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發的事件完全打亂了我的既定步調。我原本想着找到初源結晶,其實心裡已篤定萊茵死了,我是雙劍的契主之一,它們有怎樣的威力再清楚不過,萊茵怎麼可能還活着呢?我想找的是他的屍體。
但他卻活着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早上醒來手裡抱着個枕頭臉部還凝固了,特傻,對着鏡子花了好大力氣才把笑肌矯正。
這真是太好了,他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心裡卻還有個疙瘩,當時他回頭看我的神情,像極了完全不認識這個人,眼裡沒有喜色,連一點驚訝也無。我心裡抽搐,腦子也在抽搐,不知道接下來可幹什麼,但我想,我應該見他一面。無論如何也要見他一面。
我懷着這樣的心情迎來了週末。大家都在說,今天的晚宴會怎樣怎樣好,怎樣怎樣熱鬧,原來不是迎接達文王子,是迎接新王子,那麼這個晚宴一定搞得跟結婚典禮似的。這真是絕好的機會,我想,皇宮戒備森嚴,只這個機會是絕好的。
晚飯吃的是特製盒飯,爲防止演員拉肚子導致遺憾終身。我吃的時候梅洛迪全程跟蹤,害我吃鼻孔裡好幾次。我始終沒有向他說明一些事情,而他也始終沒有過問一些事情,我偷偷地想,這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男人,奧黛麗亞看不到他的好,真是天底下最令人唏噓的犀利姐之一。當然這個念頭只在我心裡繞了一繞,因爲我想到,整個流程中其實梅洛迪的感情纔是格格不入的,而這又得換一種唏噓法了,我暫時還沒想好。
吃完飯全體演員給塞進集裝箱統一發貨,送往雪弗利亞行宮。
我們從偏門進的行宮,不知道正門是個什麼盛況,聽一個演侍女的配角說,今天想必非常隆重,且貴族女性必定佔多數,畢竟迎接的是新王子殿下。我聽後非常鬱悶,摸着黑龍鱗吊墜生了好半天悶氣。
進了行宮後我們也不得露臉,由侍者帶入後臺,中途沒看到一個賓客,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這個理所當然,不論我們身份怎樣,在賓客眼中都是演戲黨……除了導演。戲子和超級明星貌似幹一樣的活,但待遇是大大的不同,超級明星是戲子的進階模式。我預料到的是我們演出完後必定要被遣走,絕對接觸不到賓客,這裡不是普通宴會,可以任由流鶯混入勾搭男客,我要想見萊茵,必須搞小動作。
到了後臺,侍者出去了,換進來好幾個女僕,還有幾個騎士,想來用於防範的,不過我們的頭是梅洛迪,騎士們都很客氣,女僕也很親切,爬高點果然好處多多。之後是緊鑼密鼓的化妝穿戲服調整佈景,一切就緒後,差不多晚上8點,還剩幾分鐘。
梅洛迪穿着隆重的騎士禮裝跟我們在後臺,他是宴會貴賓之一,等會兒演完就要去向新王子祝賀詞。
他的禮裝是赤紅的,因獲得教宗許可得以佩戴長劍,一看就是個騎士,站在藍海的佈景邊,彷彿赤紅珊葵,令人移不開眼。
演出還沒開始,我趴在玻璃平臺上給肺部聚氣,魚尾巴一甩一甩,水聲嘩啦嘩啦。梅洛迪走過來,我招招手:“盛裝民警~~”
他笑了,擡手抓住我的指尖,我嚇了一跳,抽一下卻沒抽開,想用力再抽一下,他晃晃我的手,溫和一笑:“加油。”然後轉身走了。
我掛在平臺上晾一條迷濛的魚乾。
不遠處凱文打了板:“要開始了,都各就各位!”
我一愣,趕緊下水。節奏樂響起,我划動魚尾,沿着光點軌跡遊動起舞,都是事先排過好幾遍的,哪裡該停步哪裡該伸手都畫了光點標記。隱隱可以聽見大廳裡傳來悅耳的聲音,講述美麗童話。
“……年幼的妹妹如此渴望,而她恰恰需要最長久的等候,最後一年,身邊沒有姊妹,她寂寞着,然而人魚在海中的淚珠沒有價值,她更感到難受……”
“……可怕的暴風喧囂過海面,一切歸於寧靜,沒有黑暗中亮起明燈的巨船,沒有點綴夜空的燦爛煙火,沒有光明,沒有笑聲……”
“……我們的小公主懷着滿心愛慕照料着王子,非常仔細地使他的頭擱在溫暖的太陽光裡,有許多人類穿行過遠處的園林,小公主害怕着,比起人類,更害怕王子死去……”
“……我可以忍受,小公主怯怯地說,我也永不後悔,拿去吧,我的聲音……”
“……你很像她,善良又美麗,溫順又單純,你幾乎與她一模一樣,現在我把我的幸運分給你,把我的祝福分給你,而我終於可以再見到她,再見,我親愛的,有一雙能講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女。王子說着,登上漂亮的大船,去迎接他最初見到的人類公主……”
我在舞臺上起舞,穿着白色長裙,炫舞飛翔,讓純白紗衣飛旋開來,鋪滿清涼寂靜的夜空,以我生命中最美的舞蹈,最後的舞蹈,祝福最愛的王子,和他善良美麗、溫順單純的新娘。
點着星光織成的舞毯,聽夜精靈細語,聽海水擊打在礁石上,就像生命最初的微光。
姐姐們的呼喚在海風中飄蕩,我靠近她們,波濤中涌現的海之兒女,給予我至親的心願,至親的關懷。
我安靜下來,感激地握着姐姐們送我的匕首,感受那份溫暖,那份親情,凝視了王子最後一眼,拋棄匕首,拋棄愛情,拋棄希望,拋棄我的所有。
我墜入海洋,像片輕羽,身化泡沫,辰星爲伴,歸於故土,在初升的曦陽中,綻放釋懷的微笑。
然後……
然後我們就演完了。
溼淋淋從水缸裡爬上來,凱文站在下面興高采烈地揮手,貌似效果挺好。侍女們和騎士們已經列在出入口,禮貌地請我們出去。
我一邊擦頭髮一邊想着怎麼搞小動作,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侍女捧着一件米黃色禮服朝我走來,到我身邊後對我說:“小美人魚小姐,梅洛迪公子吩咐,請您隨我去後廳房間更換禮服。”
我木愣愣地跟着她走。後廳房間超多,打掃起來都要出人命,咱們轉啊轉的隨便轉進一間房。侍女把門關上,取出服裝下附帶的化妝用具。這架勢意圖太明顯了,我木愣愣地隨她塗抹。
一段時間過後,我對着落地鏡裡的貴族小姐直髮愣。
侍女恭維一句,牽引我走去前廳。幸好在排演時我已經和高跟鞋交鋒過,不然保守估計也得絆一下。
走了一些時間,聲音漸漸嘈雜起來,十分熱鬧,優雅的宮廷舞曲和碰杯的聲音交相輝映,人們的交談聲和調笑聲混成一片。在外圈的雕紋廊柱旁站定,女僕鞠了個躬離開,我站進燈光不足的地方,儘量降低存在感。
四顧一下,主廳裡沒看到皇帝,據說發福的皇帝注意力很容易不集中,還超沒耐心,幹一件事超不過1小時,除了睡覺和吃飯,所以我估計皇帝爺爺已經給裝在花轎裡擡回去了。達文王子站在寬闊的金碧樓梯下,與衆貴族碰杯談笑,女人圍得比較多,黃金單身漢果然搶手。一旁並沒有西爾維婭公主。
我掃視一遍,也沒看到萊茵。
又掃視一遍,還是沒看到萊茵,心中有擂鼓響動,我本來不應該這麼緊張,但心跳依舊,原因不能說清。
肩上一沉,轉頭果然是梅洛迪。他看着我,笑了笑說:“很好看,小美人魚公主。”
我想,原來是這樣,是因爲這樣,我要去見萊茵了,想把最好看的一面展現給他,因爲這樣的氣氛,忐忑下覺得不該比這裡的任何一位小姐差。因我想讓他看到好看的我。
我低頭提了提裙裾:“那個……”
梅洛迪淺淺地笑,和他平時的表情沒多大差別,隻眼神中特別溫和:“哪個?”
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他這樣的作爲,目的肯定不是想邀我跳個舞或者趁着重量級人物在場強制把心上人推銷給父母之類的,他不是那麼泡沫小說的人。
我低着頭想合適的措辭,視線中出現一枚圓形徽章,其上有雙劍交錯,圍飾華美,獨一無二。聽見梅洛迪說:“這是聖劍徽章,你拿着它從這裡往東走,上小樓梯,到了三樓再往西繞,僕人攔你就給他們看這個徽章。”頓了頓又說:“新王子在三樓西面陽臺上。”
我愣神了好一會兒,才說:“唔……要是我見着新王子後把他捅了個對穿,你可是從犯啊……”
他笑笑:“你真要這麼幹?那先把我捅個對穿吧……別捅心臟。”
我實在沒法抑制笑肌,只能笑得很猥瑣地接過徽章,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涌泉之恩……呃,不能以身相許。我說:“我會報恩的!”
他又笑了:“你是小狐狸嗎?”
我邊笑邊研究着徽章邊走向扶手樓梯,澎湃間猛然發現一件驚悚的事。
雙劍,是天祈和虛影。
我一個澎湃的高`潮不留神絆到樓梯,peng……我抓住扶手矯正站姿。梅洛迪正衝過來扶我,看到我自救頓時刮目相看,笑了:“反應不錯。”
我朝他揮手作別,拿着徽章蹦躂上樓梯,拐過一個彎後又掏出徽章做研究。神劍和魔劍的造型鐫刻在金石圓面上,隨燈光輝閃。
路上僕人果然沒攔我,還對我行禮來着。暢通無阻抵達三樓,轉西側,陽臺門敞開着。
我停下來,呼吸開始紊亂,整整頭冠,拉拉衣角,把後面的蝴蝶結也緊了緊,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邁開腳步,儘量穩重地走過去。
他果然在那裡。
陽臺上沒有開燈,屋內的銀黃燈光蔓延出去,照亮一些邊角,和月華合唱着曖昧的曲調。
他曲腿坐在陽臺上,暗藍禮裝,領巾是白色的,配飾不多,襯着黑瞳愈發亮了,又戴着黑手套,我知道是爲什麼,因爲那黑曜石般的指甲。
他的右手持着酒杯,杯裡盛着淺淺的紅色酒液,酒液上灑落一層清淺月光。半闔的眸,朝着陽臺外,像在看什麼,像什麼都沒在看,透着沉靜獨世的氣息。
我臉紅了,忙壓低腦袋,指尖相絞,步子邁得更小,測量一下可能連兔吉都走得比我快。
挪到陽臺上,我老臉通紅。
萊茵轉頭看我,幅度很小,表情沒有很大的變化。
他看到我,舉起酒杯,嘴角淺淺的笑,清淡地說:“晚上好,第一位找到我的小姐,想和我來場禁斷的戀愛嗎?”
我壓下強烈到壓塌心臟的哭泣,擡了擡頭,看到他的目光,又擡不起來了:“我……”
他放下酒杯,笑道:“玩笑而已,美麗的小姐,想聊天的話,我很願意,雖然做不到皇兄那樣自如。”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聚起萬倍的勇氣擡頭看他,眉頭卻展不開了。
他看了我的臉一會兒,微笑着說:“原來是善良美麗、溫順單純的小美人魚公主,舞臺劇演得很好,很美。”
我模糊地“嗯……”了一聲,想着要怎樣開場。
我想過這種情況。他活着了,但那衝擊是多麼強大,能活着就是奇蹟,他的核石不可能沒有損傷,核石是神魔之裔的力量源泉,也是心,承載記憶與情感,他活着,但核石有了裂紋。而我依然高興地說不出話,我那樣愚昧,覺得愛人有心才重要,比生命重要,但當他真的活生生站到我面前,我看到他活着,才明白原來他活着是多麼重要。
我躊躇了好半天,眼眶越來越溼,眼看就要掉下淚來,偏偏腦中停滯,想不出第二次初見該說的話。我希望他注意我,希望說一些令他印象深刻的話,但腦中只留一片空白。
最後也沒能想出妙語,慌亂中小聲說:“殿下……喜歡怎樣的女孩?”但一說完就想掌嘴,這是多麼二楞的開場白啊。
他顯然也有點驚訝,但只看了我一會兒,隨後笑道:“很難說,我的真愛呢,在我初見她時必須美麗,可以不善良,必須不溫順,絕對不單純。”說完這些就用淡淡的神色看着我。我花了點時間來理解這些話,覺得和自己還勉強匹配,我有時候還挺陰險……但隨後又聽見他說:“不過要結婚的話,得找個溫柔點的女孩,起碼家務活不能搞得七零八落,最重要的,廚藝要好。”
我愣愣地站在那裡。
突然想起他向我告白時我爲了消遣他而列舉出一大堆他的特徵說我不要這樣的男人,他當時怎樣傷懷,我現在就怎樣傷懷了。毫無疑問,我廚藝爛到爆,而我想他不是在消遣我,他是認真的。
我好懊悔,當初怎麼就不活得娘們一點呢……
大廳的喧囂傳上天緣,這裡可以聽見。我們相對無語。
真是糟糕的開場白……
他看了我一會兒,視線又轉向陽臺外,緩緩說道:“真愛,在沒有找到時,你苛求她,找到後,你苛求自己,包容她的一切。”他輕輕笑着,“包括毀天滅地的廚藝。”
我突然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他轉過頭,問道:“小美人魚,能告訴我你的芳名嗎?”
我低下頭,半閉雙眸,把臉側向一邊,輕聲說:“雪莉絲……”
他說:“姓氏呢?”
我吸吸鼻子,聲音更輕了:“洛琦……雪莉絲.洛琦……”
他淡淡應了:“哦。”音節恰到好處,無一絲羈絆。
有歡笑聲接近,愉快的交談,躍動的嬉笑。
幾個小姐快步走來,穿過我,圍到萊茵身邊,嬉鬧着說:“殿下,好狡猾啊~~居然躲在這裡~~”
萊茵報以淺笑,傾倒衆人,調笑着說:“找到如此狡猾的我,諸位聰慧的小姐更加狡猾呢……”語態戲謔,卻不輕浮,清悅,淡然。
“殿下,爲什麼和傳說中的黑曜王子同名吶?好像幻夢一樣~~”
“因爲我的哥哥叫達文。”
小姐們越發高興,嬌笑着,小鳥一般不肯離去,爭先恐後,採集罌粟般的戲語。
他沒有再看我。
擦擦眼,我低着頭,默默退出陽臺。
我應當開心,應當歡笑。
他活着。
我從未如此欣喜,向主神禱告。只要他好好的,記不記得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死亡埋沒未來,只要活着,可以創造無限未來。
向天地祭禮,我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