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清晨, 我頂着輕微的熊貓眼開始一日掃地工作。
白日的天堂城頂層美得令人窒息,彩雲間鳳鳥徘徊,真的像天堂一樣, 登上真正的天堂, 說不定還覺得這裡更好。
這樣美得逼人的景緻, 總覺得看一眼少一眼, 真悲涼。
我掃啊掃的掃了一會兒, 腳步聲落在身旁。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萊茵。
我彎着腰佝僂地說:“傷好點了嗎?”
旁邊林子裡的鳥們都靜悄悄的,半天沒聽見迴音。
我轉頭去看萊茵,沒看出什麼來, 情緒淡淡的表情,和以往沒什麼大不同, 但細看又有些差別, 總覺得蒙上一層傳說中的憂鬱……
我直起腰:“傷口疼啊?”
萊茵說:“他昨晚和你說了什麼?”
我張張嘴:“啊?”他竟然知道休伯特找我談話?
他看我半天, 說:“做不來就不要勉強了。”
我又張張嘴,意識到他說的是臨陣脫逃, 但現在叫我不管老師的事情簡直就要剜我的肉,雖然管着也是剜肉……
我撓撓鼻子:“哦,沒什麼,他要我轉告你,不平等條約取消了, 不過你要保證他現在的男尊生活。”
兩隻熒光蝴蝶翩翩而伴, 發着淺淺藍光, 到我跟前繞來繞去, 我皺着眉頭揮了揮手, 那倆兒蝴蝶悻悻而飛。
萊茵看了我很長時間,直到倆兒蝴蝶飛走, 他低頭說:“他現在的生活算很好了,如果換成我,所想的也不過是延續這種奢靡。”
我說:“他還可以統治世界嘛。”
萊茵說:“然後我們可以看到太陽神與超魔導炮哪個破壞力更強。”
我估算一下,說:“很明顯是太陽神比較強。”再加一句,“強太多了。”
萊茵說:“可是太陽神現在是充電式的,如果他無節制使用魔力,世界的常理就會受到威脅,現世神祇就要出動了,這是他最大的弊端,決定他必然取消不平等條約,不過應該是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客氣。”
我沒申辯,如果說休伯特顧念師生之情,那也是因爲西路菲沒有威脅到他,他的真情表露,說到底也建立在互利的基礎上。
如果他知道我是西路菲,知道有一個人能夠和天祈產生感應從而切斷他的光之力攝入,那他所做的第一件事……
現在我的所作所爲,是對他的二次背叛,有時候想想幹脆一頭撞死算了……
忽然萊茵捅了捅我,指向某個方位,我看過去,頓時頭就大了。
西爾維婭提着裙裾啊噠噠噠開過來,細長的鞋跟戳穿地板一串洞眼。
她怒氣衝衝殺到我跟前,我一揚掃把,頓時塵土飄渺,整潔的公主殿下立馬厭惡地後撤數米,對我露一口美妙的大白牙。
我說:“公主,有事嗎?”
她跺着腳憤怒地說:“你怎麼這樣?你怎麼能把我綁起來!”
我點頭哈腰:“對不起哈,請您息怒,有啥需要儘管吩咐。”
她氣惱地看我兩眼,繼續跺腳:“你不是西路菲!你這種人是西路菲那全世界都是西路菲!我印象中的西路菲應該有聖子般的風度和最優雅的舉止,對待女孩子輕言細語,絕對不出陰招……”
我望天:“啊……反正現在沒什麼人認識我,不必再裝出那副鳥樣。”
她杏目圓睜:“什……什麼……”眼角有隱隱的水光。
這丫頭跟咱不同,哭起來沒完沒了淚花還買一打折後價,必須在她真哭之前制止,否則釀成洪災。我鞠躬說:“昨天真是委屈公主殿下了,您的辛苦工作已經完結,現在開始享受美好的天堂生活吧。”說完無比真誠地看着她。
她磨牙片刻,又跺腳:“你!現在是個下人,過來侍奉我!”
啪!萊茵掰斷了近旁一根無辜的枝椏,掰斷也就算了,還掰下來繼續斷,一分二二分四分再分下去就成屑屑了,公主被嚇到了,抖着肩膀飆着淚花果斷淚奔了。
我說:“哎別這樣,她很記仇的。”
萊茵無所謂地笑笑:“她記的仇還少嗎?”
我繼續掃地:“那倒也是,你一定很早以前就成了她的頭號記仇對象。”
萊茵並沒有立刻回話,片刻後才說:“西路菲……”聲音有些低婉,和之前的語氣大不同。
我擡頭,他好久沒下一句,我又想低頭,聽見他說:“你一個公主……”
我把掃帚擱廊角:“我不是公主,真的。”
他又看我好久,搖搖頭:“幸虧你是女孩子。”
我完美地啞然了。
我考慮着要不要用掃帚柄敲萊茵腦袋以緩解近日來的鬱悶,拐角處突然殺出一圍裙娘,咱倆立刻人模狗樣,該掃地掃地該看花看花。
圍裙娘到了我們跟前,鞠躬說:“兩位……先生,領主大人請你們過去前廳花園。”
我們向花園走。我稍顯鬱悶地說:“她幹嘛在先生倆字兒前停頓一下啊?”
萊茵笑笑說:“在考慮叫殿下好還是叫閣下好。”
我狐疑道:“真的?”
他看着我的臉,牽着嘴角歡樂地點點頭,貌似找了個強大的笑料……
休伯特坐在水亭近旁,難得的沒啃雞腿也沒嚼口香糖,拿着那本金貴的史學書看啊看,從我們走進花園到拐至他的正前方一米處,他都沒翻頁,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我叫了他一聲,他擡起頭來,什麼套話都沒,只遞過來一把鑰匙。
我接過一看,這是把白金鑰匙,握手處雕成星星的樣貌,除此之外,細看也沒什麼特異。
“阿代爾,”休伯特又低頭看書,“帶拉修斯去書房的書桌底下。”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啊?”
他還是看書:“快去。”
我撓撓鼻子,拉着萊茵向書房挺進。
但是沒有立刻拉動,萊茵站住了,說:“白晝之神啊,你是爲了什麼在這裡?”
休伯特明顯地頓住了,我也頓住了。萊茵說:“聽我哥說,我落進新世紀以前,你對外從沒這麼囂張過,基本上除了按時領彩虹藥劑,都不見你出現,這次卻搞出這麼大的事情。”
休伯特擡頭說:“哦,你覺得我突然變壞是因爲你嗎?”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這句話有點曖昧……我說:“那個……”
但沒能插嘴,萊茵說:“誰知道呢,你心裡怎麼想的別人又怎麼能懂。”
休伯特放下了史學書:“沒人懂。”書頁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我正想仔細瀏覽一下那一頁的文字內容,萊茵又說:“看來你活得不比我們想得瀟灑。”
休伯特說:“我活得很好。”回答得斬釘截鐵。
萊茵笑了:“哦。”
休伯特說:“你我都是主神的棋子。”
這次是我發出聲音:“啊……”
休伯特看了我一眼,又面向萊茵,說:“我有時候,會很恨主神,創造了洪荒神祇,卻拋棄得那麼幹脆。”
我和萊茵都有些怔了,首先是被這句話,然後是被說這句話的人。
休伯特又說:“而且,洪荒神祇中有懶怠者,也有恪盡職守者,毀滅的時候,兩者的結果都一個樣,我覺得,非常諷刺。”他說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憤恨。
萊茵說:“你是最恪盡職守的太陽神。”
休伯特把史學書重新拿了起來:“我是最恪盡職守的太陽神。”
就這樣沉默了很長時間。
萊茵笑了一聲,像是爲了打破寂靜,他說:“主神什麼的……主神又沒有思維。”
休伯特說:“主神爲什麼要把洪荒神祇創造得有自我思維呢?”
話題一轉再轉,到達了神學的高度,眼看又要沉默,萊茵說:“真意外,你會跟我抱怨這些。”
休伯特笑了笑:“哦,也沒什麼,以後難得還能交流,不如一次說個痛快。”
我們又默了。萊茵比較疼痛地說:“啊……你說痛快了嗎?”
休伯特揮揮手:“你們走吧。”
萊茵拉起我迅捷地飆走了。
拐過幾個廊角,萊茵說:“是我的文學修養不夠嗎?”
我說:“你說話不要被我傳染啊。這個不是文學修養的問題,這個是人生觀的問題,哦對了還有年齡代溝。”
萊茵暈菜一會兒,轉移話題:“書房裡有密室?”
我攤攤手:“誰知道呢,他總坐在書桌前頭,想查看都沒可能啊。”
今天像是個普通日子,沒有百鳥齊鳴百花爭放,連毛毛雨都不落一滴,看起來不好也不壞。但不知爲什麼,昨天還未發苞的彼岸星蘭在今天全數開放,就像被什麼情景感召,紛紛冒出頭,一朵都不落下。讓人看了又驚豔又覺得哪裡不對。
書房裡確實有一個密室,開在書桌的地毯底下,這樣尷尬的地方,如果不是休伯特樂意告知,我們基本沒有機會探查。
這次和以前的密室不同,沒樓梯,只就一根堅實纜繩,供攀爬之用,想想也是多餘,休伯特下去時一定用的浮游術,纜繩都用不上,特地掛一根繩子大概只兩個用途,專門給我們鍛鍊身體或者他自己鍛鍊身體。
地毯掀開,井蓋掀開,黑漆漆的圓洞滲得人心底發慌。裡頭沒有燈光。
我纏好頭髮攀着邊界就要往下爬,萊茵突然拉住我:“我先,可能有機關。”
我說:“啊?按目前的綜合實力也該是我先……”
但看到他隱隱蹙起的眉,我利落地攀了回去。
萊茵疑惑地瞟來一眼,我說:“哎,還要考慮心靈創傷,咱不能自相殘殺,大丈夫你先上吧。”
他:“……”
這是個直井一般的出入口,按高度來看並沒有超出第九層的深度,領主館的地圖上有一片極大的圓形空缺,處在中心,乍看是支撐天堂城的大圓柱,但現在看來,第九層的圓柱部分是中空的。
越攀越下,底端隱隱傳出深幽的光亮,我們落進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森林。
我們腳踏實地,仰頭可以看見燦爛星子,圓月高掛,星月的光芒把落葉拂得很輕軟,看着靜秀極了。雖然,這些都只是魔法造出的景物。這裡是虛幻之景。
萊茵四顧着說:“森林,怎麼會是森林?”頓了頓,“休伯特用魔法造一片森林的幻景,是要做什麼?”
“懷舊。”我聽見自己淡淡的聲音,“這裡是太陽山谷的中心山林,是他的……”是他教我的地方。
記憶猶新,不必什麼來指路,我踏着林間的碎石小道朝前走去,那裡有一個山崖,不高,但可以俯視林中的現象,看到鹿影雀蹤,以打發天長地久的時光。
山崖上還有一間小小木屋,簡陋而不頹敗,僅供清貧生活,最豪華的物件是太陽馬車,經常藏些小東西在裡頭,我也經常偷些小東西,但其實知道,他故意放來讓我偷的。
我已經知道這次裡頭有些什麼,因爲天祈的劍柄發出共鳴。
這條林道實在太短,沒有走上幾步,天祈的劍柄已經迫不及待,山崖映入眼底,是那樣的情景,樹林上一片崖地,天空上一輪月亮,特別孤寂。
萊茵碰了碰我的肩,力道很輕。可能我的表情是有點不健康,但應該沒有大礙,我的聲音還清清淡淡:“沒什麼,這裡沒有別人,我們飛上去吧。”
萊茵看着我不說話,陽光透過樹影會留有光刻,月光也可,現在正好是那樣冷清的景。我說:“你看我幹嘛,我很好,我還知道現在應該飛上去。”
他又繼續看了我一會兒,放到平時我該低頭,但有時候我的膽量會超乎尋常,把羞怯之類的情緒通通拋掉腦後。我也直直看他,於是換成他低了低頭,輕聲說:“上去吧。”
我們飛上崖頂。
確實是幻象,腳尖觸到土壤的一刻,天空崩裂,山林傾塌,小小的山崖彷彿孤獸,最後化爲一個圓室中心的突兀高臺。結果還是個密室。
這高臺上有個玻璃箱子,清楚地放着天祈殘片,沒蓋子,也沒有基本防守。我們就站在玻璃箱子的旁邊,只有釐米差距。
萊茵肯定是吃驚了,聽見他說:“這……”又猶豫又不可置信的音調。
我說:“這就是終點。”可惜,不是我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