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國與安雲國交界處一座未被命名的山近年來小有名氣。
“咚,咚。”
身後傳來奇怪的竹竿擊打青石地板諳啞的敲擊聲。
“請問,那座能看見佛光的山是朝這方向走嗎?”
路邊食鋪的老闆回頭,見到一位身穿灰色僧袍,手持竹竿,頭戴笠帽的僧人。
滿臉風霜,乾瘦憔悴,應當是長期徒步旅行的人。
看年紀應該是三十多歲,陷於笠帽陰影處的眼睛生得極圓極黑,非常好看,可惜那眼神遲滯,一看便知與普通人不同。
“大師辛苦了,您的眼睛是……”老闆行禮後,關切的問道。
此時的倭國幾乎全民信仰佛教,許多人以見到僧侶爲幸運,將法師形容爲“大得好的”東西。
“天生的,大概是前世修行福報不夠吧。”這位盲僧淡然一笑。
他手上的竹竿原來是盲杖。
“大師,請先過來喝碗水,我慢慢跟您說。”老闆唸了聲佛,殷切的將他引到最近的座位。
盲僧解下背上的兩個包裹。
較大的那隻被黑布袋裝着,不知是何物。但長長的揹帶上串着許多木頭珠子。
他解下後便將此物放在腿上抱着,順手便撥動那些珠子。
那些木珠子發出圓潤如玉的光芒,顯然僧人已經摩挲多年,原來是作爲佛珠持誦時所用。
老闆暗暗讚歎了一聲。
“您要去那座山,順着這條大道還得走上十五里,向右邊有條小路。路邊有條小河,您聽見水流的聲音,再問問其他人,估計就不會錯。”
“謝謝老闆指點。”
“那座山比較險峻,您上山的時候千萬小心,山半腰處有個小村子叫無樂村,屆時您可以在村中投宿。”
“好的。”
老闆小心翼翼的看着盲僧的神色,問道:“聽說那佛光出現也極難,當年最開始出現的時候,有許多大師都趕去朝聖,最後見到的也沒幾人,後來也就慢慢冷落下來了。再說,您又……何必特意要去吃這一番苦呢。”
盲僧輕輕說道:“我欲見佛,佛若出現我便見到了,與眼睛能否看到無關啊。若見不到也無妨,繼續修行罷了。”
“這樣啊。大師真是堅定之人。佛祖保佑,您一定能見到佛光的。”
盲僧摸索着前方的茶碗,觸手溫涼,便端起一飲而盡。
“多謝老闆盛情款待,我身無長物,便以一曲報答吧。”
他將黑布袋中物事取出,原來是一把琵琶。
比常見的琵琶略小,通體細長,腹板中間有個圓形的孔。細緻光滑的面板上還用螺鈿鑲嵌出一副白馬祥雲圖,顯然珍貴無比。
隨手用撥子撥了一撥,那清亮華麗的音色立刻就將食鋪所有的客人鎮住。
盲僧調了調音,一邊彈奏一邊開口唱了起來。
錚錚,錚錚。
錚錚,錚錚。
是作佛家俗講。
他的嗓音略帶男子的沙啞,卻又有種奇異的魅力,抓住你的心神。
婉轉清越,時高時低,低時幾乎細不可聞,似在你耳邊喃喃細語,高時壯闊山河,讓你熱血澎湃。
和着琵琶華麗的音色,彷彿是輕盈的秋風,帶着你不斷追逐着溫暖的陽光,向上飛,升起到蔚藍潔淨的天空中去。
爲衆人說唱了一篇佛祖勸誡男子找心的故事。
餘音嫋嫋。
衆人彷彿自己化身成故事中那三十名男子,在佛祖的勸誡下,領悟苦集滅道,身心都被洗滌。
爲這位僧人高超的技藝大力鼓掌。
盲僧笑着謝過,將琵琶放回袋子,收拾好行囊,繼續上路。
老闆繼續招呼客人。
許久後突然回過神來,慘呼道:“唉呀,遭了,忘記告訴那位大師,那個無樂村有個奇怪的習俗!大師會不會出事啊……”
盲僧立於無樂村外。
原本崎嶇狹窄的山路忽然變得寬敞,地勢也平坦了,前方隱隱傳來人聲,應該是到了吧。
果然,不多久,有人在面前問道:“大師好,請問您來我們村有事嗎?”
盲僧連忙單掌豎於胸前行禮道:“聽聞在這座山峰能看見佛光,我是特地來拜見的,在此期間,還請指引一處可供休憩之處,只要能遮風擋雨即可。”
那人唸了一聲佛,“大師難得來一次,當然要好好款待。”
他自我介紹是村長,盛情邀請盲僧去他家住。
村民們在路上見到有僧人來,紛紛熱情的問好,唸誦佛號。
真是一個民風淳樸的村落啊。盲僧心想。
到了村長家,準備一間乾淨的廂房給他居住,飲食也十分體貼的準備了素食。
無一不妥帖。
閒時那位村長還向僧人講述了見到佛光的經歷。
“一年之中最多兩三次,從我們村後上山,到山頂上朝對面山峰看過去,在晴朗又有云海的時候,偶爾會出現……即便見不到佛光,此時雲霧繚繞楓葉之景也是很美的。”他不好意思低聲說道:“抱歉,忘了大師您瞧不見。”
“沒關係,聽村長描述,我心中已經看到了。”
“大師您放心,明天早上我陪您一起爬山,您福緣深厚,說不定就能瞧見。”
夜晚逐漸降臨。盲僧向主人家再一次道謝後,返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不知什麼時候,盲僧忽然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雖然說看不見東西,其實他還是能感應到些許光芒的。
大概是今夜的月亮太亮了。
他坐起身子,伸手對着從窗戶照射到自己臉上的月光,緩緩轉動手掌,感應微弱的光線變化。
應當是很美的月色吧。
腦海中出現了整個山林沐浴在月光中的情景。
銀色的月輝,爲山腰上這座靜靜的小村落披上一層薄薄的銀紗。
山風從手指間調皮的滑過。
盲僧心曠神怡,忍不住取出身邊的琵琶。
錚錚,錚錚。
伴隨着樂聲,持誦起了“般若心經”。
突然之間,房門被人大力推開。
盲僧一驚,連忙停下,“怎麼了?是村長嗎?抱歉,是不是吵醒你們了……”
村長的聲音惡狠狠的,“你居然是樂師!我們無樂村是不能有音樂的!虧我們這麼熱誠的招待你,你居然害我們?”
“什麼……爲什麼?”盲僧茫然無措。
那些熱情和藹的村民一下就完全變了樣子。
四周是嘈雜的叱罵聲音。
“等一下,我不知道……”
不時還有人踢了他一腳,踩到他身體。
盲僧被一路拖拽着丟到村門口。
被一跤踹了下去,沿着滾了三、四丈遠。
坡上聽人叫道:“算了,他是個僧侶,不要鬧出人命來,叫他走吧。”
“聽着,離開我們村子,永遠別再來了,我們村不歡迎會樂器的人!”
兩聲雜亂的聲音,似乎是他的包裹和竹竿也被丟了下來。
接下來是幾聲“嘎嘣、嘎嘣”的琴絃斷裂之聲,盲僧心疼的叫道:“我的琵琶!我的琵琶!求你們別毀了它!”
“哐啷”一物帶着風聲墜落在他附近,一陣絃聲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