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百多年後。
無惑被南宮玖麋邀來說是“品茶”。
兩人坐在寂靜的庭院中,可以看到遠處的小木屋,就是通往竹林的那間。
無惑悠然將茶杯口輕碰着自己的脣,淡淡地問南宮玖麋,“叫我來單單就是品茶嗎?”
“呵呵,當然不是,”南宮玖麋輕輕吹去茶上騰飛的熱氣,隔了很久才問,“你有聽說那邊土地廟的事嗎?”
“什麼事?”
“接二連三有人被殺,只剩一堆屍骨。我想……你一定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吧。”
“哦,你說的是那隻樹妖吧,”
無惑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我正要去找他。”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嗯。”
談話間,突然一片雪花悄然劃過他眼前,靜靜地飄入熱騰騰的茶水上,瞬間融化了。
緊接着,兩片、三片的雪花都落了下來。南宮玖麋伸出一手去接,嘴裡喃喃着,“下雪了啊,怪不得總感覺冷冷的呢。”說着,他收回手,在掌心中哈了一口暖氣,再瞥過眼去看無惑。
只見他才穿了一件黑色薄衣,卻沒有感到絲毫的寒冷,不過轉念想想也是,畢竟他不是人。
“你知道那隻妖怪是哪來的嗎。”
在這時,南宮玖麋邊問邊又朝木屋那裡看去。
然而等了許久,都沒有人迴應,有意不回答似的。
見無惑不說,南宮玖麋便繼續講了下去,“是因爲你啦,要不是你上次爲了那架古琴,連帶新符咒舊符咒都撕了,現在也不會釀下大禍!”
“噢,原來是那樣。”
“我說你,明明是自己的錯,爲什麼還這麼無所謂!咳咳,那天是因爲我沒有太在意,忘記了爺爺臨終前的囑咐,你撕掉的其中三張符咒,是用來封印屋中地板下一隻銀杏樹妖的……喂,你在聽嗎?”
面對不知何時變得羅裡吧嗦的南宮玖麋,無惑淡然地搖晃茶杯,看茶水倒映天空中紛紛白雪飛舞,彷彿是這瓷杯中的景物一般。
“咳咳!咳咳!”
南宮玖麋重重咳了很多聲,正準備把無惑手中的茶杯抽走時,無惑突然開口說話了,“怎麼不繼續講了,我在聽着呢。”
“你那個樣子,我還以爲你不在聽呢。”
“封印屋中地板下一隻銀杏樹妖的,然後呢?”
“然後,就是因爲你!那隻樹妖在你走後不久就忽然變成一團黑氣朝土地廟飛去了!”
“看來他是有意要避開我的啊。”一抹少見的陰笑在無惑臉上顯露出來,他的雙眼依然未移開茶水的倒影。
“麻煩你不要再開這麼冷的玩笑了,一點也不好笑,若讓我那父親大人知道了,一定會扒了我的皮的!”
這一次,似乎是有史以來無惑第一次看到南宮玖麋露出如此苦惱的表情,平常縱使再有心事,也不會完全放到臉上。
“不急,我會帶走他的。”
“你當然不急,你又沒人管……”南宮玖麋無力地將手撐住頭,“希望我家老爺子走遠點抓鬼,那樣的話,樹妖之事就不會傳進他耳朵裡了。”
伴隨他的話音消失,雪開始越下越大,枯枝、房瓦、田野、陸地上都積蓄了不少,世界又變得安靜許多。
因爲寧靜,萬物也跟着沉睡,也許是怕打破這潔白無瑕的世界。
然一棵枯死了一百多年的銀杏樹,竟在此時重新綻出了嫩葉,寒風吹打葉子的聲音,像是樹在獰笑。
5
傍晚,天已暗下,細雪飛揚,路上來往的行人匆匆散去。
只有一個小男孩還在悠悠漫步。
眼見着周圍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他微微一笑,盯住不遠處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渾然不知,一心想着快些到家,匆忙趕路。
男孩舔着自己的兩顆獠牙,瞬間成爲一道綠光,如閃電般衝向前面的婦人。
一聲驚魂的尖叫過後,雪花便染上了紅色,婦人躺在雪地裡,留着一口氣掙扎,腸肚已被拉出。
“嗯,我好久都沒有碰過人肉了啊,”男孩的手劃過婦人已被嚇得變形的臉,“不過這個地方一點也不適合享受美味,還是,去那個土地廟好了。”
於是,男孩拉着婦人的長髮,往土地廟拖去,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條鮮紅明豔的痕跡。
沒隔多久,南宮玖麋追到了這裡,在地上蘸一滴血嗅了嗅,還是新鮮的,剛不久留下。
隨血跡一直延伸,那裡便是土地廟。
南宮玖麋快速追去,血腥味也在鼻尖越變越濃,讓人難以呼吸。
剛到土地廟門口,就是大堆大堆的白骨,還有一陣陣撕咬肉的聲音。
“這肉真不錯,比先前的那個老頭兒的好吃多了……哦,你是……”
前一秒還在咀嚼人肉的男孩,發現身後有人後,下一秒就站到南宮玖麋面前了,湊上鼻子聞了聞,“嗯,你的味道感覺也很好,肉也一定很補,嗯,和南宮漓那傢伙的味道一模一樣……”
“你吃人還敢那麼明目張膽啊!”
南宮玖麋沒想到,這隻樹妖見到他竟沒有一絲懼怕,還大膽地提起自己曾太公的名字。
但來不及再多想,現在不是談親戚的時候,他兩手各夾三張符咒,揮向男孩。
“你們人類可以吃豬吃羊,爲什麼我們妖怪就不能吃人呢?”
男孩腳尖一擡,輕輕躍起,掠到南宮玖麋身後。
“哼,不吃怎麼活命。”
沒來得及有喘氣的時間,又有十幾張符咒飛向男孩,這樣持續了很久,一人一妖都累的喘大氣,卻還不收斂對對方的警惕。
“既然你也知道要活命,那我們當然也要活命。”
對於這句話,南宮玖麋倒思考了很久。這麼說也對,世間萬物的一大原則,不正是活命。
“你叫什麼名字,妖怪應該也有名字吧。”
“對啊,我叫南宮杏。”
樹妖的語氣突然變得像一個孩子,如果沒有看他剛纔的行爲,誰都會誤認他爲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孩。
南宮玖麋被他的話說得摸不着頭腦。南宮杏,是他的爺爺,什麼時候又成樹妖了?
他的父親大人爲了去各處抓鬼,留下他一人看家,只讓他不要撕那三張陳舊的符咒,根本沒有說過任何關於裡面那妖怪的事情。
“南宮杏,可是我爺爺!”
“你爺爺?”男孩也有些不解,“你爺爺也叫南宮杏?”
南宮玖麋蹙起眉頭,重重點頭,“是的,是的!”
“……嗯,那就奇怪了……”
“話說,你既然姓南宮,那是又怎麼會被封印在我家的?”
“你確定要聽嗎?”樹妖開始賣起關子,“嗯?”
“是的,快點,我的符咒很不耐煩。”
南宮玖麋手上又多了幾張黃紙紅字的符咒。
“啊,知道了知道了!”男孩講起了一百多年前的那件事,從南宮漓小時候一直講到正月十五那天。
正當講到最精彩的時刻,無惑忽然出現,拎起男孩的衣襟往外拽。
南宮玖麋連忙去阻攔,是啊,他還沒把故事聽完呢!
無惑無奈地放下男孩,想開口說點什麼,又咽了下去,淡淡地朝他身後笑了一下。
男孩也吞着口水,偷偷看玖麋身後一眼,把接下來的事情簡單明瞭說完了。
“竟然是這麼一回事,我的曾太公也有錯啊,你明明那時候已經悔改了!”
南宮玖麋還未感到樹妖和無惑的臉色有改變,自顧自思考着,但聞身後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出,
“是啊!爲父纔出去了幾日,兒子就變得那麼有同情心了呢!特別,是對那些妖怪嘛!”
這個聲音的出現,在玖麋腦海裡徘徊了很久,每一聲都刺激着他的腦神經。
“這是……這是……父親大人的聲音啊!”
雖然他沒有回頭,內心已經吶喊出來了,不停地叫着“救命”。
隔三秒以後,纔敢慢慢回頭——那時的父親大人,五官已經氣得快扭到一起了。
“父親大人,您聽我解釋,這樹妖絕不是孩兒放出來的!”
可惜再怎麼解釋,南宮玖麋也無法解釋清楚了,無惑和樹妖都不見了,只剩下這對父子倆。
“小兔崽子,回家給我去罰抄家規!”
“……是……父親大人……”
一聲命令,讓他只好認命。
6
大雪覆蓋了剛纔的血跡,荒野上也是白茫茫一片,日月跟着無惑移動,在雪中穿梭着。
“果然啊,我還是不忍心殺掉南宮一家。”
樹妖手掌心捧着許許多多的白雪,捏成了一個小人。
他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絲,插到雪人上,髮絲變爲一片銀杏葉和兩顆銀杏果,葉子好像雪人的髮髻,果子深藏在雪人裡看不見。
樹妖將雪人遞給無惑,“麻煩你,把這個給南宮玖麋。”
“嗯。”
清脆的銅鈴之聲響起了,雪下大了,模糊了他倆的身影。
南宮玖麋頗不情願地抄着一本厚厚的家規,桌上放了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忽然,窗外傳來窸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動靜,打開窗一看——
是一個可愛的小雪人立在窗臺上,頭上插着片綠油油的銀杏葉,正對着南宮玖麋。
他突然覺得放鬆了許多,用墨水給雪人點上兩隻眼睛,一個鼻子。
雪中的兩顆種子,在此時悄悄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