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莫大夫有興趣聽麼?”
“幹吃着也沒意思,你願意說,我聽着也不礙事。”莫牙又揀起個梅花糕,一口咬下溢出香甜的紅豆餡料,細膩綿密。
——“你不怕引來殺身之禍?”
“你這張臉,岳陽已經無人可識,你自己不說,誰知道你是程渲還是修兒?”莫牙美滋滋的嚥下餡料,還給自己倒了杯酒。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卦象麼?”
“記得。”莫牙抿了口碗裡的酒水,才喝了一小口就皺起了眉頭,莫牙從未喝過酒,船上聽老爹饞酒,還以爲酒水是多麼甘甜好喝,想不到竟是這樣苦澀刺口,莫牙想吐出來,又怕被程渲笑話,只能強忍着艱難嚥下肚,把碗盅悄悄推到了一邊,“那個什麼鎏龜骨算出的卦象說:誰爲儲君,誰必大禍臨頭。哪個妃子不信來着,連死了兩個兒子…”
——“不錯。還以爲莫大夫不屑占卜之說,聽了過耳就會忘記,想不到倒也暗暗記下了。”程渲吸着帶着鹹腥味的海風,淡淡道,“這個卦象,就是我用鎏龜骨卜出,之後的幾年,皇上一直催促着我早日卜出破解的法子,不光是皇上,後宮有子的娘娘們,也時常召我入宮,名爲閒話嘮嗑,實則,也是想探出龜骨卦象的風聲。可卜不出就是卜不出,要我編出胡話也是不可能。直到…”程渲頓住了話。
莫牙停下嘴裡的咀嚼,“你卜出來了?”
夜風颳過,凝住了程渲的表情,那是一張寵辱不驚的臉,烈火灼不毀,狂風吹不皺,蜜水化不開,苦痛磨不破。
——“說到這個關於儲君的卦象…就不得不提到許多年前的一件皇室秘聞。”程渲聲輕如風,將莫牙往陳年往事中牽引而去,像是娓娓道來一個傳說,又像是講述着不由人不去相信的事實,“莫大夫,你記得我和你說起的德妃,可這宮裡遠不止德妃一個女人,宮裡有許多女人,大臣之女,各地美人,甚至,包括帶着異族血統的女人…武帝連失兩子,還是最心愛的兩個兒子,皇家連喪男丁,讓整個岳陽都籠罩在一種恐慌的迷霧下,也讓多年前疑似謠傳的一個卦象,浮出水面。”
“五皇子穆陵的母妃,是一個帶着蠻夷血統的女子。蕭妃娘娘,蕭非煙,她出生巴蜀,母親是蠻夷女奴,父親是蜀中一個卑微的桑農。蕭非煙生的和齊國女人不一樣,她的眼睛像翠綠的孔雀石,讓人看一眼就不會忘記。也正是因爲蕭非煙異於普通巴蜀少女的美貌,她被蜀中官吏送到武帝身邊,可是她沒有顯赫的母家,更是帶着蠻夷卑賤的血統,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武帝鐘意的女人。但千里迢迢送來的女人,也沒有送回去的道理,武帝就把這個巴蜀女子留在了宮裡,封了一個小小的采女。沒人覺得這個蕭采女會有飛上枝頭的運數,大概連武帝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臨幸於她。可偏偏不是這樣,德妃誕下次子,月子裡無法侍寢,武帝無意中撞見蕭采女…一夜夫妻,蕭采女福澤不淺,懷上了皇嗣。”
——“就是五皇子穆陵?”莫牙打岔道。
程渲對他的插嘴也沒有表現出不滿,她感受着帶着鹹腥味的海風,把鬢角的碎髮捋到了耳後,“你聽我說下去。德妃是後宮最得寵的妃子,藉着她不便侍寢的檔口懷上皇嗣,就算是武帝的情不自禁,德妃也只會把賬算在蕭采女的頭上。武帝理虧,對心愛的妃子存着愧疚,自然也不會對懷孕的蕭采女多加照顧,主子們都這樣,宮裡的下人當然也不會給蕭采女好臉色,蕭采女就算懷着皇嗣,可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連太醫都很少去診脈,直到…”
程渲深吸了一口氣,“蕭采女懷孕六月,腹大如鼓,後宮的老嬤嬤們竊竊議論,說蕭采女這一胎竟像是懷着雙生。武帝聽到傳言,指派了太醫去瞧,脈象診出…真是雙生胎。”
——“雙生!?”這會子莫牙不是故意打岔,真是失聲喊了出來,“可怎麼…生出來只有一個穆陵?”
程渲摸起手邊的酒盞又喝下一碗,“莫大夫是隱世的人,不知道聽沒聽過世上關於雙生胎的說法。歷朝歷代,不論是皇室貴族,還是民間布衣,都對雙生胎忌諱頗深。雙生雙生,不是大吉,就是大凶。”
——“何爲大吉,何爲大凶?”
程渲輕撫酒盞,“雙生胎要是一男一女,就是龍鳳呈祥,這是大吉;若是…雙生皆爲子,就是極大的凶兆,尤其,是在皇家世族。”
“啊…”莫牙聽傻了般,眼珠子動也不動。
“太醫診出蕭采女懷的是雙生胎,齊國數代後宮從未誕下過雙生,這樣大的事,武帝當然是要找司天監卜上一卦的。司天監讓卦師開壇焚骨。卦象一出,武帝震驚。”
——“卦象是什麼?”
——“御誕雙子,龍骨男盡。”程渲一個字一個字緩慢的說出,撫着酒盞的指尖有些抽動,這一卦卜出的時候,她還沒有出生,但當她親口說起這個卦象,程渲還是會有些隱隱的害怕,就算她沒有經歷過當年的種種,卻還仿如看見一個可怕的漩渦,翻滾着所有無力的人們。
“御誕雙子,龍骨男盡?”莫牙重複着,“就是說,蕭采女生出的皆是皇子,武帝皇家就會失去其餘所有的兒子?”莫牙忽的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女子懷胎,連最好的大夫都沒辦法診出懷的是男是女,一個龜骨卜出的卦象,連雙生皆子都卜的出?齊國要是真信這些鬼話,看來確是離滅亡不遠了。”
“由不得你信不信。”程渲冷冷道,“鎏龜骨的卦象無一不準,武帝信,朝堂百官信,齊國百姓信,這就夠了。”見莫牙啞口無言,程渲繼續道,“不過這是皇室密卦,知道的人並不多,除了武帝和司天監經手的卦師,連皇室宗親應該都沒幾個人知道。”
——“那個蕭采女,知道嗎?”莫牙忍不住問。
“蕭采女…”程渲哀下聲音,“她是孩子的母親,腹中孕育着雙胎怎麼會沒有感覺。只是她身爲一個弱女子,自己的生死都在別人手裡,又怎麼護得住腹中的孩子?予她而言,也許能留下一個就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吧。”
莫牙的臉上流露出同情之色,“蕭采女真是可憐。那…武帝是打算…胎死腹中?不對…五皇子,穆陵還活着…”
“兩個兒子不必都死的。”程渲聲音低下,“武帝暗下密旨…兩子…留一個。幾個月後蕭采女臨盆,長子…是一個死胎…不要問我孩子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死嬰不祥,不能留在宮裡太久,被宮人即刻帶出宮草草掩埋,幼子…算是幸運的活了下來。”
“看不出穆陵的命有這樣大。”莫牙咂舌道,“如果是他被早抱了出來,夭折的可是他了。等等,程渲,你說了半天,這麼多年的舊卦,和你最近卜出的那卦…有關係麼?”
“有關係,還是…糾纏不清的關係。我程渲的命,摘星樓三十六條無辜的性命,都賠在了這一卦上。”程渲眼眶含淚,肩膀聳動着,聲音帶着強忍的哭腔。
——“半個多月前…”程渲的手心不由自主的握緊,雖然她竭力的想藏住自己的情緒,但她想起往事還是會心頭緊揪,隱隱的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後怕,“皇上又讓我開壇焚骨,看看能不能卜出儲君必遭大禍的破解法子,這一個卦象我求了不下百次,都是一無所獲,這一次,我也沒有抱希望,甚至…我都不打算開壇焚骨...就在我下定決心去搪塞皇上的時候,蕭妃娘娘把我召進宮,蕭妃,就是當年的蕭采女,五哥的母妃…”
“五哥?”莫牙蹙了蹙俊眉,“哦…是他啊?五哥?”莫牙聽着程渲口中這個帶着親熱的稱呼,冷笑了聲。
——“蕭妃似乎看出我對每隔一陣就要卜一個沒有結果的卦象產生了厭倦,她婉轉的告訴我:皇上似乎有立五哥做太子的意思,國無儲君,必將不穩,就算有兇卦威脅,皇上也不可能永遠不立儲君。五哥,就是下一個人選。”
“你捨不得他了?”莫牙話裡帶着他自己都聽不出來的奇怪意味,看着程渲的眼神也有些怪異。
程渲沒有回答莫牙,繼續道:“我幼時被義父抱養,學卜卦不到一年就盲了眼睛,就算義父對我很好,別人卻只會覺得我是個累贅,就像莫大夫你一樣。”
“我?”莫牙一敲桌子,“程渲你沒良心,想想我怎麼待你…”
程渲豎起指尖:“我知道莫大夫是刀子嘴豆腐心,嘴裡嫌我麻煩,卻是待我好着呢。”
莫牙哼哼了聲,夾起個海瓜子惱惱的吮/吸着。
——“五哥少年時就關照着我,從不嫌棄我是個瞎子,這份情意…”
“情意?”莫牙忍不住打斷道,“五哥真是對你有情有意的好男兒吶。”
“你懂什麼?”程渲有些火大,“我自小孤苦無依,見多了世間冷暖,五哥如何待我,在我程渲心裡重過千金。對我而言,這份情意遠遠大過了情愛,一聲五哥,我拿他當自己的兄長。莫大夫,你想多了。”
“哦。”莫牙望向海邊,可心裡還是有些不痛快。
——“蕭妃和我有意無意說了許多,見我還是不置可否的模樣…便把多年前御誕雙子,龍骨男盡那一卦告訴了我,也就是…剛纔我與你說的那些。”程渲努力搜尋着記憶裡蕭妃的長相,她見過蕭妃,在自己還沒成瞎子的時候,雖然只是少時看的那一眼,但卻怎麼也忘不掉。那雙孔雀綠的眼睛像是帶着魔力,引得人想進到她眸子的漩渦裡。
“沒有人和我說起過那一卦,義父也從沒和我提起過。”程渲道,“兩位皇子先後死於非命,我隱隱聽到宮裡老人竊竊提起一些關於皇室雙生子的久遠秘聞,我也問過義父,是不是真有老人口中的密卦?義父告誡我:要想存活朝堂,不能造謠,更不能傳謠。我便也沒有把密卦一說放在心上。直到蕭妃娘娘說起,我才驚覺密卦真的存在——御誕雙子,龍骨男盡。”
程渲繼續道:“蕭妃是皇上的女人,但她更是五哥的母親,她失去過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最後剩下的那個。蕭妃提起這個塵封多年的密卦,是想提醒我——兩位皇子之死,也許和當年的密卦有關。”
——“等一下。”莫牙打斷道,“可是蕭采女的長子不是死了麼?雙子變作一子,龍骨自然也不會男盡。”
“我也是這樣和蕭妃說的。”程渲道,“卦象已破,理應不會怎樣。可蕭妃說,她隱約覺得,自己的長子尚在人間…那麼多年,孩子還活着。”
——“尚在人間…”海風瑟瑟,莫牙脊背一涼。
“蕭妃的話讓我萌生了新的法子,我卜這一卦數載,一直毫無頭緒,也許,真是沒有摸出路數選對方向,卜進了死衚衕。我改變了主意,決定爲了蕭妃,爲了五哥再誠心一次——開壇焚骨。”程渲眼前閃過在烈火裡焚燒的鎏龜骨,“這一卦,我不卜兇卦的破解之法,我卜的是…蕭妃當年的雙生胎。也不知道是不是卦師誠心可定兆象,就是這看似和兇卦毫不相干的一卦,鎏龜骨…給出了所有人等了數年的答案。”
“卦上怎麼說?”莫牙最不屑占卜迷信,可卻情不自禁被程渲吊住了胃口,連心跳都嘎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