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護衛擡頭道:“動用百人之力,圍天山整整七日,獵到了兩隻白貂,貂絨潔白如雪,無一絲雜色,是上品中的極品。屬下已經差人剝下貂皮,送去岳陽最好的作坊,明日就可以做好夾襖呈給殿下。”
——剝皮…莫牙露出厭棄之色,穆陵最多也就是找幾塊寒玉,唐曉可好,獵貂剝皮…這樣的人做了皇帝,準定是個暴君。
唐曉閉目快慰道:“諸位辛苦,獵白貂有功者,重重有賞。”
——“屬下替兄弟們謝過殿下。”
唐曉揮了揮手,這才驚覺莫牙和福朵都在一旁聽着,唐曉臉上也不見錯愕,貴爲太子,喜好狩獵藏貂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唐曉掃過福朵和莫牙平靜的臉,正要起步出宮,福朵幽聲道:“殿下,奴婢剛剛從府庫出來,看見幾個不開眼的下人把寒玉衣隨意收着…景福宮就要住進太子妃,奴婢也知道寒玉衣不能堂而皇之的擺在太子妃可以看見的地方…奴婢尋思着,不如把寒玉衣放在…”
——“福朵。”唐曉打斷道,“你是母妃身邊的老人了,剛剛你也說景福宮就要住進新人…寒玉衣…你自己看着辦就好,或者,就帶去珠翠宮母妃那邊,讓母妃替本宮收着就是。本宮還有事,這邊…就勞煩母妃和你照應了。”
唐曉說完就大步離去,福朵嘴脣半張,半晌才慢慢合上。
見唐曉離開,莫牙朝府庫那頭望了眼,自若道:“寒玉衣?姑姑,是古籍中記載的寒玉衣麼?”
“莫太醫博覽羣書,不錯,就是傳說說可以抵禦烈火的寒玉衣。”福朵緩過神來。
“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寶物呢。”莫牙故意捶着手心道,“學醫的人,就好奇些個稀罕東西,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莫太醫想去看看寒玉衣?”福朵知道蕭妃喜愛莫牙,精明如她,當然願意順水送莫牙一個人情,“寒玉衣就收在府庫,奴婢帶您去看看就是。”
——“可以嗎?”莫牙的臉孔人畜無害。
福朵低笑:“當然可以,您剛剛也聽太子說了,太子還讓奴婢把寒玉衣帶去珠翠宮呢,您不過看一眼,有什麼要緊?走,隨奴婢過去。”
包裹着寒玉衣的綢布被福朵小心的揭開,莫牙在程渲口中就聽說過好幾次這件寒玉衣——穆陵搜盡天下寒玉製成此物,就是要程渲知道,自己答應她的就一定會做到。
——笑談尚且如此,承諾重過千金。
寒玉衣盡顯在莫牙眼前,顆顆寒玉白中泛着青色,滲出刺骨的涼意,一看就是極其難得的玉中極品。
穆陵追女人果然有一套。莫牙搓了搓衣角。
——“這就是寒玉衣。”福朵見莫牙看得出神,只當他沒見過這樣的寶貝。
“如此寶物。”莫牙不動聲色,“殿下爲什麼不留在身邊,反而送去珠翠宮?”
福朵嘆了口氣,“奴婢也有些不明白,殿下之前很珍愛這件寒玉衣的,幾乎每天都要摩挲許久,睹物思着那個不在的人…殿下重情,許多日子都走不出來…大婚在即,倒是願意不再見寒玉衣?難道真是大難一場,讓殿下看開了許多事?伊人已逝,生者還是要往前看?應該就是了吧。”
“姑姑的意思是…”莫牙裝作隨意,還伸手好奇的摸了摸冰冷的寒玉,“殿下大難不死,性情也有些不一樣了?原先的喜好,情意…也隨着一場禍事…都能看開改變?”
“奴婢…”福朵再機敏,也抵不住莫牙寥寥幾句把自己繞了進去,這個老練的姑姑彎月眼睛動了一下,又一下,“是這個意思?”
莫牙忍住笑,“姑姑剛剛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麼?殿下上林苑大難不死回來,連最珍愛的東西都不要了。姑姑?難道…殿下改去喜歡白貂了?寒玉變作白貂?珍寶改作奇獸?這跨度,有些大吶。”
——“白貂?…”福朵驀的記起院子裡護衛回稟獵貂的事,“真是奇怪…咱們殿下…原先也不大講究奇珍異獸的…”福朵越說,自己也越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
莫牙咧嘴一笑:“我看完了,也得回去太醫院當值了,蕭妃娘娘那邊要是又需要,去傳我就是。姑姑,我走了。”
——“額…”福朵回味着自己的話,連莫牙告辭都有些恍惚,“莫太醫…慢走…”
邁出府庫,莫牙憋忍不住偷笑了聲,假的就是假的,換副皮囊也是假的。唐曉也真是太自信,他認定穆陵必死,沒人可以戳穿自己什麼,顧不得再僞裝對故人的不捨,急急的就想撇開寒玉衣…
——那白貂?莫牙托腮想着,獵白貂做什麼?奸人做事,準沒好事。莫牙暗搓搓的握着拳頭,你莫爺爺見招拆招,等着你就是。
次日,賢王府外。
唐曉隱在巷角,遙望着賢王府的鑄金大門,他清楚記得,秋日狩獵,他正要起步離開,穆玲瓏一聲嬌喚定住了他的腳步。
那一天,唐曉知道自己離開就不會再回來,那天之後,世上就沒有了唐曉這個人,他將會在所有人的口中死去。
有那麼一刻,他有些懷念侍衛之身陪在穆玲瓏身邊的日子,就算卑微的活着,身邊卻還是有抹不去的美好,穆玲瓏的笑顏勝過了天上最美的彩霞,唐曉躺在景福宮的華榻上,閉上眼睛滿滿的都是那張單純的笑臉。
——“是誰找本郡主啊?”穆玲瓏蹦躂着竄出自家大門,嘟囔着有些不樂意,“請進來就是,神神秘秘的非得把本郡主喊出來?我倒要看看你是什麼人。”
見門外是一個捧着雕鳳紅木匣子的金甲護衛,穆玲瓏揉了揉眼睛,她雖然不大認得這個人,但金甲護衛只有皇子可用。穆玲瓏啃着手指甲,疑道:“你是…哪位殿下身邊的人?”
遠處,唐曉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幾步,恨不得把穆玲瓏看的更清楚些。
——“屬下是太子殿下派來的。”護衛對穆玲瓏深深鞠了一躬,“見過郡主。”
“太子的人?”穆玲瓏歪着頭打量着他,“找本郡主做什麼?”
護衛恭恭敬敬的呈上雕鳳匣子,“殿下受故人所託,有件禮物要送給郡主,特意讓屬下送來。”
“禮物?”穆玲瓏露出孩子氣的驚喜,轉瞬又奇怪道,“太子平白無故給我送禮物?太子明天就要大婚了,本郡主還沒來得及給他送禮呢…這哪裡好意思。”
好傻的郡主——唐曉忍俊不禁,低笑着搖着頭。
“郡主您一定得收下,您要是不收,太子殿下可不會饒了屬下。”護衛老實,把雕鳳匣子塞進了穆玲瓏手裡,又朝她鞠了一躬,轉身疾步離開。
——“嗨。”穆玲瓏跺着腳卻又追不上矯健的護衛,“這還硬塞上了?本郡主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禮物,回頭就給你家太子送回去。哼。”
穆玲瓏邊嘀咕邊單手打開了木匣,一眼看去,紅脣半張,驚的俏臉變色,烏黑的大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木匣裡,是疊起的白貂夾襖,凝白如雪,綿軟如緞。穆玲瓏指肚拂過白貂絨,託着木匣的手心陡然一鬆,雕鳳的紅木匣子哐當墜地,穆玲瓏攥着手裡的白貂夾襖,顫着身子說不出話來。
——“受故人所託…”穆玲瓏喃喃自語,“故人所託…是你,唐曉…是你和太子說的…一定是你…”
唐曉潸然垂目,一拳擊打在身旁的石牆上。
穆玲瓏眼眶滲出紅色,把柔軟細膩的白貂絨貼在瞭如玉的面龐上,深嗅着上面遺留的氣息,“本郡主一句戲言…白貂?上林苑哪裡有什麼白貂…我知道你沒去過上林苑,我逗你吶…你臨死之前,還惦記着我的白貂嗎…”
穆玲瓏捧着白貂夾襖緩緩蹲在了地上,頭顱深埋,瘦弱的肩膀不住的聳動着。
唐曉決然轉身,朝着宮門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去。
穆玲瓏抽泣了一陣,拾起木匣子站起身,扭頭見父親正好邁出門檻,趕忙把白貂夾襖和木匣子別在了身後——“父王要出去吶?”
“額。”穆瑞低低應了聲,正要出門忽的看見女兒身後藏着什麼,再看她眼角有些紅腫,疑道,“玲瓏,你手裡拿着什麼,拿出來。”
穆玲瓏知道躲不過父親的眼睛,不情不願的遞了出來,噘着嘴道:“也沒有什麼,父王你就喜歡大驚小怪。”
穆瑞接過白貂絨,蒼目一動,“天山白貂?北方也剩不了多少白貂了,連宮裡的娘娘都求不得一件白貂做成的袍子,玲瓏,這東西誰送你的?”
這也沒什麼好撒謊的,穆玲瓏不假思索道:“太子吶,不不不…是…唐曉…唐曉去上林苑前,我胡亂逗趣他,讓他給我獵只白貂回來做夾襖…唐曉不在了,他應該是和太子提起過白貂一事…剛剛,太子差人把白貂夾襖給我送來,父王,就是這樣。”
——“唐曉?”穆瑞幽幽閉目,他想起狩獵前夜自己和唐曉長談,對唐曉許下把女兒嫁給他的諾言,這個老辣的男子早已經看出唐曉對自己女兒的不一般,果然如此。唐曉身陷險境也不忘和穆陵說下白貂之事,這個瘸子也真是個情種,還是…可笑的情種。他該不是真的以爲——如果他能活着保護穆陵回來,真能娶到賢王府的穆郡主吧。
——“父王,把白貂夾襖還我。”穆玲瓏朝父親伸出手,“我要好好收着。”
“心意珍貴,是得好好收着。難得太子殿下也記着你的事。”穆瑞把東西遞還給女兒。
“是唐曉記着我的事。”穆玲瓏衝父親扮了個鬼臉,愛惜的把夾襖疊起收進匣子,幾步閃進府裡。
——“不讓人省心的丫頭。”穆瑞低嘆了聲,搖着頭露出些許憾意。
司天監
今天是周玥兒在司天監最後一次當值,確切的說,這位待嫁的太子妃早就該辭了差事回府去,但周玥兒還是日日都來司天監徘徊許久,她和程渲一起在這裡長大,甚至比程渲長在這裡的時間還要久些。
都是苦學多年的卦女,程渲知道,周玥兒還是有些捨不得這裡,或者說…她有些不敢面對自己大婚後的命運,渴望着司天監能有神諭給她些啓示吧。
天色暗下,程渲拾掇着準備離開,今天是霜降,莫牙昨天就說今兒要買幾個大紅柿子,柿子甜甜蜜蜜,程渲想着都有些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