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楓葉落在石頭上。
這裡好像是個夢境。
陽光閒閒地落在草堆裡, 一地碎金。我動了動,本來談情正歡的兩隻蜥獅猛然錯開,急擺着褐綠色的蜥尾遁進澤地。石頭上的楓葉被掃落地上。
我靜靜臥了一會兒, 叼起楓葉, 扇動骨翼飛到遠遠的小溪邊, 沿路動物悄聲遁匿。我把楓葉丟進溪面, 水紋動漾。
這水面有一個倒影, 紫瞳銀鱗,流暢獸形,純白龍翼, 比溪邊的水石略大一些。
原來我現下是幼龍之形嗎。
晴好天氣。我慢悠悠飛回楓林下的矮木屋,遙遙傳來木頭劈裂的聲音, 像在打着節拍, 讓我不自覺跟着頻率扇動雙翼。爺爺在劈柴火。
我停在一個閒置的木樁上, 對着還沒遭劈的木頭吐了口氣,這就是個簡單的風魔法, 風刃徐徐刮過,木頭們眨眼裂開了。
“小白,你怎麼還不化人形呢?”爺爺抱起木柴向屋裡去。天邊一卷黑雲。
我看着這些熟悉的景色,好半天才說:“爺爺……”
這肯定是夢,我想, 這裡是落楓山谷, 但洪荒已逝, 山谷已毀, 爺爺早在我還沒長大的時候就死了。
但這是個多麼瑰麗的夢啊, 宛如朝陽之息。
“你若不隨命運而動,命運便要將你碾過。”什麼人在我腦海中說。
這個聲音非常陌生, 似乎是個女人。我說:“咦?”
“你若比命運強大,你便成聖主之神。”那個聲音繼續說,“但你只是一介螻蟻。若有黑暗,便用光明來將之驅散,若有恐懼,便用勇氣來將之驅逐,黑暗中誕生光明,恐懼中誕生勇氣,光明唯有黑暗中才能顯形,勇氣唯有恐懼時才能發動。”
最後她說:“若你在恐懼中隨心而動,你便是勇敢的人。”
我很茫然,到處四顧:“你是誰?”
那聲音說:“你不會知道。”
我說:“你是主神嗎?”
她說:“你要醒過來。”
我愣了一下,又環顧四周,眼前熟悉的景物像摻了蜜糖一樣甜美,不住地呼喚我拋棄思想。這夢十分蠱惑。
那聲音又說:“你可曾應溫暖逝去而恐懼?”
“恐懼。”我回答說。
“那你便可勇敢,便可守護。”那個聲音最後說,“醒來吧。”
我展開雙翼,飛上天空。
在飛起的過程中,身軀越變越大,這是成長。
回憶的楓林在視野中枯敗,這是時光流逝。
醒來時第一印象,哇靠多麼玄學的夢。
似乎睡了不少天數,關節都僵化了,急需加油。
感覺躺在牀上,並且這張牀輕軟舒適,像雲一般。擡眼可以看見精美頂賬,輕紗低垂,簡直像在發光,精巧奢華的擺設朦朧淡影,像在雲上的宮殿。
輕巧的紗幔撩起一角,這個臥房的擺設有點眼熟……
我回憶一下,記得閉眼前的一刻,火鳳飛上長空,天際撒下火星,我眼看就要撲街,萊茵不知從哪裡橫行出來,在我擁抱大地之前把我接住……咦,剛我好像做了個夢,但現在那夢在快速忘卻……
朦朦朧朧間一股力道把我輕輕翻了個面,跟煎魚似的,事物在視野裡旋了半圈。
經過這個轉體運動,我猛然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人的懷裡。那個人把我放在他的臂彎,放下手裡的書,低頭看進我的眼,手指撫過我的臉,黑曜石一般的指甲挑起了幾根我的發……不得不酸的描寫。我揉揉眼。
我說:“萊茵……”出口的聲音有點啞,又覺得不對,改口說:“太,爺,爺……”
“你可睡了半個月呢。”萊茵笑笑地說,絕不是高興的笑。
我用急需加油的腦子思考五秒,發現,當前形勢屬於自己幹了壞事兒被長輩抓包……我咬咬手指,決定先發制人,說:“太爺爺,你把我拐到你牀上是不對的,叫爺爺打死你。”
萊茵很不客氣地捏了下我的臉,說:“拿你沒辦法了。”
我剛想接話,一杯溫水遞到嘴邊,我靠穩了歡歡地喝,喝掉半杯才後知後覺地擡起左臂,摸了摸,再摸了摸,肉的,絕對不是假肢,而後才發現只穿了一件很輕很薄的睡衣,這樣大咧咧靠他身上好不矜持。
我坐起來,比較鈍感地拉開左臂袖子,肘子上方一圈紅印,自愈狀況良好,不日就能消印。
這時,我纔想起競技場上已經把左臂砍掉了的事兒。
我拉下衣袖,遲鈍地說:“哎呀……”能夠把斷肢從深淵荊棘那裡奪回來的,能夠反向運轉魔神獻祭之陣的,我只能想到一個人……那麼說,萊茵回覆力量了,他果然用了白晝神的核石……咦?
我悲喜交加地坐了一會兒,轉頭說:“哎,老爺子,你對我和西路菲有什麼想法嗎?”
萊茵側過頭去悶笑了好一會兒,轉回來說:“沒什麼想法,你是你他是他。還有,注意西路菲是你爺爺,不準直呼他的名字。”
我徹底地轉喜爲悲,搖搖晃晃就要軟體化,被萊茵接住靠到枕頭上。我哭了:“上天果然待我好薄……”其實可以理解,我只是非分地想象一下,想象萊茵回覆力量後記憶也跟着回覆,不過,核石破碎造成的記憶損傷就像碗盤摔碎,補起來也有缺痕,他的記憶……總是一次次地強`暴我的夢想,死老爺子。
萊茵把我擺放端正,又把空了的杯子放回牀頭,很輕鬆就攬住我的腰把我拖了回去,於是又變成小鳥依人的姿勢,我一面馬達一邊想,我是矜持好呢,還是不矜持好呢……不對,問題是矜持和不矜持嗎?
萊茵用指甲戳一戳我的鼻子,說:“砍的時候都不猶豫,疼不疼?”
我突然一頓,哪裡飛來一個太空思想,立刻膏藥一樣摟緊他,哈哈地說:“看,看,我都沒有哭,我跟我爺爺有得一拼~~”
萊茵靜了半天,在我頭上飄飄然的一聲:“我可不是要你不哭……”
我擡頭說:“啊?但是你討厭哭鼻子的女人。”
他摸摸我的頭:“那話可不是這麼理解。”
我眨眨眼:“不能理解。”乏力地放開他,坐端正了,“你還是去找我爺爺吧,反正,你也就喜歡他。我愛你,與你無關,你愛他,與他無關。”
萊茵又悶笑了。
我轉頭看,他居然一直笑一直笑,看着我一直笑一直笑……我拍着被子炸毛道:“你討厭,有什麼想法就……”
萊茵指指我的衣服,說:“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帶到牀上,只給她穿一件絲衣,你覺得該有什麼想法?”
我又眨眨眼:“哎呀……”
結果等到他親了我一下我纔有所反應,我驚愕到不行:“你你你……”
萊茵說:“怎麼?”
我實在找不出百分百融洽的詞組來描述當前的形勢,只好說:“你你你……你喜歡的是我爺爺,你黏我幹什麼?”
他抱了我一下,抱的時候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下面,說:“西路菲,要怎樣纔會出現?”
我瞬間愕然,瞬間想到一種可能,我說:“你覺得西路菲跟我用的是一個身體?你覺得西路菲影遁了?”
他點點頭:“我覺得。”
我怒:“西路菲被我吃掉了!你去死!”
萊茵笑了好幾聲,拍拍我的背,說:“別這樣,雖然說生活就是吃自己。”
我眨了眨眼,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他講的是冷笑話。
我說:“啊?”
他說:“你在聖將軍府邸教訓我時,說過兩句話。世人品性不同,你看到的不過片面。一個果,總需要多個因來促成,看人也一樣,你看清了其中幾個因,未必就能夠把握一個人。”
我說:“啊?”
他大概鬱悶了:“真想打你。”
我純屬自動回覆:“家暴的不準。”說完一愣,“哎呀,你到底是想起來,還是沒想起來呢?”
他說:“沒想起來。”
我說:“不好意思剛纔你說的話句句都很錯亂。”
萊茵牽起脣角,說:“我的意思是,雖然我記憶沒有恢復,不過,我認爲你是西路菲。至於爲什麼你一會兒是西路菲一會兒是雪莉絲,還有西路菲在天堂城時雪莉絲在地獄城,就是你該解釋給我聽了……如果你肯的話。”
我簡直難以想象自己此刻的閃亮表情:“啊……”
“你是西路菲……乖乖躺着,別挺起來。”萊茵又把我摁端正了。
我翻了個身背對他。
他拍拍我的肩:“西路菲?”
我使勁閉上眼。
他又拍拍我:“雪莉絲?”
這時,我才終於確定這不是又一個夢。
“老實說,我不敢確定雪莉絲和西路菲是一個人。”萊茵說。
我巧妙地瞄他:“那麼……”
他笑了笑:“在我的印象裡,雪莉絲絕不該有那樣強大的決心,那樣……”
我捂了下左臂的傷圈:“你是說自殘精神?”
他捏着眉心貌似無語,一會兒後說:“在天堂城時,我纔跟你說過叫你別召喚神顯,怕的就是你缺胳膊斷腿……誰知道……”
我拍拍他的手背:“別在意,這就是一種很有效率的分體作戰術,反正斷胳膊還能再接回來的。”
他說:“你都暈倒了……”
我說:“技術性失誤,忘記心劍上塗了彼岸星蘭的毒汁。”
他睜大眼:“什麼?”
我坦率地望着他,順便露出一抹微笑。
他低頭了:“白王子……”
我說:“別驚奇,我犯的烏龍事件可多了,只不過善後工作做得太好,普遍負負得正了。”
好一會兒,萊茵低着頭說:“不,你是雪莉絲,西路菲跑哪裡去了?”
我壓勻呼吸,說:“吃~掉~了~”
萊茵說:“吐出來。”
我說:“哎對了,記得剛剛你說‘西路菲要怎樣纔會出現’。你既然知道我是西路菲,你幹嘛還這麼問?”
他操起手:“我沒說。”
我說:“你說了!”
他露出顛倒黑白的一個笑:“逗你玩。”
我竄起來跟他同歸於盡,把牀頭的四隻枕頭搜刮起來往他腦門上摁,他貌似艱難地挺立在將倒未倒之處,時不時悶笑幾聲,他一悶笑我就抽搐,於是更加賣力地摁。咱倆真是黑癡和白癡啊。
在這個令人無力的打鬧事件中,咔嚓一聲,房門開了,伴隨門外侍女的一聲驚呼:“殿下!”
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看是誰來了,窩在枕頭下的萊茵迅然躍起,眼前一通天旋地轉,我回過神來就給他包裹進了絲滑的被子了,典型一團團。
匆匆的腳步聲,來人走到牀前,我聽到和萊茵很像的聲音,透着氣憤:“拉修斯,你可以了,把西路菲的孫女給我。”
啊?是達文……
我偷偷拉起團團一角,但是立刻被萊茵的手捂嚴實了。“她是她,西路菲是西路菲。”萊茵說。
隔了好一會兒,猜想達文有火車頭現象,果然他下一句就好生氣:“你在做什麼?!西路菲……西路菲在哪裡?”
我聽見萊茵悠悠地說:“在大陸上。”
……猜想達文被氣死了。
但他沒被氣死,啪!牀頭櫃上一聲巨響。
我實在忍不住好奇,鑽鑽鑽鑽,好歹把半個腦袋鑽出了被子,看到拍在牀頭櫃上的原來是卷報紙,紙張厚實,上頭印了大幅彩畫。
我飛快地夾過報紙來看,頭版頭條印着大大的彩圖,視距很遠,似乎是天堂城,可以看到頂層烏雲密佈,雷電交加,雨幕中水蛇狂掃,居然是那天與老師一戰的超遠距離拍攝,這樣令人震驚的場面,手上有攝影工具的人都會搶着拍下。
翻頁,彩圖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幾塊,有些模糊,像是在遠處拉近焦距所至的像素低下,圖中依稀可辨雷閃間白色與黑色的身影,張開龍翼,大狂之鷹般舞掠,光與暗的上古法陣,衝破黑幕的絢爛法光。
再翻頁,神顯降臨的純淨烈陽,驅散黑雲瓢雨,蟄伏水獸,天堂城的頂層有如聖神駕臨。
這篇報導的視覺效果超有水準,標題也超有水準:天堂城頂層浩劫,黎明之星現世?
副標題:天堂之頂的神蹟,黑白英靈的神姿,地獄城的居民是否窺見了洪荒時代的拉修斯殿下與西路菲殿下?
譁~我跟萊茵居然上報紙了!還彩圖拉頁……
我放下報紙,擡頭看到達文陰鬱地看着我,立刻覺得汗毛跳舞,趕緊往團團裡縮了縮,順便把報紙放回牀頭。
達文的額角暴了十字路口,壓抑地說:“我叫你去和白晝神談談,沒叫你……”是對萊茵說的。
“這件事情圓滿解決,再無後顧之憂,不是很好?”萊茵把我撈起來靠到他胸上。
達文的額角暴了大字路口,他叉着腰說:“你們兩個倒是敢……留給我一堆爛攤子,這報導半個月前就發出了,攔也攔不住,如今世界各地都知道天堂城的事情,所有的舊神都來向我要西路菲,吵得我……”
我一頓,忽然想到天堂城時商貿之神的不請自來,現在想想那不合邏輯,首先沒有人知道西路菲在天堂城,但居然沒想到還有報紙這玩意兒……
扭頭間發現達文死死盯着我看,頓時汗毛跳舞again,我縮縮縮……
達文說:“紫晶小姐,我兌現了承諾,該由你兌現籌碼了。”
我眨眨眼:“啊……那個生命音符……”
他揉着額角說:“薇薇安已經復活。”
我冒着花朵歡快地說:“那太好了,當我沒說。”
他一怔,眉目冷峻地看我:“你說什麼?”
我縮進團團以躲避打擊報復:“耍賴是小孩子的專利。”
周圍非常得安寧。
“哼。”達文冷冷一聲,“那好,生命音符就不給你了。”
我探出來:“啊?”
他眼冒冷氣:“我騙你的,薇薇安沒有復活,小孩子都好騙,不是嗎?”
萊茵笑了一聲:“他沒誆你,薇薇安在上課呢。”
達文的額角暴了王字……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裡應外合,氣死老哥……
達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拉修斯……”
“西路菲會幫我的。”萊茵拍了拍我的背,“他和我同是雙劍契主,同是洪荒英靈,我們命運交纏。如果這世上還有誰願意無條件幫助我,那就是西路菲。”
達文的眉頭皺了好久,他吐出一口氣:“拉修斯,你是怎麼看待我這個哥哥……”
“哥。”萊茵輕輕喚了一聲。
達文又看了他好久,雙手攤了攤,似乎頗爲無奈:“你要是想自立爲王,我也不攔你,但至少我還有力量保護你們,你和貝娜……”
“哥。”萊茵又喚了聲。
結果達文又攤攤手,鬱悶地出去了。
等到房門關上,我對萊茵說:“剛那個就是傳說中的撒嬌吧。”
“……”
我說:“你有點壞啊,家人的話……”
“家人的話?”萊茵說。
我唔了一下,說:“家人……有家人很好的。”
萊茵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轉移話題:“話說回來,我哥有沒有給你吃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說:“沒……”但瞬間就想到一個東西,那盒配方神秘的‘大補丸’……我搖頭:“沒,我沒亂吃。”事實確實是沒吃。
萊茵點頭:“那就好,我哥他呢……”結果沒有說下去。
我說:“嗯?”
萊茵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他這人總是患得患失。”
我被他這個‘淡淡的微笑’衝擊了一瞬,回過神來的時候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鍊,鏈子的墜繩不算珍稀,墜石卻很亮很美,金玉上有流光,未經打磨也不顯粗陋,但是墜石的石心有一層斷痕,流溢出十分清淺的虹光。這墜子美得像個神話。
我擡手摩了摩這顆核石,指尖抖動,最後只能吸吸鼻子。
萊茵說:“別哭,白晝神與你同在。”
我緊緊捏着老師的半塊核石:“你沒有全部用掉啊。”
萊茵說:“嗯。”
我們都沒再說話。
好一會兒,我說:“總覺得老師刻意留了太多東西下來,天堂城就不用說,這顆核石……”
萊茵說:“它屬於你。”
我低頭說:“纔不。”
萊茵說:“求你了,別哭啊。”
我說:“纔不。”
萊茵嘆氣了:“你還是哭吧,求你。”
我擦擦臉,終於有眼淚下來。當雪莉絲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