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三天。
天堂城頂層廢墟殘亂, 雲端麗景轉瞬消失,已經毀了。但以下幾層都完好,絲毫看不出受波及的樣子, 連頂層拋下的石塊都沒有。
當時頂層設了結界, 把毀滅的動盪攬進一個圈, 那個圈裡是末日光景, 圈外卻是晴好雲空。
這件事, 我三天後才發現。
我在牀上躺了三天,起初眼睛有血流出來,爲此纏了紗布, 後來發現沒有瞎,幻之瞳卻溢走了, 終究還是付出代價, 從此失去洞悉靈魂的能力, 也再看不到別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我的一半神奇, 就這樣沒有了。
嗯,就像個普通人了。
這三天來都沒有入睡,召喚神顯後魔力受到重創,真是傷人傷己,本來應該深眠以自我回復, 但無論怎麼也睡不着, 於是安安靜靜躺了三天, 並在三天後, 我逃走了。
我逃走了。
原因倒不是內心悲傷想逃避什麼的, 而是早晨發生的一些事。
當時還躺着,估計着應該到了早晨, 但是沒有感受到透窗而入的暖光。
我下了牀,循着記憶走到窗邊,玻璃觸手冰涼,細細聽出去,原來在下雨,雨聲淅淅瀝瀝,屋裡屋外透着一股潮淚,好像衆神也爲白晝的隱去而落寞。竟然這時候才落寞。
眼上纏了層層紗布,其實已經可以看東西,想老師果然是衆神之巔,竟然能把空幻之子付給主神的代價挽回,雖然只挽回一些,雖然用的是最後之力。
我沒有解下紗布,試着探索牀頭的水杯,想,如果代價沒有迴歸,現在就是瞎的了,肯定也變不迴雪莉絲,過不了多久就要穿幫……而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眼睛上彷彿還殘留着一些溫暖,伴隨極寒觸感,老師那時候一定很冷,僅有的一點點溫度也給了我。都給了我。
這個房間很陌生,雖然可以用意識探索周邊,得知大概的佈局,但這樣就很無趣,我反覆想,如果瞎了呢。其實應該瞎了的。
摸索得太急,沒走兩步就撞上了矮几一角,多天不睡導致腦子裡恍恍惚惚,這一撞之下就要往前撲倒。
但居然沒有撲倒,牀邊一陣急促的響動,大概只傾斜了45度,我就給攔截住了。說得羅曼一點,一個懷抱。
這個人的氣息是我最熟悉的,署名就刻在心底。萊茵。
想來我肯定有片刻是睡着的,不然他進來不可能沒有感覺,精神萎頓到一定程度,連睡沒睡着都不自覺。他是什麼時候……
等等,這太突然了,起初我很窘迫,因爲想到剛纔傻傻摸索的樣子一定全給他看到了,但過了一會兒又感到很氣憤,他看到我傻傻摸索居然還靜悄悄坐着看,又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哪裡不對,想了想,發現他抱着我的姿勢太古怪,這抱得也太緊了,抱得也太持續了……
我一個掙脫……居然沒掙出來,聽見萊茵在我腦袋旁邊說:“我……”
沒等他公佈第二個字,我飛起一拳揍他下巴上。
他鬆開了。
別說我心狠手辣,是現狀太辣。
我慌張地想了半天,剛想說話叫他出去,他先開口了:“你傷得不輕。”
我說:“啊?”
他說:“拳頭沒什麼力道,你還是繼續休息吧。”
我頓時噎住,好半天想出一句:“你怎麼在這裡?你還有很多事要做的……”其實想表達的意思根本不是這個。
他很久才說:“我沒有很多事。”
我說:“有的,你心高氣傲,怎麼受得了只做一個掛名王子,現在老師死了,天堂城是個很理想的據點,你有許多事情要親力親爲。”
再次沉默。
我突然很慶幸沒有摘掉紗布,這樣就可以正大光明不看他的臉,想了想又說:“我知道,洪荒時代你雖然不是黑曜龍王,但是大軍在握,現在也一樣。女人善於爲了愛情放棄事業,男人善於爲了野心放棄家庭,有雄心壯志是理所當然的,你不像我,甘願縮頭縮腦地混一輩子。更何況以你現在的處境,等同於……有個詞來着,懷璧其罪。真正的君主立場鮮明並審時度勢,很少會偏安一角不理政事,因爲沒有一個君主強大到足夠和全世界對抗,就算是現在的黃金薔薇帝國,也不能保持完全中立。”亂說一通,似乎頭頭是道,但自己都不知道中心,只覺得不停說話就能忽略內心感覺。
但居然又是沉默。
我刻意地不去想萊茵的心思,又翻出白晝神的核石遞上去,這是天地間最燦爛的心之核,光輝之烈,隔着紗布都能感覺。
我說:“這個,能修復你的力量,雖然記憶不能了……”
我想着如果這次還沉默就爬到牀上睡覺算了,而萊茵也的確沒有說話,卻在行動上把我打倒。
他搭住我兩邊手臂,呼吸湊了上來。
我對自己的隨機應變佩服得五體投地:“別,沒刷牙。”
他應該有一愣,呼吸離開了,說:“西路菲,你真的有爲了你的老師而傷心嗎?”
我抿着脣:“你說呢。”
他默了一會兒,說:“洪荒時代,我有沒有跟你告白過?”
我飛快地說:“沒有。”
他說:“嗯,我上輩子比這輩子還要沒膽。”
我要哭了:“你這輩子跟上輩子一樣齷齪,真是前科累累。”
他說:“你別困擾,我不會強迫你的。”
我說:“媽的雪莉絲怎麼辦?你不想死我還想死呢。”
他說:“我一開始就沒說喜歡雪莉絲啊。”
我說:“媽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把她吃幹抹淨就想甩甩袖子走人,爺爺我絕對不同意。”
他囧沒囧我不知道,不過他詞窮了老半天,然後他說:“什麼爺爺……別這樣,我那時候真不知道雪莉絲是……”頓了頓又說:“其實也沒什麼,反正你和她……”
我踩他腳:“媽的你敢拋棄她我就逃亡去天涯海角。”
沒踩中,他說:“先別亂動,小心暈倒。”
我覺得,再說下去我就要淚奔了。
萊茵又輕輕說:“等我,能足夠保護你的時候,答應我不要再召喚神顯。”
我沒說話,也沒點頭。
他說:“西路菲?”
我說:“我想吃蘋果,你去給我削個蘋果。”
他應該很意外,但並沒多說,雖然看不見,我覺得他有點頭,他說:“好,你先躺下。”
我安靜躺下後,他出去了,傳來關門的聲音。
我躺了一會兒,確認萊茵真的出去了,才靜悄悄爬起來,摘掉紗布,適應了一下突然入眼的光線後穿上外衣。
這裡是第八層,由於三日前的動盪,防盜結界都暫時撤下了。
我念了一串很長的咒語,門外都響起了腳步聲,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才完成。
萊茵開門的時候,空間傳送的魔法輝光剛好亮起,我在他驚愕的眼神中傳送去了地獄城。
我現在魔力槽基本就是空的,消耗如此巨大,抵達的時候差點就要吐血,腦袋暈得不行,全世界都是發光體。
目的地是雙木旅店的大門口,真是慌不擇路,運氣也不好,正有一個行人經過,傳送地點和他重疊,爲此把他彈飛,差點引發街頭爭霸,反覆道歉纔算了事。
進去前臺一問,茉絲緹娜沒有換旅館,算在意料之中,前臺服務生說兩個姑娘今天都沒出門,太好了。
接着上樓敲門,兔吉這個懶鬼居然不來應門,我實在沒力氣穿牆,只好扯開嗓子喊孫女快來。
一會兒就有快快的腳步聲,雪莉絲開門,看到我沒啥表示,兔吉很誇張地說:“靠,你沒事吧,這印堂黑的……縱慾過度啊。”
我軟綿綿地把他拍飛,軟綿綿地拉着人偶進房關門,軟綿綿地說:“換崗。”
兔吉空翻幾個跟斗就飛了回來,足見本次拍擊不給力,他上下看我兩眼,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說:“心肌梗塞加動脈硬化。”邊說邊打開衣櫃翻女裝。
突然傳來敲門聲:“雪莉絲,是不是西路菲殿下回來了?”
我一愣,眼皮突突地幾下。這個居然是梅洛迪的聲音!
兔吉小聲說:“哎,我剛不開門是因爲躲陽臺上沒聽見,他今天早上剛來的,未婚妻還好對付,這隻可就不好糊弄。”
我頭暈兩秒,門板又被敲響:“雪莉絲?”
我嘩啦啦開衣櫥翻衣服,一邊招呼兔吉把人偶隨便找個地兒包裝起來,一邊把聲音調頻:“在換衣服!”稍後想想覺得不對,又加一句:“爺爺在衛生間洗衣服!”
門外的聲音頓了一下:“哦……”
回頭發現兔吉古怪地看着我,他說:“我看不止心肌梗塞加動脈硬化,還有腦淤血。”
萬幸的是魔晶人偶也算一件物品,可以放進置物空間,草草收拾一番,我轉型完畢後開了門。
許久不見的梅洛迪就等在門口,笑容溫和特有大哥哥範,頓覺倍感親切。
他看到我的臉時驚了一驚,擡手說:“雪莉絲,你怎麼……”
我則抽泣着說:“梅哥哥……”
梅洛迪手一顫,仔細把我翻了一翻,直到兔吉說:“哎,她憔悴呢,因爲沒零花了。”
“……”
最後印象裡梅洛迪是和奧黛麗亞綁定了,現在看他在這裡,以爲稍後還能看到奧黛麗亞,但轉了兩圈居然都沒有。
雪莉絲是不知道那些事的,不能明問,雖然還能旁敲側擊,但我腦袋暈暈,而且還想着更長遠的逃跑計劃,暫時不管這事兒。
兔吉說我沒有零花,梅洛迪就要給我零花,但他的零花怎麼能隨便要呢,所以我沒要零花,但事實證明有零花總是好的,沒零花只能步行。
稍後我拎着兔吉走到地獄城門口,想叫個馬車,兔吉說:“哎你幹嘛呢,一個子兒都沒了還逛什麼街啊。”我憔悴地開了回去。
窩進被窩想補個眠,猜可不可以空間轉移從地獄城到嘉蘭諾德,估計這是本世紀最瘋狂的魔法實驗壯舉,這麼長的距離,唸咒都要念到明年,還不能唸錯,還不如上街扒個錢包。
閉着眼睛眯了一會兒,兔吉在我枕頭邊說:“你到底怎麼了?公事不順心吶?”
我睜開一隻眼,嘆口氣:“哎,公事私事都不順心。”
他盯着我看,我偷偷想,這要是個小樹洞該多好呀,可惜不是小樹洞,想了想,只好內斂地說:“他喜歡我了……”
兔吉睜大眼:“什麼?他?哪個他?”過了會兒又說:“二殿下?”
我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點點頭。
他倒抽一口涼氣:“靠還真給你套着了……等等,等……你不是假扮你爺爺的嗎?”
我頹頹吐氣:“唔,說到底他還是喜歡西路菲不喜歡雪莉絲,內傷啊……”
兔吉在房間裡轉了兩圈,趴回來說:“暈吶,居然還有這種事,別過幾天你爺爺殺出來,二殿下愛上了你假扮的你爺爺,你愛着二殿下,你爺爺愛着你……不對不對,哎呀這個不是小說情節嗎?”
我幽幽看他兩眼:“纔不是這個情節。”
他也看我兩眼:“這個不是很好解決嗎,跟二殿下說你就是你爺爺……不對不對……”
我幽幽出氣:“對的,我就是我爺爺,但我雖然表現成他,卻不能完全是他,我終究不能完全是他。”
我想我快成了一哲學家,掉進自己設的套子裡,走也走不出,西路菲是不能哭的,而我其實很想有個人來聽我哭,其實真的很羨慕公主那樣的人。萊茵說他包容真愛的一切,因爲喜歡我的某些點而包容了全部的我,那也就是不愛我的全部……唔,但是……對了,一開始要幹什麼來的?
我扯扯毯子:“睡了啊。”說完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後聽見兔吉說:“哎,這不就是,你愛的人愛上別人,你覺得很傷心。”
我咂咂嘴:“嗯,大概是這樣。”
又過了一會兒,兔吉說:“哎,其實真正的問題是,二殿下和你爺爺都是男人來的……”
“……”我翹起來:“哎呀……”
兔吉看白癡一樣地看着我,說:“不要告訴我你沒想到。”
我猶豫一下,決定不要告訴他萊茵知道西路菲是女的了,只說:“對於世人來說,真是一則瘋狂的愛戀……”
兔吉說:“你白癡。”
我掀:“你飯桶!”
這一覺睡得暢快到家,多天體能不足導致機體強自休眠,長久的睡眠中還伴有一個彷彿真實的夢,夢見我一覺醒來還在天堂城的那個第八層房間。
這應該是個美夢,夢中的雨已經停歇,我不是平胸,也沒纏紗布,於是越發感覺這是個好夢,想老師會不會還活着呢,萊茵會不會喜歡這個我呢,起牀後能不能討個零食討個親親……
不管能否討到,這個夢已經算好了,我在夢中穿衣起牀開房間門,看到午後陽光,天堂城的豪華婚慶蛋糕設計得當,該鏤空鏤空使得各層陽光灌溉充分。
我走了兩步看到兔吉和雞毛撣子哥倆兒好蹲在白玉廊道上看花花,貌似還聊八卦,一個說哎呀你看那丫頭是不是腦結構特異啊真是女人心海底針,一個說嘰嘰喳喳。
我走過去沒心肝地說:“哎太陽真好啊~~”
兔吉猛然轉過來,上下看我一會兒,喏喏地說:“哦……是挺好的。”
我想,哎呀反正是個夢,就把他當小樹洞好了,於是繼續沒心肝地說:“你看他只喜歡我爺爺卻不喜歡我,好傷心吶。”
兔吉飛到我眼前,嚴肅地說:“真搞不懂你,這個和那個不都是你嗎,有什麼區別呢,搞對象本來就是看中對象的某一種品質就OK了,還要求全面看中,依我看只有自戀狂纔有可能啦。”
我想,哎呀不愧是個夢,兔吉都這麼睿智了,於是又說:“是這樣嗎?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他又嚴肅了一會兒,垮下臉說:“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愛怎麼惆悵就怎麼惆悵吧。話說回來,你就沒覺得哪裡奇怪嗎?”
我望了一會兒天,抖抖地把四面八方的白玉廊柱都摸了個遍,回到兔吉跟前,狠狠心猛地一戳,他立刻捂着肚子喊:“好痛啊~~~”
我大喜大悲,哭了:“怎麼會這樣?原來不是夢來的……我們怎麼到了天堂城啊……”
兔吉皺着眉頭肝腸寸斷地說:“靠我還想你怎麼這麼淡定,原來以爲做夢……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二殿下那天晚上就到了地獄城,把你抱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