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打開,馬光寧小心翼翼將裡頭的物什取出。傅尋瑜藉着燈火細瞧,但見馬光寧手上託着的東西有拇指般大,表面多暗少明,看質地似乎與木頭差不多。
“這是沉香木?”傅尋瑜疑問道。
馬光寧搖頭道:“這是我大哥的一段遺骨。”
傅尋瑜心中一驚,不禁將身子探了過去,試探道:“是否方便?”
馬光寧猶豫片刻,點點頭將那段遺骨遞給了傅尋瑜。傅尋瑜凝目端詳,發現這遺骨顏色頗有幾分詭異,只有零星幾點區域是類似尋常骨頭那般的淡黃或是淡黑,其餘大部都給濃重的黑斑覆蓋,那黑斑卻又不純,隱約間居然還泛出些許靛色。
“大哥死後按我鄉中習俗火葬,我幫襯着收拾灰燼,裡頭卻有些遺骨未曾燒盡。我便撿了塊小的裝在香囊中貼身攜帶,冀望大哥在天之靈能佑我一二。”馬光寧徐徐說道。
“這骨頭......倒有些蹊蹺。”傅尋瑜若有所思道。讀書人多識些醫理,小病小疾通常都能自診自痊。傅尋瑜曾讀過南宋宋慈所撰的《洗冤集錄》,對人之髮膚骨骼多少了解。人骨初爲淡黃,但死後會漸漸轉爲黑色,馬光寧在香囊中加入了些沉香碎末或許一定程度上延緩了遺骨變黑的趨勢,所以至今馬光玉的這段骨頭尚有淡黃、淡黑交雜。然而,那大面積的深黑斑塊,倒與普通黑化有所不同,更不必說其中還摻雜着的微微靛色了。
“你還記得大哥死時,面色如何?”傅尋瑜肅聲詢問。
馬光寧努力回憶了一小會兒,回道:“面色紫黑,與廟裡的天王甚似。渾身泡腫,較之往昔足足大了一號有餘。”
“稍等。”傅尋瑜披緊暖袍,起身走到書格邊找了找,從中抽出一冊書,面帶欣慰,“城中兵士辦事還算得力,我辛苦蒐集來的書籍都從營中運到了這裡。”繼而轉回身,在桌案上將那冊書翻開,挨頁檢索,不久邊指邊讀,“凡服毒死者,屍口眼多開,面紫黯或青色,脣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出。甚者,遍身黑腫,面作青黑色,脣捲髮皰,舌縮或裂拆爛腫微出,脣亦爛腫或裂拆,指甲尖黑,喉、腹脹作黑色,生皰,身或青斑,眼突,口鼻眼內出紫黑血,鬚髮浮不堪洗......”
馬光寧驚疑道:“這是?”
傅尋瑜將書合上,道:“這是砒‘霜中毒之態,與你所言你大哥的死狀無異。看來,致你大哥身死的確是砒’霜毒。”
馬光寧頹然道:“這麼說,二哥他所言,都是真的。”
“未必。”傅尋瑜忽道,言訖的同時也驚訝於自己態度的堅決,“即便說的都是真的,他興許還遺漏了一些事......”
“傅先生何意?”馬光寧不解道。
傅尋瑜想了想,道:“這樣,今夜你先回去等我消息。短則明日,長則後日,我必會給你一個答覆。”補一句道,“這塊骨頭,權且借我一用。”
馬光寧懵懵懂懂,剛想問“什麼答覆”,但轉念一想自己有求於人,多問無益。他現在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傅尋瑜身上,極爲敏感難以接受一絲半點壞的結果,所以不把事情弄明白尚可自行揣度幻想,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變相地安慰。
也不知是不是沒了大哥的遺骨護佑。回到居所的馬光寧心如亂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反反覆覆回想着日間與二哥的談話。進而又憶起數年前的種種往事,既悲且憤,只覺兄弟相殘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命運之不公莫過於此。熬到破曉,渾渾噩噩中做了兩個夢,一個是少時三兄弟捕蟬戲水的快樂時光,一個則是兩個哥哥分別化作厲鬼來自己面前爭辯哭訴。大呼驚醒之下,情緒已經瀕臨崩潰,甚至動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可是猛然記起傅尋瑜那句“我必會給你一個答覆”,不由又是一股強心力,支撐着他罷了尋思的念頭,繼續堅持下去。
馬光寧整日未邁出廂房一步,水米不進,只是呆坐在桌邊出神,時而傻笑、時而低泣。眼見夕陽西下,他悲從心來,一陣心痛,本以爲還得再熬上整整一宿,恍惚間,門外卻傳來傅尋瑜的呼喚。
等這一刻如度三秋,馬光寧當下觸電般彈身而起,飛步奔去開門。門一開,幾縷夕陽照進昏暗的室內,雙目紅腫的馬光寧看見除了傅尋瑜,頭前在監牢中有過一面之緣的那牛壽通大夫也隨之在側。
“傅先生......牛......牛大夫......”落魄着的馬光寧早沒了往昔飛揚跋扈的個性,言語恭敬,將二人請入房中。
傅尋瑜見馬光寧一派淒涼蕭索之色,亦不多說,先將那香囊交還給了馬光寧,扭頭對牛壽通道:“牛大夫,你長話短說,將勘驗的結果告知馬統領。”
牛壽通點頭答應,給馬光寧行了一禮,目視香囊說道:“此遺骨屬左胸第七根肋骨,死者年約四十,死期距今大約在五至七年。直接致死原因乃砒‘霜過量急發而亡。但經細查,剔除些許骨垢,尚可知死者生前,還遭受了長達至少兩年的緩毒之苦。”
前面兩句,都在馬光寧的預期中,沒甚動靜,然而聽到最後,他卻忍不住驚呼出來:“緩毒?”
牛壽通說道:“是的。死者骨上諸色中,淡黑爲氣化之徵、深黑爲砒’霜毒浸之徵,都不難見到的。惟有交雜在深黑中那少許的靛色小斑不尋常,幸得小人早前治過多次箭創,有些藥箭上會抹此毒,中箭的兵士傷處骨頭亦會顯此靛色。”接着道,“這毒並不稀奇,便是馬錢子,別稱番木鱉,可入藥,但劑量過大便成了毒藥。”
馬光寧詫異非常,道:“你說我大哥中了馬錢子之毒兩年?”
牛壽通點頭道:“馬錢子毒若濃,食之立斃。但稍減劑量,就有緩毒功效。中毒者常頭暈頭痛、煩躁心悸甚至氣息不暢。常言‘是藥三分毒’,偶爾藥用時,病患也會有此類不良反應,所以一般視其爲猛藥,輕易不用,要用也必須嚴控劑量。”
馬光寧聽到這裡,淚水再次盈眶,顫聲問道:“那若一人長達兩年都受此毒會如何?”
牛壽通嘆口氣道:“以小劑量長期施加,饒精壯漢子也受不起這份苦楚,或許不死,但身心必然受極大損害,就......就失心瘋了,亦非怪事。”
馬光寧聽罷,仰頭哀嚎一聲,遽而蹲地捂頭痛哭出來。
傅尋瑜嗟嘆着上前寬慰道:“馬統領,事情水落石出,你大哥雖由砒‘霜致死,但長久以來,都遭受緩毒之苦,想來這便是他性情大變的真正原由。”復問道,“你大哥死時,軍中難道都沒有仔細查驗過死因嗎?”
馬光寧嗚咽道:“大哥一死,軍中諸事,都受馬守應和二哥把持,有他們在,何人敢提出質疑?就這些年來,回營中也沒人再敢提此事半句,況乎那時!”說着怒眉忽豎,起身拔出腰間佩刀就往外走。
傅尋瑜大驚失色,與牛壽通一齊搶上前將他抱住,急道:“馬統領要做什麼去?”
馬光寧切齒痛恨道:“撒開手!我這就親手殺了二哥那畜生。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恨到了最後,他還是瞞我。當初我就納悶,大哥數十年來都以仁德示人,怎麼突然就變了。原來都是他暗中作祟,毒我大哥,僞造出一番假象。殺人誅心,好不殘忍!不殺他,我枉爲馬家人!”
傅尋瑜不鬆手,連聲道:“馬統領息怒,此事沒那麼簡單,需從長計議!”
馬光寧昂首冷笑:“還要計議什麼,我馬家出了敗類,是家門之恥。清理門戶,是我分內之事!”
傅尋瑜直搖頭道:“此言差矣。你二哥如若只想求死,何必只承認下了砒‘霜而不提緩毒這一茬?再者,他爲將領,時常在外,哪能做到時時施毒不輟。你也說過,營中除了少許人,並無旁人能接近你大哥,你二哥既無可能,那麼施毒者必另有其人。”
“這......”馬光寧止了步子,怔怔轉視傅尋瑜。
傅尋瑜放開他,說道:“你之前提起,回營中除了你二哥與馬守應,還有嫂子呂氏有機會伴在你大哥左右。夫妻關係不比常人,起臥寢食都密不可分,這下馬錢子毒的兇手照此推測,呂氏最具嫌疑。”
“呂氏?”馬光寧愣住了,茫然喃喃,“可她對我一向......一向照顧有加,爲何......”
傅尋瑜付之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二哥爲了保密尚能在你面前隱瞞這麼久,呂氏如何就不可以?她是你大哥遺孀,雖然再嫁,與你畢竟還有一層關係在。無論是爲了矇蔽你眼,還是演給旁人看,表面功夫一做便能保她榮華太平,何樂而不爲?”
馬光寧不傻,怎聽不出傅尋瑜的旁敲側擊,於是道:“傅先生,你意思是,我大哥中緩毒,實則二哥也不知情,都是呂氏那毒婦一手策劃的?”
傅尋瑜似笑非笑道:“不單是呂氏,而是呂氏與馬守應。”望着馬光寧驚詫的臉,正色直言,“事關你大哥死因實情,我也無法避諱許多,言語中若冒犯到了你大哥,請海涵。”
馬光寧口乾舌燥,訥訥點頭道:“你說,我不怪你。”
傅尋瑜便道:“幾日前在密林中,李將軍曾言,你大哥亡故後不久,馬守應便娶了呂氏過門?”
“對。馬守應是營中坐頭把交椅的宿將,威望甚高,很得衆心。二哥當時與我說,嫂子有他照顧,未嘗是件壞事。且之後他又屢次封賞提拔二哥及其他大哥手下大將,一開始流傳的些風言風語到後來就沒了動靜。”
傅尋瑜撫掌道:“呂氏身在軍中,即便難遵那些關乎貞德守節的清規嚴律,但夫喪未滿就另投新懷,往昔馬統領口中她那些賢良淑德都去了哪裡?馬統領難道不覺得奇怪嗎?”不等馬光寧迴應,往下說道,“若非勾搭已久,如何會這般快就打得火熱。要我說,馬守應與你大哥中緩毒脫不了干係。呂氏居內,馬守應居外,本單獨行事都難有成算,可一旦他倆聯手,害你大哥倒並非難事了。”
馬光寧心中“咯噔”一下,劇烈震動起來,期期艾艾道:“那他倆......他倆圖什麼?”
傅尋瑜嘴角一斜道:“馬守應圖權,呂氏圖情。統領難道不見你大哥一死,馬守應立刻上位,呂氏也旋即投懷送抱......縱有差池,想也大差不差。”
馬光寧胸膛起伏,強壓着忿怒道:“可二哥,爲甚也不顧親情,助紂爲虐?”
傅尋瑜連搖頭道:“你二哥......恐未必曉得大哥狂躁的內情。然此中曲折,只怕還是得問他本人。”並道,“馬守應雖與你二哥合作最終害死了你大哥,但這見不得光的事畢竟太過重大,但凡你二哥活一日,對馬守應就是一個威脅,他心中必定忌憚,只因你二哥在營中有勢力有人望又屢立戰功,才遲遲難以下手。這當口兒你二哥兵敗,正給了馬守應徹底鏟滅你兄弟勢力的最好機會。所以幾日前你擅自出營圍我以致被馬守應派兵追擊,並不是巧合。馬守應那日不動手,往後必然還會再找機會將你除掉。”
馬光寧滿眼恨意道:“原來馬守應那廝已經盤算多時了。”尋即又道,“如此聽來,我二哥他......他也是給那對姦夫淫婦矇騙。是我錯怪他了?”說罷,雙目淚雨簌簌。
傅尋瑜臉上盡是惋惜,道:“真要定論,還得去你二哥那裡再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