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樹強摸了摸濺射在嘴邊的血,狠狠地踹了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那黑軍百總。他致命的一刀直接插入了那黑軍百總的心臟,而激射而出的鮮血噴在他的臉上,使這時的他看上去無比血腥、可怖!
“百總死啦!”
那黑軍百總在衆目睽睽之下死在崔樹強的刀下。他是黑軍兵士們的精神支柱,隨着這個支柱的倒塌,黑軍兵士們意志的長堤也在此時決了口。
“千總,官軍崩潰了!”楊招鳳還有力氣,他扶着郝搖旗走到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眼前,原本氣焰無比囂張的黑軍們喪失了意志,就像獵物一樣被趙營兵追殺着四處逃竄。
“唔……”郝搖旗還想笑笑,但嘴角一抽,帶起胸前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笑也隨即演變成了痛苦狀。
“千總,你沒事吧?”崔樹強滿臉血漬,走上來關切的問道。
“我…唔,我沒事。”郝搖旗暗自慶幸,幸虧穿了兩層甲冑,要不然現在胸前的這一箭足以讓他一命嗚呼。
“坡下戰況如何了?”眼下雖然打敗了那黑軍百總的奇襲軍,但戰局的重心還是在官寨前的混戰,郝搖旗生怕因爲自己受到襲擊而使坡下趙營兵的戰意動搖。
“宋把總還帶着人馬守在下面!”
“千總,坡下塵埃蔽目、嘈雜一片,坡上又有樹林遮掩,在戰的兵士們未必知道咱們這裡的情況!現在官軍奇兵已滅,正兵則爲我軍壓制,正是一鼓作氣將官兵擊潰的絕佳機會!”楊招鳳不管身上的痛楚,大喘着氣激動地說道。
崔樹強看他一眼,似乎要說什麼,但郝搖旗先道:“有理!老崔,你立刻下坡,和老宋一起帶兒郎們殺上去!對了,把那黑軍渠首的頭也捎上,高挑示衆,降者免死!”
崔樹強領命,又看了楊招鳳一眼,着人割了那黑軍百總的首級,依然精神百倍地提着人頭、帶着人馬下了山。
“鳳子。”郝搖旗突然轉過頭叫了一聲,卻因爲吃痛,緊接着“嘿嘿”了幾聲,“今日要不是你,我老郝的命可就沒了。”
楊招鳳搖搖頭道:“千總這是說哪裡話。我二人同營做事,你又待我如兄、多方關照,士爲知己者死,我楊招鳳就是爲千總粉身碎骨亦無不可,一條命又算什麼?”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到最後,也疼得直哼哼。兩人相視微笑。
前寨的形勢原本就對趙營兵有利,他們突入並佔據了前寨的大部分地區。如今剛剛獲勝、戰意鼎盛且悍不畏死的其餘趙營兵再殺將進來,官軍已是完全招架不住了,敗若山崩海覆。趙營的兵士一直追殺官軍到黃昏,基本上將官軍們都一網打盡了。那官軍的千戶也在混亂中被潰兵踩踏致死。
經過徹底的查抄,趙營兵從官寨各處一共只搜出百十兩錢銀,各種細軟物什也是寥寥。同樣糧草抄出的比較少,僅僅一千餘石。看來官軍的生活過得也煞是艱苦。值得一提的是,趙營兵們在寨後的馬廄裡發現了近百匹馬,這些馬不消說,定是黑軍馬隊帶來的,只不過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就被趙營“笑納”了。這些馬匹雖然多是劣馬,但對於缺乏馬匹的趙營來說,無疑也能派上些用場。
“傳令下去,再將全寨檢查一遍,確保官軍的錢糧沒有遺漏,放把火將寨子燒了。全軍回狐尾坡休息一晚,明早回軍。”在對有功將士進行了精神與物質上的簡單獎勵後,郝搖旗將最後一道軍令傳了下去。他胸前受的這道傷雖然不致命,但也頗爲嚴重。他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十分想靜靜地休息。
各級軍官都在有條不紊地整訓隊列,郝搖旗由人攙着,坐到一塊青石上喘氣。這時候,楊招鳳撥開人羣來到他面前,說道:“千總,有發現。”
“說。”郝搖旗因爲胸口的傷難受得緊,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楊招鳳舉起手中的一封書信,道:“屬下在官軍千戶的營帳裡尋到這封信,上面有些情況。”
郝搖旗皺眉抿嘴,點頭示意下往下說。
“屬下看了看,信上說二日後將有一支人馬路過這裡,要求這官軍千戶組織寨兵歡迎。落款的署名與印信都是個叫呂大器的。”楊招鳳說着,又將信攤開看了一眼。
“呂大器?這廝什麼來路?”郝搖旗心生疑竇,他既爲先鋒,自然對前路的情況瞭如指掌。遂寧目前沒有什麼官軍部隊駐紮,現任遂寧知縣也並不姓呂,這叫“呂大器”的人憑什麼要求一個千戶做事?
楊招鳳也不清楚,搖着頭道:“屬下不知,不過桌案上有那千戶寫到一半的回信,從那裡可知這千戶已經答應了下來。”
“嚯,這姓呂的面子倒挺大!”郝搖旗捂着胸口,一張臉因爲疼痛悽苦無比,“先別管他了,你說有一支人馬路過,那人馬什麼來歷?”
楊招鳳應聲道:“這個信上倒有說,說是西寧兵備道曠昭護送家眷歸鄉。”
“曠昭?”郝搖旗搖頭晃腦,“這些人名一個也沒聽過,但信上既然說了姓曠的要路過這裡,就叫斥候們探緊些,可別漏了過去。”
夜幕降臨,趙營的兵士們才陸續回到廣山沿麓的狐尾坡。這裡有個荒廢已久的村子,現在都被趙營佔了充當營房。狐尾坡還留守着一些趙營兵,聽聞鎮兵大捷,山裡的官軍已被徹底剷除,心裡那是說不出的快活全都涌出村舍拎着銅鑼,“噹噹噹”敲打,有的還扯開公鴨嗓子呼喝:“趙營虎威,官軍盡滅!趙營虎威,官軍盡滅!”
郝搖旗騎不了馬,由幾個軍士擡在擔架上,見到前方燈火的光景,料得是兵士前來圍觀,便囑咐手下道:“現在已經入夜,讓弟兄們提防着點。可別叫官軍鑽了空子,倒打一耙!”
幾道命令下去,狐尾坡的喧囂登時消停了不少。郝搖旗耳邊清靜,心緒也慢慢平復下來。
楊招鳳從擠在路邊的兵士頭前走過,看着這些對自己歡呼雀躍的袍澤們,他的心和所有出戰兵士一樣,既激動又自豪。不過他心中還是有一點放不下。他在想,此前在廣山林中救助的那個女子現在何處。
可是,不論他如何觀望,紛亂的人堆中就是不見那個另他魂牽夢繞的身影。
入村後稍作安頓,楊招鳳便開始打聽那女子去向。有留守的兵士回他道:“那女子被送來後,一個人坐在舍內,至今米水不進,有弟兄去問她話,她也啥都不說。大家都說是個啞巴。”
“她不是啞巴!”楊招鳳怒氣“騰”一下就上來了,在林中時,那女子的大聲呼救他聽得真真切切,旁人不明情況就妄自揣測,讓他難以忍受。
那兵士不知一向平和的楊招鳳爲何突然火起,呆了下,唯唯諾諾。楊招鳳緩過神,脾氣消減,對那兵士道:“這女子恐怕有來歷不凡,你等要好生伺候着,不準有半點怠慢。”他壓根不曉得那女子姓甚名誰,所謂“來歷不凡”云云純系信口雌黃,可他希望那女子能好過一點,不要受了兵士的欺侮——畢竟他是營中的二把手,一句話下去,沒人敢忤逆。
“她怕是還未從驚恐中緩過勁兒。也罷,現在還不宜去見她與她交談。等過兩天,再做計議。”楊招鳳如是想。
冬季的天,黑得極快。楊招鳳才吃完晚飯,四野早已伸手不見五指。好在營中點起了不少燈籠火炬,照亮了村舍,纔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方纔吃飯時聽說郝搖旗傷勢不太樂觀,楊招鳳便打算順道去看看他。對楊招鳳而言,沒了二哥楊成府,遍數趙營中最親近的人,也就是郝搖旗了。旁人眼中,郝搖旗從來都是粗獷莽撞的代名詞,可楊招鳳知道,自己這個郝大哥也有心思細膩的一面,自己去探望他,準保能讓他樂呵一陣子,沒準能加速傷勢恢復呢。
入夜風冷,楊招鳳縮了縮腦袋,儘量不讓自己的脖頸露在外邊,狐尾坡這個村舍不大,走不幾步,郝搖旗所居房舍外高掛着的燈籠遙遙在望,燈籠在不時來去冷風中微微搖曳,雖僅僅幾點亮光,但在冬夜的黑暗裡,還是給予楊招鳳無比的安全感。
“阿嚏!”楊招鳳又走一步,鼻頭突然一酸,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也就是在這個噴嚏打完的時候,他忽地感到空氣中一股肅殺之氣瀰漫開來。
“怎麼回事?”楊招鳳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響,同時停下了繼續向前的步伐。他不由自主地擡頭向側方看去,卻見深沉到無盡的漆黑中,遽然在一瞬間亮起了無數光點。
那光點不計其數,一如天際浩瀚的星海,在當下卻也似荒原中驀然而至、寒光四溢的狼羣眼眸。
“有敵襲!”戎馬至今,楊招鳳腦海中念頭如電般閃過,他纔想罷,對面的光亮幾乎是在剎那間擴大了一倍。那些光點也不再是分分散散的樣子,而是匯聚成了一團,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源,照亮村舍上空的半邊天。
楊招鳳下意識地向旁邊的夯土牆後一滾,果然“咻咻咻”數支利箭緊隨着接連從側方極速掠過,同時帶起“啪啪”幾聲,箭頭打在土牆上濺起的土塊全都彈在楊招鳳臉上。
“殺賊!”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猶如火山爆發,聲勢霎時間籠蓋了整個狐尾坡。楊招鳳躲在牆後,已經能感覺到地面因爲成百上千人同時的跑動而引起的顫動,他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原先去探望郝搖旗的意圖,他現在的想法只有一個——跑!
他踉踉蹌蹌着連滾帶爬過兩座院落,這時候,村舍裡的所有門戶都已經洞開,不斷有已經睡下、衣不蔽體的兵士張皇失措跑出來。原先靜謐的小山村簡直是在短短几個呼吸間就炸開了鍋。
回首再望,自己來時的那條路上已然火光沖天、喊殺有若鼎沸,楊招鳳舉目四顧,身邊的兵士狼奔豕突便似撒入江河的流沙,完全不成陣列。他曾想過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區,有可能會遭到敵人的突然襲擊,但他沒有想到,敵人會來得這麼神不知鬼不覺,隱秘到令趙營兵連半點有效的抵抗都組織不起來。
“完了,完了!”楊招鳳失魂落魄,隨着亂兵跑了一陣。在這種形勢下,人人保命要緊,沒有人在乎楊招鳳是不是營中的參謀。不斷有慌不擇路的兵士從他身邊疾跑過去,其中幾個不小心撞到他,還不忘回頭瞪上一眼,狠狠罵句娘。
纔剛剛嚐到勝利的果實,轉眼間怎麼就成了這樣?置身於冰火兩重天地,楊招鳳只覺腦袋混沌無比。
“楊參謀!”
正茫然不知所措時,一聲大喝如醍醐灌頂將楊招鳳驚醒。他轉目看去,只見火光中,崔樹強滿頭是血,提着刀連蹦帶跳着跑過來。血水不斷沿着崔樹強光溜溜的腦殼流下,映着火光,透出一種詭異的顏色。
“崔把總!”看到崔樹強,楊招鳳好似抓住根救命木頭,不知怎麼陡然間精神復振,思絡也廓清了不少。他同時小跑幾步,與崔樹強碰在一起,再向後看看,只見後頭還跟着十餘名兵士,雖然個個手裡拿着兵械,但基本上都是衣甲不整的窘迫之態。
“來的是官軍,具體來路不明!”崔樹強呸了口唾沫,將從腦袋上流入自己嘴角的血水吐到地上,疾首蹙額說道,“營中所有守備已經崩盤,我好不容易聚起來十幾人。可趁現在突圍!”
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崔樹強說出“崩盤”這個詞時,楊招鳳還是無比痛心疾首。他心裡清楚,今夜這一敗,非同往日,照眼下形勢,整個右營的建制完全崩潰,很大的可能會造成全軍覆滅的局面。
他忍住悲楚,咽口唾沫道:“千總和宋把總還沒尋見,不如與他們會合再走!”兵沒了可以再招再練,但郝搖旗若是沒了,那對趙營而言可是永遠都彌補不了的創傷。對楊招鳳則更是如此,他已經經歷過失去楊成府的痛苦,這樣的痛苦,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然而,等來的卻是崔樹強的搖頭,閃動的火光照着他的臉,顯得格外猙獰可怖,楊招鳳只聽到他一字一頓吐出四個字:“不必等了。”
“此話怎講?”楊招鳳的問詢還沒出口,只見崔樹強怒目切齒,硬聲先說:“宋司馬個狗賊,見勢不妙,割了郝千總的腦袋,已經投降了。”
“什麼!”短短一句話,渾如晴天霹靂,立時令楊招鳳渾身一悚、大腦一片空白。俄而,他“啊呀”尖叫一聲,再也堅持不住,悶頭栽倒,暈厥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