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許沒有說話,將畫在獸皮上的地圖展開,尋找自己此刻所在方位,卻聽宋雲峰繼續抱怨:“大哥,皇帝老兒究竟要如何,他當我們是棋盤上的棋子,只要撥一撥手指就可以隨便移動的?我們帶着十幾萬人馬這麼浩浩蕩蕩地走,就算不打仗,也夠擾亂民心的了。兄弟們可都怨了,走了一個多月,也不告訴他們咱究竟要幹嘛。”
“你去穩定軍心,不管用什麼法子,若不成,軍法處置。”容許頭也沒擡,冷冷地就下令。
“我說大哥……”雲峰不服。
容許擡起頭來看着這個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嚴肅地說,“同樣的話,我不會再對你重複,若爲阿神着想,做好你的分內事。”
宋雲峰心裡大氣,盯着他大哥看了半日,一撩袍子站起來,大聲問:“是不是朝廷裡有問題?”
“這不需你來操心。”
“你會不會受牽連?”宋雲峰不罷休。
容許靜默須臾,答:“不論如何,我不會讓兄弟們受委屈。”
“什麼叫受委屈?”宋雲峰似乎嗅到了什麼,衝到他大哥的面前,“我早就說過,不是那幾個蠻夷倭寇要殺你,是朝廷吧,他們怕你手握重兵功高蓋主,早晚都提防着。說得好聽,委以重任,實際就是把我們當猴子耍,他們就是要把你逼急了,逼反了,好……”
“宋雲峰。”容許怒斥,“閉上你的嘴,我不想再聽見這些話。”
“大哥,若被我說中了,當如何?”雲峰也急了,“難道你就真的甘心肝腦塗地,等有一天他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還要爲這個狗屁朝廷愚忠下去?”
容許反愈發沉靜,他揮一揮手,“下去吧,明日傳令,凡有耕種之長的兄弟,若樂意,可幫助此地百姓農忙,另加賞銀,因爲我們會在這裡駐紮一個月。”
宋雲峰又跳起來,“一個月,好,就算一個月,那一個月後我們去哪裡?”
“一個月後會有命令傳下來,不是我,就是朝廷。”容許面色冷肅,慢慢地說,“這一個月,你們必須一個不少地駐紮此地,不得擾民不得滋事,違者斬立決,這是軍令。”
“你們?”雲峰濃眉一皺,狐疑地問他的大哥,“什麼叫‘你們’?意思是不包括大哥……你?”
容許點頭,從容地將桌案上的書冊、地圖、信件等逐一整理,回答他的好兄弟,“今日夜裡我會動身赴京,就帶鍾子馳兄弟倆。此事不能外傳,對外就說我病了,不見一人。這一個月你必須守住這個秘密,等我的消息,或……朝廷的旨令再行動。”
“大哥,是朝廷密調你回去,還是你自己要去?”宋雲峰仍在追問。
容許起身,重重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雲峰,軍中不止你我兩個兄弟,十幾萬兄弟出生入死,不能因爲一個私情而將他們棄之不顧。雲峰,我把兄弟們交給你,而我也不會輕易讓自己陷入不復之地。有關這件事你知道至此已經足夠,知道得越多,對你對兄弟們都不利。”
宋雲峰倔強地看着大哥,兄弟倆沉默許久,他才滿腹怨氣地答應:“好,我和兄弟們等你回來。容許你最好想明白了,如果你有不測,兄弟們會如何,不是我一個人能阻攔得了的。”說罷氣呼呼地離去,掀開帳幔時,力氣大得幾乎將那帷幔撕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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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許負手而立,目光卻移到了宋雲峰剛纔畫正字的紙上,三十七天,和妻子分開三十七天,這三十七天裡,她過得如何?
“未兒……”心底的長嘆,痛而酸楚。
是夜,深秋的夜空竟不那麼深邃清澈,黑雲沉沉地墜在天際,叫之星月黯淡無光。將至子夜,嘩啦啦的傾盆大雨如期而至。
佟未在夢中被雨聲驚醒,甫睜開眼,便見屋門被打開,柳媽媽和采薇一人掌燈、一人抱着一牀棉被進來。
“果真是被吵醒了。”采薇笑着寬慰小姐,“別擔心,這雨早晚要落下來的,落一晚上也好,明兒天氣更清爽些。”
“給少奶奶加牀被子,這秋雨也到盡頭了,眼看就要立冬,咱們江南雖不比北方天寒地凍,可冷起來,那可是鑽骨子的溼冷。那股潮勁,我這活了幾十年的老婆子還不能習慣,何況少奶奶您頭一年來。”柳媽媽將一牀綿軟松香的被子加在佟未身上,笑道,“您放心,柳媽媽一定好好照顧您和咱們孫少爺。”
佟未無奈地笑一笑,想起今晚和母親商議的結果,心裡就發悶。原來娘也頂好自己能跟她回京,可馮梓君那裡已經把話說滿了,因佟未這一胎極有可能生下容家的長孫,是如論如何都不可以離開杭城祖宅的。自然親家母若願意留下來幫着照顧,她也不會不高興。
“你安心睡吧,老夫人和二奶奶那裡我也送棉被過去了。”采薇來幫佟未掖一掖被子,佟未卻伸手拉住了她,“陪我睡吧,我一個人怪冷清的。”
“奇了,你怎麼不纏着老夫人?”采薇笑着說,“別撒嬌了,好好睡纔是。”
“柳媽媽,讓采薇留下陪我吧,我一個人真睡不着。我不纏着我娘,是怕家裡人知道了說閒話。”佟未不求采薇,反楚楚可憐地央求柳氏,“我也怕我娘擔心,您知道的,她不可能陪着我一直到相公回來。要是曉得我晚上一人寂寞,該多擔心。”
柳氏心疼,也勸采薇留下,如此采薇無奈,只好留下和小姐一起睡。躺下後卻說:“你怎麼了?從前也沒這樣。這一個月你不也好好得過來了,說起來,還真是看你耍脾氣的好。現在這樣子,看着揪心。”
佟未咕噥道:“將來有一日你和我一樣就會明白了,現今我說什麼你也不會懂。不過薇兒啊,你可千萬別喜歡上打仗帶兵的男人,那滋味真是不好受。一邊要想着丈夫肩上的責任,強迫自己去念什麼民族大義;可另一邊又什麼也放不下,每天跟個怨婦似的可憐兮兮自顧神傷,冷不丁還要帶個小的……”
采薇沒聽完,已咯咯笑起來,“這樣的口氣纔像你,愁二爺暫時不能回來是沒用的,我知道你的脾氣,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回京城,這兒沒有相公,我一刻也不想呆。”佟未回答得倒乾脆,卻即刻又遲疑猶豫起來,“可我婆婆已經對娘把話說絕了,她是不會答應放我走的。另外還有大嫂她們幾人,留下她們我也不放心。”
采薇嗔道:“你就是操心的命,咱們沒來之前,大奶奶她們不也好好得活着?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們總不能靠着你過日子吧。這道理你該比我明白。”
“話這麼說,可我娘不能出爾反爾又硬要帶我走啊。畢竟那也是咱們家的體面,萬一婆婆她逼急了鬧起來,大家臉子上都掛不住。”佟未氣道,“她這就叫先下手爲強,把我娘給將了。”
采薇朝天躺着,隨口說一句:“那你不會等老夫人他們回京了,然後自己個兒走,腿長在你身上,那老太太還綁了你不成。”說完卻沒聽到小姐回覆,轉過頭去看,因夜色幽暗,除了被小姐那雙亮眸子嚇着外,啥也沒瞧見。
“我說錯什麼了?大半夜別這樣瞪人。”
佟未卻掰着采薇的身子說:“對呀,我怎麼沒想到,我可以等娘回去了,我自己再走啊。”
“那萬一啊,我可不是打嘴推翻前面的話,我是說,萬一老太太說你逃跑了是大奶奶她們沒看緊,遷怒她們,這可不是靠不靠你活的事兒,那就是你害人家了。”采薇謹慎地提醒佟未,“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別真胡來,別忘了你有身孕,這長途跋涉,我也沒經驗,怎麼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