝着幾個兵士簡單收拾打掃了下,就進去休息,準備將此處暫作居所。因爲據前方塘報,西北面的寧羌州局勢很複雜,覃進孝不想打無把握之仗。

全軍在青石關駐紮下來,覃進孝一路來有些睏意,與覃奇功、廉不信簡單交談幾句後便回屋小憩。臨近傍晚,忽有塘兵回報,稱西面二十里偵察到一股兵馬,人數上百,歸屬不明。

覃進孝方纔起身,門外“嘩啦啦”聲響起,全副甲冑的廉不信已經入內求見,原來,他手下的塘馬也探到了情況,所以特來請戰。

廉不信的心思覃進孝清楚,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說起戰意,現在青石關的所有軍將沒一個比在寧羌州吃過癟的廉不信強。是以覃進孝沒有遲疑,允了廉不信的請求。

二百馬軍出營馳離,因走過青石關到寧羌州的道,廉不信很是輕車熟路,在青石關西面十里遇到了那股兵馬。乍一見,廉不信便知不是官軍人馬,派人兜馬交涉片刻,才知來者乃是楊三的部衆。

“二哨”楊三是現今與呼九思、樑時政齊名的川北三個大掌盤,此人年紀很輕,廉不信當初與他見過面,打量着僅二十歲左右。雖如此,傳聞楊三爲人卻頗爲狠辣,甚至曾經手刃過自己的叔父,卻又仗義疏財、能說會道,所以頗能服衆。

帶兵的是楊三手下一個領哨民,廉不信與他攀談一會兒,得知就在正午,楊三部在寧羌州東邊的槐樹垠與官軍遭遇,力戰而敗,楊三引主力尚在據險頑抗,這支小部隊則慌不擇路逃到了這裡。

廉不信火速向覃進孝稟明瞭情況,覃進孝其時正與覃奇功討論接下來的作戰計劃,接報後徵求覃奇功的意見,覃奇功豁然起身道:“事不宜遲,可速遣廉不信輕裝急出,可救楊三!”

覃進孝深然其言,使者返回後,廉不信半點也不耽擱,下令二百騎立即動身。從青石關到槐樹垠不過百里,廉不信部疾馳到夜中,趕至目的地附近,在槐樹垠北十里發現了兀自拉鋸戰的亂軍。

廉不信的騎兵實際上人困馬乏,很難第一時間投入戰鬥,然而廉不信很有經驗,他沒有莽撞地直接下令突襲官軍的腹背,而是將兵力分爲幾股,分別在官軍的各個方面遊走。

這支官軍鏖戰了半日,也是身心俱疲,面對據險死守的楊三,屢屢攻堅不克,早有退意,這時見對方來了援軍,更不待言,士氣立沮,一炷香時間不到,全線向東撤去。

廉不信這才縱兵追擊,據守在山上的楊三也派人下山助力,兩部追到後半夜,擊殺近百方歸,後來從俘虜處知道,原來帶領這支官軍的兩個軍官張勝與袁華,都已死在了路上,領頭的一死,剩下的官軍不足慮也。

楊三手底下號稱萬人大軍,但是局內人都清楚,實際有五千就不錯了,且裡頭大都是老弱婦孺,全是隨軍的家眷或者裹挾來的饑民,真正算得上能拿刀作戰的兵士,不過數百,而且戰鬥力還不敢恭維。這麼看,楊三以“萬人之衆”給兩三百官兵攆着屁股打,就順理成章了。

自以爲難逃一死的楊三對廉不信的雪中送炭十分感激,激戰過後,邀其上槐樹垠北的一處暗寨會晤。廉不信正好打探目前寧羌州的局勢,欣然應諾。兩人攜手上山,熱了兩壺濁酒,坐下來交談。

“目前大掌盤坐鎮後方,二掌盤先手把持了幾處險隘,小弟則帶着遊兵,四處接應。”楊三臉上稚氣未脫,但嘴角時常流露出一種兇殘的氣息,給人的感覺非常冷酷。

“川兵過來多少了?”

“這個月來了幾撥,不過人都少,這姓張的和姓袁的算是頭一次百人以上規模。現在看來恐怕是他們的探路先鋒。”楊三喝了口溫酒,目光斜到門外,那裡一根長竿頂端,兩顆懸掛着的腦袋迎着風輕輕搖擺。

“你這麼拖家帶口的,怎麼當遊兵?”一個老嫗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給兩人的酒碗重新滿上,拿着空蕩蕩的兩個酒壺重新去斟酒,廉不信等她走遠,忍不住道。可不是嘛,兵士數百,家眷倒有數千,有這麼大個累贅,如何放得開手腳?

楊三“哼”一聲道:“這些都是我的家眷,還有我弟兄們家眷,不要他們,更別想打了。”

廉不信剛想說爲何不將家眷置於一處留守,但回過神想,楊三手裡不過五六百可戰之兵,再分出去保護這些人,拿什麼作戰?而要是不派人看護他們,這些人內部生出什麼亂子先不說,一旦被敵對勢力逮到,那就全是束手待斃的羔羊了。所以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正在此時,一個相貌頗醜的婆子一跛一跛走近來,啞着嗓子道:“大老爺,九姨太似乎着涼不適,吐了好幾次,你看……”

楊三聞言,雙目兇光畢露,怒斥道:“老不死的賊婆子,不見我在與客人商議要事?格老子的她吐出膽水也不幹老子事,滾,快滾!”

那婆子十分敬畏楊三,一聽此話,立刻點頭如搗蒜,慌慌張張去了,因腿腳不利索,路上好兩次還差些絆倒。

廉不信心道看不出你年紀不大,老婆倒是娶了至少九房了,暗自哂笑,但爲了掩飾尷尬,故意道:“人言楊掌盤挑人最挑樣貌,妻妾個個美若仙女,卻怎麼又容許個如此醜陋的老媽子服侍左右?”

楊三乾笑兩聲,道:“不怕你笑話,這婆子雖醜,我卻是從她肚裡鑽出來的,我與她說過多次,滾得越遠越好,在面前晃盪平白污了老子的招子,她卻好,死皮賴臉着不走。諾,她那條腿就我打斷了,你說她這般都不走,我總不至於將她殺了吧?這點良心我還是有的。”

此言一出,廉不信急視那婆子,卻不知何時其人已隱沒到了暗處角落,再轉視爐火映射下的楊三,頓覺心寒,雖汗顏,然而嘴上還是輕聲道:“那是,那是……”

廉不信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渾身不自在,已有去意,不過想到正事,依然耐着性子道:“三掌盤可知現在川兵的部署?”

楊三撥了撥爐灰,道:“具體的數目不知道,只知道侯良柱現在還在川中待着。川北現在離最近的是羅文垣和沈應龍兩個龜孫。羅文垣在七盤關,姓沈的現屯在柿子埡。二掌盤打了兩次柿子埡,都吃了虧。”他口中“大掌盤”、“二掌盤”分別爲呼九思與樑時政。這三人放在別處算不上什麼,但在川北就是三家最大的流寇,這麼叫也習慣了,不便改口。

這羅文垣與沈應龍的情況廉不信之前都從趙當世等人那裡瞭解過,羅文垣和趙營曾經交過手,是七盤遊擊。沈應龍的遊擊則掛在侯良柱營下,算是侯良柱的嫡系。所以算起來,羅文垣是守土本職,沈應龍纔是侯良柱意欲派出川的第一支主力。

又聊一會兒,因楊三此前偵查不利,沒什麼更多有價值的情報可以獲取,廉不信惡其爲人,早不想留,便起身告辭,楊三訝道:“離天明尚早,廉將軍何不帶部曲入寨休歇?我寨雖小,幾百人還是容得下的。”

廉不信連連擺手道:“軍務傍身,不敢久留,還是下山休息,也好給楊掌盤作翼護,以防官軍再來圍山。”

楊三聽他所言在理,也沒多想,點頭道:“也罷。下山南面五里,有個叫‘趙家院’的地方,倒還有十餘民戶居住,可用來駐腳。”說罷,一招手,大聲道,“來啊,送上來!”

廉不信順他目光看去,只見帷幕後,兩三個兵士託着木盤上來,木盤上珠寶首飾堆成一團。跟在兵士後,還跟着三個身材瘦弱的女子,這三個女子雖說穿紅戴綠,卻都垂着腦袋,雙手也被長索綁着,串猴兒一般串成一條。

“三掌盤這是……”廉不信吃驚道。

“一點心意,不足掛齒。”楊三“嘻嘻”笑着,“廉將軍救我命,我以此報之。”

廉不信這時有些着惱了,心思:“我救你一爲公務,二爲情義,份當所爲,本說不上報答不報答。你卻是拿這些出來,不是看輕我姓廉的是什麼?”如此想着,好生厭煩,口道:“三掌盤心意我領了,但出勤未果,不敢私收禮物,且帶着她們,於行軍不利。請三掌盤見諒。”

楊三臉“刷”一下就變了,語氣也惡起來:“你是嫌我東西不夠好?”說話間,臉上已佈滿戾氣。

廉不信不是不識權變之人,見氣氛有些不對,生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煩,略思片刻,點頭道:“行,三掌盤的好意,我接下了。不過只收金銀,不要女子,這點還請體諒。”

楊三這才改顏,點頭道:“這便好。”

匆匆離了楊三的寨子,廉不信深吐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帶着人馬離開。楊三這種人,喜怒無常又愛奢縱慾,指望這樣的土狍子能幹成事,癡人說夢。他此前也一直疑惑川中爲何沒能興起如陝豫等地般的巨寇,如今見楊三,一葉知秋。不說趙當世,只怕趙營中隨便拎一個百戶出來,水平與能耐都比之高出不少。如此想着,廉不信發現自己竟然生出了些自豪感。

但反過來又想,如果呼九思和樑時政都是楊三這般的人物,那麼自己與覃進孝等想要守住陝南山口的壓力無疑就大了許多。對手可是久經考驗的川北侯家軍,絕不是你聲稱“幾萬大軍”就能輕輕鬆鬆唬住的。

懷着擔憂,廉不信部連夜趕到了趙家院。楊三說的八九不離十,在這裡的確還有着幾片民宅,但大多數都是殘敗百出,只能勉強過夜。算算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爲了保持人馬的精力,廉不信還是選擇了留宿。

也許是從早到晚這一天實在太累,即便擔負着沉重的壓力,安排完執勤兵馬後,廉不信以及大部分軍士還是很快進入了夢鄉。偌大且靜謐的趙家院,很快就此起彼伏充斥滿了各色鼾聲。

昏昏沉沉過了不曉得多久,睡夢中的廉不信突然感覺自己被撞了一下,繼而,耳邊響起了嘈雜且尖銳的呼喊聲。

“有敵襲!”廉不信打個激靈,雙目立開,眼看處,一柄長槍正朝自己的腦門直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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