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休眠了半個月,對人類來說是好長一段時間,導致大家都把我遺忘,直接證據是牀頭櫃上的撲撲灰濛。這一覺睡得不很踏實,但傷在身體,核石沒有破損,這樣的自體修復已經足夠,過兩個月自然會慢慢好的。
我神清氣爽走上甲板,看到蔚藍雲空,大霧消泯無蹤,船沿上幾隻海鷗稍作停靠,蹦蹦跳跳一派祥和。
沒有人,船上寂靜。
我四下亂逛,摸進廚房吃了點燒餅,再逛逛,還是沒人,只好晃回甲板,但此刻已經有人了,是琳達。
她看到我非常高興,跑跳着過來,拉起我的手說:“雪莉絲,我們到了人魚海域,下來玩啊!”
我大大吃驚。人魚和人類是不兼容的,洪荒時代人類的漁民捕獲人魚後往往只有一種舉動——摘掉他們藍寶石般的眼睛變賣掉以換取家庭物資,這樣的酷刑日積月累,使人魚和陸地的紐帶徹底斷絕。
我說:“大家都下去了?”
琳達跑得很快:“是啊!哦對了,你不知道嗎?人魚海域是海上貿易商人的休憩地,人魚們會和船商交易,用海中的寶物換取人類的商品,不過……呵呵,可不能嚇着他們,人魚和人類終究不是一個族的。”
黑豹號停靠在一個小海灣內,拐出去後果然看到大片商人遊走在海灘邊上,手裡多少捧些東西,靠岸的海中有無數人魚搖擺尾鰭,色彩繽紛。藍天碧海,人魚歡笑,簡直是個奇景。
我看得二楞二楞,眨眼居然看到兔吉向一條濃眉大眼的人魚拋媚眼,我殺過去揍了他一拳,他回頭看到我,沒有絲毫感動的表情,反倒攤手說:“499金幣借我先~~買個定情信物~~”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想起煙管姨的超能薰香,那種甜膩到讓人早登極樂的味道彷彿在鼻尖徘徊,於是我又賞了他兩拳,他變成了標準的大頭娃娃。
我沒有閒逛多久,琳達拉着我跑到了一艘平凡無奇的商船上,那裡有金之脈的全體高官。奧黛麗亞正和某高官交談,看到我只淺淺一笑,說:“到齊了,我們出發吧。”
我看到甲板上兩個人把另兩個人丟下海,然後大夥兒起錨轉舵,升帆起航,商船緩緩開出海灣。不多久,幾個啤酒肚大叔揮舞着帽子驚慌追趕,但只是徒勞,商船很快駛進了大海,開始乘風破浪。這船的速度和黑豹號無法媲美,但和普通商船相比已經出類拔萃,可以想象造價不菲,如果被偷,下半輩子簡直永不超生。
奧黛麗亞坐在窗口,表情冷冷淡淡。
兔吉很好很天真地說:“那幾個大叔賺到了,可以駕駛黑豹號嘛。”
貌似可以說通,但其實難以疏通,如果是我,絕對不想未經許可霸佔一艘帝國戰艦,何況這戰艦還被滿世界通緝,到了港口一定給修理得七零八落。
我淡定地坐到了奧黛麗亞對面,因爲我和她一樣無恥。
幾天後我們靠岸了。行程緊鑼密鼓,各路高官被包裝成迥異的貨色打散往四面八方,奧黛麗亞帶着我和琳達混進了坦桑國都,倒不是要幹啥轟轟烈烈的搗亂小國王都的大業,只是要想去中心大陸,必須搭乘空行船,而坦桑王國境內的空行船港口寥寥可數,離得最近的就是王都。
在搭船以前,奧黛麗亞不知從哪裡給我弄了張國籍證明,坦桑王國國籍,標註姓名是‘雪莉絲.洛琦’,姓氏胡謅的。她說,人類社會的秩序嚴苛,規範很多,隨便咔嚓人民是要扭送警察局的,而如果沒有國籍證明,身份等同於黑戶,你不咔嚓人都會被警察扭送走。兔吉私下裡跟我說,這個就是身份證。
不久後我們登上了前往皇都嘉蘭諾德的空行船航班,奧黛麗亞輕裝上陣,只帶了四個同夥,包括我和琳達。
接下來的兩天就在神奇的飄飄船中度過。我始終難以接受人類的這項偉大發明,在我印象裡,人類與飛翔無緣,他們飛的時候往往就是被大鳥叼走的時候,但新世紀卻每每令我驚慌。我其實非常害怕,我掉進這個地方,到處都很陌生,陌生的城鎮裡都是陌生的人,如果不是有個年頭,我會選擇找塊田阪默默耕耘,種個西瓜啥的,再一點一點融入社會,而不是像這樣急衝衝闖蕩,搞得自己內心紊亂。
兔吉和我一樣無聊,觀看窗外浮雲半小時後躁躁地說:“你在想什麼?講個故事來聽聽吧。”
我以手支腮,平板地說:“神總是說,我的兒女,應當謙恭,應當自愛,應當擁有活躍的心。真正偉大的族羣,勢必包容無限可能,災劫中互助,和平中上進,頂峰中裂化,如此循序,順應自然真理……”
他毫無慧根,以一顆婀娜的花生米終結了我的內涵發言:“靠你都進階成神殿祭司了!”
我把他倒插`進水杯裡:“那你講吧。”
他隔着一層玻璃cos破爛留聲機:“帝國是懸浮在空中的,航海船隻並不發達,空行船的製造卻是世界之霸,據說帝國的空行戰艦艦首‘羅斯瑪麗’的核心晶石瞬間爆發的能量可以摧毀整個坦桑王國。”
我抖了抖:“太強大的武器不好。”
他:“羅斯瑪麗很漂亮啊,我想看看。”
我:“武器太花俏會影響實用價值。”
他:“每年羅斯瑪麗都要環繞中心大陸一圈,以展示帝國的國威,場面很壯觀哦。”
我:“抑制人民的□□傾向,挺有才。”
他把自己拔`出來,看我半天,說:“走開,跟你沒有共同語言。”
終於我也無聊到極點,又不能像兔吉一樣躺在桌上四仰八叉地睡覺,只好去甲板上拉風一把,看遠景總算看出點熱情,但沒多久熱情消退,徒留浪漫回憶,又轉回來倒塌橡木桌上觀賞窗外雲起雲舒,任生命隨風蕭索。
晚上乘務員用手推車推來晚飯,吃了,吃完後又蕭索一會兒,坐廂熄燈,我們轉戰臥廂。睡着後做了個夢,美得不行,夢到萊茵帶我在甲板上拉風,只是並排站着,我靠在欄杆上看雲下景物飛掠,他摟着我,一天就過去了。早上醒來琳達問我:“雪莉絲,你昨晚怎麼了?嘻嘻哈哈笑了一夜。”我完全想不出圓滿的回答,只說癢癢病發。
第二個夜晚快12點,空行船抵達嘉蘭諾德上空。琳達已經睡趴,我因爲昨夜的夢增幅了今夜的惆悵,捏着兔吉躲在廁所面壁。
兔吉說:“雖然空行船安全係數挺高,但空難概率還是有滴。當空難的時候,主引擎會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然後船體墜落,由於失重,乘客會向上飄起一段,運氣不好還會穿頂,所以坐下和躺下都要系安全帶……”
緊接着“轟——!”的一聲,船體劇烈震動一下。我在飄起過程中淡定地問:“就像這樣嗎?”
十幾秒後,臥廂已經亂成一團,到處可以看見驚慌亂叫的乘客,下等艙的敗類乘客衝破門鎖殺進中層,不知道是慌不擇路還是趁亂打劫。琳達抱着我右臂,兔吉抱着我左臂,把我共振得乳牙都脫落了。
數分鐘後奧黛麗亞帶着另倆兒同黨和我們會和,看她的表情顯然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倒黴,大家都覺得英雄應該匹配超強的運氣,絕對不會過馬路被車撞飛,俗稱主角光環。但現在的情況是,幾個自命英雄的人相擁在臥艙裡哆哆嗦嗦等候命運裁決,這個哆哆嗦嗦只是平均反應,奧黛麗亞挺淡定的,其他幾個媲美超級馬達,而之所以我也很淡定,只是因爲空難弄不死我。
又過了十幾秒,下落趨勢緩解,空行船開始晃悠着回升,卻震得更加厲害。“切切切……切換到備用引擎了……在在跟氣流渦旋……拉……拉鋸……”兔吉抖得那個拉鋸。我說:“你廁所裡剛不是說有雷達嗎?怎麼還碰上渦旋啊?”他恨鐵不成鋼地吼道:“沒雷達直接衝進渦旋了!還拉鋸個毛!!”
得,不結巴了。
後來大家鬧累了,都陸續回到臥鋪等待最終一刻,乘務人員的職業素養,不服不行,雖然也很緊張,還是忙前忙後照顧傷患安撫鬧騰的乘客,一個長得特有安全感的壯男還站在最顯眼的桌子上演講。能搞得品質如此分裂的也只有人類了。
空行船在嘉蘭諾德上空做圓周運動,一點一點繞離氣流渦旋,17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腳踏實地。
兔吉說這裡是嘉蘭諾德的中心港口,因爲太大,就順勢開發成港口區,每個區域都設了商業街,平時客流量就大,今天更是爆滿,死裡逃生的乘客和家屬抱頭痛哭。
場面混亂,我們走得悄無聲息。
上了街,我心裡一喜,這裡果然是白玫瑰之鏡中展現的繁華城市,或許可以找到初源結晶。
街上行人匆匆,夕陽已經落下。
這裡是帝都,是人類智慧結晶的中心地帶,高樓掩去情緒,鋼鐵斷開交際,人們整日奔走忙碌,活在越繁華的地方,就要越爲了繁華而畢生勞動。我看着綵帶如織的街道上人流如川,夕陽落下,華燈照耀的人臉上神情大異,歡笑與愁苦近在咫尺。這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城市呢。
奧黛麗亞帶領我們穿街走巷,來到市中心地段,我看到一幢挺威武的建築,大門很寬,門樑上嵌着一塊盾狀牌匾,雕刻出劍與魔杖。美中不足的是門口站了倆兒聖殿騎士(兔吉說的)。
奧黛麗亞讓我們躲在樹後,自己找了個賣花的小妹妹,塞人家一金幣和一枚戒指,小姑娘拿了東西歡歡喜喜跑到威武建築前面攔截大叔。我發現滿街都很少看到非人種族,但這個威武建築裡進出的卻有一半是獸口。
小姑娘也挺會看人,攔住的大叔貌似還好說話,大叔接過戒指,聽小姑娘一說,臉色一怔,立刻轉身回去建築裡面。片刻後大叔飛快地跑出來,對門口的倆兒聖殿騎士這樣說那樣說,騎士們唰啦啦奔走。
奧黛麗亞一揮手,我們開着小火車進去建築物裡面。
從外面完全看不出這個建築的內部空間如此巨大,是兩層的,底層在地下,上層就是地面,地板鏤空,周邊一圈扶手,很寬闊,就像博物館陳列巨型化石的房間,從二樓看得到一樓。往來行走的人都很彪悍,非人種族不少,看到我們都很好奇,調笑聲很大,特別是看到奧黛麗亞。
我們從邊上的扶手樓梯下去。上層的牆上排列許多玻璃櫥櫃,裡面陳列兵器防具,都有防盜結界,標價無懈可擊。每隔一段放一個盆栽,採光ok,牆面掛畫,裝修得好像酒店。
下到底層,這居然是個酒吧,前端櫃檯站了個四十歲不到的侍者打扮的人,正擦酒杯,如果不是這個氛圍,他看着更像管家。但食客們的素質有點抱歉,吃飯的樣和啃肉的樣和擱腳的樣都很霹靂,貌似又不是酒吧。
奧黛麗亞大步走到櫃檯前,有些急切地說:“勞力士叔叔,我需要你的幫助!”
兔吉在我耳邊說:“這人名字真逗,一定想買塊手錶~~”
勞力士擡了擡頭,說:“黛麗,你變了很多啊。”他揮一揮手,本來談笑正high的食客們猛然定格,隨即□□起桌,轟轟烈烈一段響動後,大廳裡就剩咱們幾個。
我擦一把汗。難道這裡是暴力組織窩點……
勞力士說:“黛麗,迴歸皇室血脈已經不可能了。”
角落裡擺着刀槍劍戟,燈光下閃閃冷冽,一地斑駁。奧黛麗亞愣了半天,終於沒能說話,勞力士又說:“黛麗,你知道帝國人民是怎麼評論達文殿下的?他們說他是最英明的王佐,視他作再生父母。”
奧黛麗亞背對着我,明媚燈光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曉得她依舊沒說話,倒是琳達走上去爭辯說:“達文是英明的王佐,那月石鎮乾旱的時候他怎麼見死不救呢?檯面上說得很好,帝國多麼繁榮,也還是有可憐的人們吃不飽穿不暖的……”
勞力士說:“所有人都幸福美滿,那達文殿下就不是英明而是神明瞭。人心不死,階級就要存在。”
琳達再想開口說什麼,忽然鏘的一聲,衆人驚乍,一柄黃燦燦的匕首插到了櫃檯上,顫巍巍鳴聲繞耳。奧黛麗亞冷冷地說:“就算舉國都說他好,我也要殺他,不是以金之脈領導人的身份。他毀掉了我的一切,我就要殺他。”
身後兩聲驚呼。這個事件其實非常簡單,奧黛麗亞想的是‘你殺我全家我就要你生不如死’,思維淳樸,完全符合邏輯,麻煩的是她給自己的復仇思維披上了一層光鮮外衣,將個人恩怨扭轉成‘你對部分人民不好我就要你死也死不乾淨’,這也符合邏輯,唯有這樣才能組織起比較可觀的反政府力量嘛,但作爲被利用的一方,這個邏輯就顯得有點殘酷。我身後的兩位金之脈大爺此刻想必心潮澎湃,最澎湃的則是琳達,已經瞬間石化。
勞力士不擦酒杯了,擦餐盤,邊擦邊說:“總算你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黛麗,你已經不適合做一位公主,更不適合做一位君王,你看看身後的那兩個女孩。”
遭到突擊點名,我趕緊的立正。大家都看過來,勞力士說:“上次你來的時候,琳達只有十六歲,你說這女孩天賦異稟,如果有錢修習魔法,一定前途無限,但三年過去了,她變成了什麼樣?”
奧黛麗亞的臉色猛然煞白,彷彿塗上一層寒冰。勞力士說:“黛麗,你現在連做一個姐姐都不適合了。”
世上有比這個更殘酷的語言,但也不多。
“作爲姐姐,你可以送她上魔法學院,教她如何用女孩子的言行打動別人,告訴她要結交知己,善待朋友,她會擁有明媚的笑容,找到喜歡的伴侶,並在婚禮上向你道謝,她的一生平坦順暢。但琳達成了一個殺人也不會覺得不妥的女孩。”
燈光很亮,但冷得出奇。奧黛麗亞把櫃檯上的所有東西抹到地上,那樣暴躁,玻璃摔了一地,發出銳利尖嘯。她伏在櫃檯上發抖,我看到晶瑩的淚滴落在櫃檯上,但她卻是笑着說話:“雷蒙叔叔,前聖殿騎士最高指揮官,第一將軍……你在護送我出帝都的時候,說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皇室血脈,你堅毅無匹,如今卻成了瑟縮一方的軟腳蝦……你沒有資格教訓我,你從來沒有幫助我,你送我出了帝都,不過憑着對父皇的一點衷心,也沒有管我一個年紀輕輕的十五歲女孩要怎麼生存,甚至我後來被賣到花街……你不用說什麼,這是我的生命,我自己主宰。”
她低低說着,彷彿要給所有人聽,彷彿沒有悲傷,彷彿陳述別人的悲傷,眼淚卻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