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剛下過一場小雨,重重霧氣將擋風玻璃薰出一片水霧。
埋葬了夏明立的墓園就位於高速路旁,放眼望去,青蔥一片,而在躲過那片烏雲的同時,天氣開始放晴。
明月摸在車窗上的手有些發抖,雖然是坐着,卻只覺得自己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整個人猶如懸在高樓之上,搖搖欲墜的找不到支點。
十五分鐘後,黑色賓利穿過一條無標識的通道,進入了墓園唯一的出口,將近有半個足球場大的墓園上靜靜的立着數十塊獨立的墓碑,周圍全是青草,偶爾也會有一兩個遊客躊躇四望。
末了,當車子在入口處停靠,明月便沉默的跟在顧母身後下車。
顧母吩咐了司機幾句,回過頭,在看到女孩的臉色居然比手上的白菊還要來得蒼白時噤聲。
一路暢行無阻的來到夏明立的墓碑,明月剛放下捧花,立即紅了一雙眼,她癡癡的看着哥哥的遺照,看着那個消瘦的青年,終於忍不住,跪趴在墓地前痛哭。
顧母后退兩步,聽着她“哥哥……哥哥”的哭喊,微卷的長髮與風衣在風中翻卷。
她沒做聲,只是靜靜的看着,等到哭聲減小,也已經是半小時後的事。
“走吧。”她蹲下`身,輕言細語的對女孩說,看到對方搖頭,拍拍她的肩膀道:
“我帶你走走吧,好好逛一逛你哥哥生活的那塊地方。”
她低低的說,眸色晦暗不定,作爲一個長輩,她能做的只有那麼多。
明月聽罷,一直在顫抖的雙肩跟着一僵,擡起眸子想了想,而後默默點頭。
在離開的時候,她悄悄記下了墓園的位置,地址,還有離開的路線……
“明月。”車子駛到一半,顧母突然握住她的手,並順勢將一張字條塞入她的手心。
明月定睛一看,只見上面整齊的寫着一行地址,還有大伯母的簽名。
“大伯母?”捏着紙張的手越發的緊,女孩並沒有忽略上面的文字,應該是某家醫院的地址。
“拿着吧,你還年輕,應該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如果想通了可以上去找這個人,她會替你安排之後的手續……”說話的同時,顧母微微瞥了一眼明月扁平的小腹。
明月喉嚨發癢,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最後只能點點頭,僵硬的把紙條收下。
天氣很冷,剛下車便迎來一陣雨夾雪的寒風。
接過司機遞來的雨傘,她木然的打開,靜靜凝着不遠處的風景,儘管下雨街上的人羣卻依然不見少,而也就是這個地方,是她哥哥曾經生活過的地段。
每一天,哥哥也會跟她一樣,撐着傘從這裡走過吧,又或者在夏天,於對街的冷飲店喝上一杯果汁,看看同一片蔚藍的天……
臉上被冰涼的雨水打到,有些涼,也連帶打溼了剛纔淚乾的地方。
再之後顧母帶她參觀了哥哥的學校、宿舍、圖書館、足球場、食堂……而每經過一個地方,她總會生出一種幻覺,就好像哥哥這個人,活生生的一個人,如今就坐在她面前,也許是拿着書本深思,又或者是在食堂裡點了最便宜的食物狼吞虎嚥……
她想着哥哥的臉,哥哥的眼,還有那雙曾經輕拍在她背脊上無數次,長滿繭子的手,甚至於,在她記憶的最深處依然殘存着哥哥握在她手心內的溫度……
終於,在這一條人來人往的路段,一個漂亮的中國女孩無視了他人的視線,蹲下·身,再也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
晚上,顧家的別墅顯得很安靜,而在今天,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來的少爺居然破天荒的等在客廳裡,一等就是數天。
夫人在離開的時候只交代過要出國一趟,具體歸期不定,而從上機那一刻起,手機便一直關機。
顧城聯絡不上她,只能吩咐下去,借用陳家的消息網找尋,而他自己,則守株待兔的等在別墅裡。
他很清楚,這間房子承載了母親太多的回憶,更甚者,她曾經在自己面前提起,如果有一天要離去,也一定會在這幢別墅裡。
夾在手中煙一根接一根的燃到盡頭,腳邊也全是堆成小山的菸蒂,有些落在地毯上,愣是將高檔的羊毛地毯燙出了幾塊黑色焦痕。
他記不清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因爲等待,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耐心已經快要到達極限。
臉色青一陣紫一陣的陰晴不定,男人牢牢的盯着一角,渾身全是煞氣,而那股濃郁的氣息在顧母進門的前一秒,便感受到了。
她腳步頓了頓,而後泰然自若的進去:
“聽說你已經兩天沒回公司了?”她漫不經心的問起,目光沒有與他有任何交流,等了兩分鐘沒見他回答,便想上樓。
“媽,你把她帶到哪去了?”顧城鎮靜的問。
在明月失蹤以後,他曾經試圖查過她的去向,可背後像是有一股龐大的勢力在阻擋,每當找到什麼新線索時都會被莫名其妙的砍斷。
美國那邊他不是沒有找過,畢竟夏明月思兄情切,可派出去的人幾乎是將整個加州翻轉了,也沒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人。
“她走了。”顧母嘆了口氣,並不打算滿他:“何律師已經擬好了一份股權轉讓書,你先看看,如果沒問題就找個時間簽了吧。”
“走去哪?!”顧城不爲所動道。
顧母轉過身,狠狠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顧城,你一直關着她能有什麼用?她可以自殺一次,就能來第二次!你就非得把她逼死不可?!”
“夏明月去哪了?!”顧城聲線拔高,厲聲重複道。
“閉嘴。”顧母冷冷的睨了他一眼:“你這是對母親說話的態度?”
緩了口氣,她又道:“夏明月是自願離開的,我從來沒有逼過她,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女人,你到底圖什麼!你想要誰我都能答應,就她不行,就夏芯的女兒不可以!”
她呼吸急促,極力穩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就那個女人不可以,她搶了她的丈夫,撕碎了她的家庭,難道現在連她兒子也……
“砰”的一下,是大門被甩上的聲音,原來就在她沉默的時候,顧城已經率先離開。
“顧城!你去哪?顧城!”
*
與顧城相比,作爲新娘的李慧這段日子也不好過。
剛從車上下來的女人,頂着一張精美絕倫的臉,無視身後提着大包小包的傭人徑自上了別墅的二樓,回到房間。
純歐式風格的閨房裡透着一股渾濁的高級香水味,像是各種品牌混合在一起,被空氣揮發之後的氣味。
她走進房裡,踢開堆在地板上的購物袋,一下子跌進牀褥中。
傭人小心翼翼的進來,隨便找了塊空地將女人剛買的東西放下,而後拘謹的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李慧眼也不擡。
傭人頷首,帶上門默默退出去,聽着他們離去的腳步聲,她咬着牙在牀上流淚,儘管在外人面前沒有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可李慧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被顧城這麼傷法,心裡當然不是滋味,不,應該說,不管是換成什麼女人,被人當衆逃婚,於家庭,與自身,都是臉上無光。
敲門聲響起,李慧以爲是哪個不識趣的傭人,咬着牙怒道:“誰啊,不準進來!”
“小慧,是爸爸。”李家老爺推開門,在瞥到女兒滿面的淚痕時,雙眸微眯。
“誰又欺負你了?”
李慧擦擦臉上的淚:“沒,沒誰欺負我。”
老人不信,想了想沉下臉:“又是顧城那小子……”
“爸!”李慧紅着眼,滿腹的委屈頓時全部化作了淚水,埋入父親懷中,哽咽的哭訴,“我明明那麼喜歡他,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老人輕拍着她的背脊,心裡也是憋了一股子的火氣,顧城逃婚也就罷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回來,居然堂而皇之的上門說要解除婚約,態度囂張得彷彿從未將自己放在眼裡。
他手心發顫,在安慰的同時兩眼射出數道凌厲的狠光。
雖說李家在市裡的勢力不如顧家,可也不會淪落爲任人欺凌的主……
“你放心,爸爸一定會給你討回公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
兩個月後
明月挺着一個微微凸起的肚子從公車上下來,手裡抱着一束白菊慢吞吞的走進墓園裡。
天氣很好,萬里無雲,好幾天沒下雨了,陽光顯得有些猛烈,她在路邊眨了眨眼撐開洋傘又感覺好了一些。
明月擡手看了眼時間,不多不少十分鐘,這是她從公寓來到墓地的距離。
因爲文化的差異,美國與國內不同,他們喜歡將墓園建在房子周圍,雖說都信鬼神,可他們更趨向於將死後的人當做是守護天使,所以就當地來說,墓地並不算忌諱。
明月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剛開始還會不習慣,可到了最後,轉念一想她哥哥也睡在裡面呢,便拿着大伯母給的身份證還有現金,在墓園附近買了一套房子。
她掏出錢包,靜靜的看了眼夾在夾層裡的身份證,整個人不禁一陣恍惚。
那是顧母找人給弄的身份證,貼在上頭照片是她的,可寫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她非常感激大伯母,雖然出發點不同,可她至少幫助自己擺脫了顧城,世界那麼大,她頂着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顧城要想再找到她應該會非常困難纔對。
“安娜小姐。”早早在墓園入口等着的青年對她招呼道:“你又來看你哥哥?”
明月一愣,一時沒回過神,好半晌才聽出來他喊的是自己。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挺着還不算明顯的肚子上前:“霍恩先生,您好。”
青年同樣捧着一束白菊,很自然的湊過來:“這附近新開了一家咖啡館,請問我有這個榮幸能邀請你一起喝一杯咖啡嗎?”
明月垂着眼,這個男人像是對自己很有好感,因爲她已經連續五天在墓園門口碰到他。
想了想,明月委婉道:“霍恩先生,非常感謝您的邀請,可是很抱歉,最近醫生告訴我,懷孕期間不宜喝太多咖啡……”
“我想我不能陪您去了。”
說完,丟下已經僵硬石化的霍恩,她捧着花束目不斜視的走進墓園裡。
在看到哥哥那張熟悉的臉龐時,明月摸着小腹蹲□,找出抹布一點點的拭去墓碑上的污漬。
大伯母給的字條早已經被她扔進了馬桶,雖然現在還感覺不到胎動,可明月卻能切切實實的感受到孕育在腹中的生命。
沉默片刻,女孩突然摸着小腹呢喃:“寶寶,以後你就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