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續騰失去了一段時間的記憶:他想不起來自己如何走出電梯、上車、如何駛上街道。當他回過神的時候,眼前已經是堵成長隊的車輛,以及遠處仍在飄蕩的嫋嫋灰煙。
他稍稍調整精神狀態,然後踩下油門,直接將裝甲車朝路邊開去。車輪碾過欄杆,白色野獸沿着路基衝下去,便從衰原向前超車。他身後有人試圖跟隨,只是車型不同、馬力相差巨大,一輛轎車直接將前臉懟進排水溝裡,把莊續騰衝出來的路重新堵上了。
繞過擁堵的車流,莊續騰來到事故發生的地點。他停下車,徑直走過去。空氣中瀰漫着滅火泡沫以及化學品的混合味道,灰黑色沾有泡沫的液體從路邊的排水溝流向衰原。現場拉着警戒線,兩輛消防車閃爍着警燈,七八個消防員已經結束了工作,正坐在紅色的車輛旁休息。有個人正在用電話聯繫拖車,並詢問醫院的救護車怎麼還不來,這裡有屍體需要運走。
莊續騰跳上路基,直接越過警戒線。在曾經的火場正中心,一輛轎車只剩下殘骸,它撞擊危險品運輸罐車後,腐蝕性的液體將它直接啃食掉了,就像用烙鐵在蠟油上挖了一下。莊續騰發現現場還有燃燒的痕跡,主要集中在罐車上,而轎車的一部分也被連帶引燃,如今全都被泡沫覆蓋。在場地比較乾燥、乾淨的一邊,四個隔熱裹屍袋並排擺在一起,一名PCPD的消防人員站在旁邊進行登記。
“你哪來的?這裡不允許進入,出去出去!”
消防員過來驅趕,莊續騰掏出錢包。“我接到消息,死者中可能有我的親人。我叫莊續騰,我哥哥叫莊騰。我願意買消息:你們知道死者身份了嗎?”
要來驅趕莊續騰的那名消防員四十來歲,面色黝黑、滿臉滄桑。他聞言停住腳步,擡起右手手掌說道:“不管怎麼樣,先停在那裡別動。這裡還有腐蝕性液體,雖然稀釋了,但也不是完全安全。你……你先把你的證件拿出來,我看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聽到這話,莊續騰的心先涼了一半。他拿出證件亮給對方看,那隻手臂止不住的微微顫抖。中年黑臉消防員眯着眼睛向前探身子湊近看,然後嘆了口氣,說道:“很抱歉告訴你這個壞消息:莊騰在此次事故中身亡。從現場情況看,他是瞬間死亡,應該沒有痛苦。”
莊續騰連續好幾口氣喘不上來,只覺得眼前發黑,然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消防員趕緊過來把他拉起來,硬拽着來到消防車旁,將他靠在上面。“地上的水不乾淨,別碰。你在這裡緩一緩,還請節哀。”
旁邊的消防員見狀湊過來問這邊發生了什麼,通過他們的稱呼,莊續騰知道這個中年黑臉的漢子是“賈隊長”。
“是死者的弟弟,剛剛檢查身份信息和社會家庭關係的時候有他。”賈隊長嘆了口氣,說道:“我一會兒帶他去看看。只看遺物還不能完全確定身份,最好讓家屬認一下。”
“他怎麼過來得這麼快?咱們也是十分鐘之前纔有時間檢查遺物,通過PCPD查到身份信息。”有人對隊長說道:“隊長,Pm0-55。”
“我不是返回現場的嫌疑犯。”莊續騰在消防車上趴了一會兒,回覆了部分狀態,聽到他們的對話後扭過頭來說道:“我現在休息好了,我想去看看情況。”
“沒想到你還學過PCPD的術語。”賈隊長搖搖頭,說道:“雖然你神神秘秘的,但至少你的證件沒有問題,而我們也在聯繫家屬。喔,你電話響了。”
莊續騰拿出電話,是妹妹打來的,他趕緊接通。莊菲菲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前言不搭後語,看來是急壞了。
“我就在車禍的地點,準備去看看情況。你……”莊續騰說道:“你這就回家,看看爸媽那邊的狀態。他們可能在田裡幹活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對,你這就回去,我看完這邊的情況會和你聯繫。”
聽到莊續騰的安排,莊菲菲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她要莊續騰不管什麼信息都立刻告訴他,然後掛斷電話去找出租車。莊續騰收起手機,對賈隊長點點頭,客客氣氣地說道:“麻煩你了,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這邊走,跟着我,別踩水。”賈隊長在前面引路,同時說道:“我們接到報警,然後就從對面車道過來,到達這裡的時候已經沒法救了。根據我的經驗,轎車失控撞在罐車側後方引發了事故——可以看到之前路面有輪胎打滑的痕跡。具體實際發生了什麼,還需要詳細調查。”
“撞擊引發了泄露,化學品腐蝕又點燃了電池,引起大火。小車上的兩人當場死亡,他們沒有嘗試離開受損車輛和火場的動作。貨車上的兩人是在下來查看情況的時候死掉的,一個是被潑濺的腐蝕液體傷了頭部,另一個死於爆燃引起的大火。”
“小車被腐蝕得厲害,但化學品也阻隔了火焰,因此只是燒了一小部分。我們在殘骸中找到裝着證件和文件的包,通過裡面的物品知道其中後排乘客的身份。前面的司機,一點信息都沒留下來,遺體也非常殘破。”賈隊長帶莊續騰來到裹屍袋前,一隻手扶上他的肩膀,說道:“先做好心理準備,屍體的狀態很不好。”
他拉開裹屍袋,莊續騰一隻手捂住了嘴。這豈止是狀態不好,完全是面目全非、殘破不堪、難以辨認。莊續騰努力將眼前的屍體和記憶中的哥哥進行對比,可已經燒成近乎骷髏的軀體無論如何都建立不了聯繫。
頭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莊續騰用力急促呼吸,儘可能給腦部多一些供氧。他發現屍體四肢末端沒有多少腐蝕,便趕忙撿起屍體的左手,翻到掌心向上。
那隻手掌心裡有一處斜向的疤痕,正從生命線上切過。“是我哥哥,他又一次犯傻,手抓上了刀子,這裡受過傷,就是這個樣子的。”
“節哀。”賈隊長說道:“死者的遺物在這邊,你要看一下嗎?”
莊續騰搖搖頭。他一言不發,緊緊握着哥哥殘存的手臂,整個人呆在那裡。
賈隊長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小夥子,聽我的,把它放回去吧。人已經死了,就讓他安安靜靜的。你既然懂PCPD的暗號語言,也一定知道處理流程。醫院的人會過來,他們會再次覈對身份,然後根據保險項目履行程序,再和你們商量葬禮的事情。拉上袋子,可以保存得相對好一些。”
“我知道……”莊續騰的嗓子已經啞了,他深深垂下頭,慢慢鬆開手,然後將屍體重新放回袋子中,拉上拉鍊。隨後,他站起身來,問道:“目前來看,這是一次意外事故,還是人爲造成的?”
“我是消防,不是刑偵,也比不上交通警。”賈隊長說道:“現在能確定的是車子有短暫失控,而且只涉及兩方,也就是大車和小車各一輛。從撞擊軌跡看,小車全責,所以還會有大車死者的賠付問題……”
“如果有人害死我哥哥,我不會饒了他。”莊續騰根本聽不進去其他事情,握着拳、咬緊牙,自言自語道。
賈隊長抿着嘴,沒有發表意見。他理解死者親屬的感受,不能接受之後的狀態就是憤怒,因此經常會幻想有人需要爲此負責,再向那個虛構的責任人發泄情緒。這個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別去招惹他,多安慰安慰,給他找點正經事情做。
“我們根據PCPD登記的信息聯繫了幾個人,其中有你的名字,但是沒有你的電話。”賈隊長說道:“聽我勸,給家裡人報個信,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你現在要撐住,要顧及到老人,他們……”
“謝謝,謝謝你。”莊續騰回過神來,對賈隊長深深鞠躬。他從錢包拿出一沓鈔票,直接塞到賈隊長的口袋裡。賈隊長的推讓在超算·五閃的武技面前根本形同虛設,他有些呆楞地看着口袋,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趕緊回去看看父母,安撫他們的情緒。我這點錢沒有其他意思,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好好處理現場,輕拿輕放。”莊續騰說道:“我身上就只帶了這些錢,但我還有很多錢。麻煩你給運送屍體的醫務人員以及其他可能相關的人也打招呼,如果需要更多費用,回頭可以來找我。”
賈隊長皺了皺眉,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把錢還給你,你就不能安心。這樣吧,我答應你,給你照顧好。你呢,就專心去照顧其他家人。人死不能復生,還活着的人更需要關懷。”
“對,你說的沒錯。”莊續騰回頭再看了眼裹屍袋,正要離開,就聽到有消防員遠遠喊道:“那個死者的妹妹過來了,要不要……”
莊菲菲過來了?她的車沒這麼快吧?莊續騰扭過頭去,看到一個沒見過的女人,但總感覺她站立和行走的姿態有點眼熟。那女人擡起手,對莊續騰擺了擺,然後叫了聲“二哥”。
這TM是誰?莊續騰捏着拳頭走過去,準備對任何仿冒者施以重拳。可還沒到那女人面前,就看到她控制嘴型,擺出四個字:我是露西。
露西?莊續騰稍稍冷靜下來,而他也想起之前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了。露西平時都戴着面具,莊續騰並不知道她的長相,只是根據她從業的年份來看,她不可能有這麼年輕。難道……
仔細觀察,莊續騰注意到她的臉部、頸部與手部的皮膚存在差異,估計她使用了某種僞裝頭套。嗯,從時間上看,露西應該是通知莊續騰之後就立刻趕過來,出城距離的差異造成了他們一前一後。
“妹妹,別過去看了,聽我的。”莊續騰攔住露西,拉着她退到警戒線以外,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我不知道你的長相,你怎麼證明……”
“四千三百萬。”露西用一個數字證實了自己的身份。“我放下電話就儘快過來了,情報網那邊還沒有更新消息,你這邊發現了什麼?”
“屍體毀壞嚴重,從手部的舊傷,我確定死者是我哥哥。”莊續騰將賈隊長的判斷說了一遍,然後道:“我不接受車輛突然失控的說法,除非失控的同時還能加速。從尾部撞上去,速度差要多大才能撞成現在這副樣子?而且司機的補救駕駛在哪裡?怎麼就不能規避開?”
“我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剛剛應他的要求提供保護,結果就出了這樣的事情。”露西低着頭,說道:“我已經命令安保小組立刻集合、完整梳理線索,找出問題所在。”
“我要弄清楚這件事。露西姐,拜託了。”
“我同樣要弄清楚。”露西看着莊續騰,說道:“從職業來說,委託人死了,還是保護任務,這是極爲重大的事故,我是中間人,責任很大。從個人來說,這又是你的親人,我肯定會嚴查到底。但是有句話我要提前說一下……”
“你講,我聽着呢。”
“如果這只是一場意外,你要正確地處理它。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怪罪執行這個保護任務的其他僱兵。”
莊續騰皺着眉,半晌沒有說話。他不斷高階自己要冷靜思考,只是這種事情實在無法忍受。“不!”他拒絕了露西,說道:“即便是意外,我也不會原諒他們。失職就是失職,這沒什麼好說的。我唯一能向你保證的只有一個:沒有責任的人,不會死。”
“你也準備清算我嗎?”
“你只是中間人,除非你故意找了一羣廢物,或者故意隱瞞重要情報,否則這件事扯不到你身上。”莊續騰拍拍腦袋,說道:“露西,我現在頭腦有些亂,你先不要說這些事情了。我還有好多電話要打,還要回去安撫父母的情緒。我現在還相信你會把這件事查清楚。如果有人故意害我哥哥,那我就有了仇人。如果純粹是因爲一個意外沒能處理好,是失能或者失職,那我也肯定會找人算賬。在這件事上,我只認我自己的道理。”
“我能理解,換成我,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露西點點頭,說道:“我就一個請求:如果你行動,一定和道哥在一起,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纔是無往不利的,他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你哥,好嗎?”
莊續騰點點頭,然後沉默着走下路基,走向白色野獸。他要回家,回去那個註定少了一個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