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撫着眼睛上的白布,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名字,但卻沒有告訴莫牙。
莫牙絮絮道:“一定是你自己的長相。女人哪個不視自己的容顏如命,你瞎了多年,一定最想看見自己的樣子是美是醜…程渲,一句莫神醫,你可是喊定了。”
程渲想起那個人,忽然沒了和莫牙閒聊的興致,她摟着有些潮氣的被褥翻過身,摸着懷裡深藏的龜骨,眼前滿滿的都是密佈不解的疑雲。
——“程渲。”莫牙有些困了,話音裡也開始有了迷糊的腔調,“你真是給人卜錯了卦象,被扔下海的麼…”
莫牙頭一歪沉沉睡去,鼻子裡發出輕微的鼾聲,雖是擾到了程渲的思緒,卻也不覺得太難聽。
——“你真是給人卜錯了卦象,被扔下海的麼…”
程渲自己也不知道。
莫牙一天沒有吃東西,天才剛亮就被生生餓醒,見程渲裹着被子均勻低緩的起伏着心口睡得酣實,莫牙有些不高興。
莫牙走近程渲,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程渲的臉——真滑啊。莫牙舔了舔指尖,怎麼還帶着一股子甜香。
程渲舒展開手臂打了個愜意的哈欠,莫牙縮回手指,靈敏的像一隻貓。
程渲坐直身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勞莫牙大夫。”
——“是莫神醫。”莫牙一層層拆開白布,他比程渲更加迫不及待,自己五歲讀醫書,又在大寶船上心無旁騖的苦學了七年,自己與世隔絕從沒機會醫治過一人,老天把程渲送到自己身邊,也是爲了讓自己一展身手的吧。
莫牙挑起一抹自信滿滿的笑容,俯下身子盯着程渲閉着的眼睛,“睜開眼睛看看。”
白布拆下,程渲已經感覺到一絲多年未見的光亮,她在黑暗裡生活了十餘年,幾乎已經忘了什麼是光,她有些不敢睜眼,程渲生怕自己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睜眼睜眼。”莫牙有些急了,“還等着你一聲莫神醫呢。”
程渲眯開一條細縫,她看見一張模糊的臉離自己不過兩寸,近的快要貼到自己的臉上,那張臉俊俏的讓程渲有些發矇——眉毛不深不淺,像遠山一般,鼻樑高高的,嘴脣微張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膚色白淨下巴連半點鬍渣都沒有。
程渲把眼睛又睜大了些,莫牙的臉孔漸漸清晰,一雙晶晶亮亮的烏黑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程渲忽然想起了自己眼瞎前見過的星星,莫牙的這雙眼睛,就是天上最亮的星星。
莫牙朝着程渲動也不動的眼睛揮了揮手,鼻尖湊得已經快整個人撲上去,可程渲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動也不動,眼睛更是沒有眨一下。
——“不是吧…”莫牙跳出去半步,“怎麼會還是個瞎子?”
突見光明的程渲看着莫牙,眼角流下淚來,莫牙只當她難過,可又有誰比自己難過,莫牙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怵着默默流淚的程渲唉聲嘆氣,“難不成真要天天伺弄一個瞎子…”
程渲纔想大叫一聲“莫神醫”,聽莫牙管自己一口一個瞎子實在是聽着刺耳,程渲壓抑着狂喜存心逗他一逗,抹了抹眼角,道:“莫大夫已經盡力了,飽讀醫書就和紙上談兵差不多,算了,程渲認命。”
莫牙想指天罵地,他撓着頭衝出了船艙,治不好瞎子,卻還得混飽肚子,還是兩個人的肚子。
屋門被莫牙摔得哐當一下,程渲噗嗤大笑,跳下牀褥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程渲看見了,眼盲十多年,自己居然被一個在海上漂泊了七年的大夫治好,不,是神醫。
程渲環顧着船艙,她看見了滿屋金碧輝煌的擺設,綠油油的是翡翠白菜,黃燦燦的是別人嘴裡的金子麼?還有那凝白凝白的石頭…自己瞎的早,太多東西還沒見過就瞎了,程渲也認不出那是什麼,總該是寶貝就對了。
她看見了滿艙的奇珍異寶,有她以前見過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程渲看見了對面窗戶上那個被人用手指戳開的小洞,透過那個洞,她看見了濤濤的海水,翻滾着的浪頭,她看見了莫牙沮喪的背影,他正在給魚鉤上餌,把魚線甩進了海里,等着兩個人的口糧。
莫牙扭頭看了眼船艙,程渲看見了那雙晶亮惆悵的黑色眼睛。
——“莫…神醫…”程渲心裡低喊了聲。
程渲原本以爲自己上的不過是一艘飄零的破船,可莫牙的船上滿是奇珍,隨便一個都可以在岸上置地買宅,爲什麼莫牙會守着一艘寶船在海上漂了七年?還有一個可能已經死了的老爹?
程渲看見莫牙忽然站起身,徑直朝船艙走來,程渲繃直身子,又恢復了一張了無生趣的棺材臉。
——“只顧着你眼瞎,忘了你還有一張臉。”莫牙拾了塊汗巾擦了擦手,“我的神蠱該比金針厲害。”
程渲一動不動的任莫牙用汗巾擦去左臉上厚厚的藥膏,她才發覺被燒傷的地方早已經不疼,程渲摸了摸臉頰,光滑的像煮熟了的雞蛋白。
莫牙盯着程渲的臉好一會兒沒有回過神,自己真是沒有白養神蠱,神蠱吃盡了傷口的腐肉,還給了程渲更勝往日的美貌,就連皮膚也更加細嫩柔滑,莫牙看着都差點忍不住摸上一摸。只可惜眼睛還是瞎的,莫牙惋惜的嘆了聲,全然沒有給程渲治好燒傷的得意。
程渲看見了莫牙惋惜的表情,她有些緊張,難道是自己長得太醜讓莫牙嫌棄了?程渲捂住了臉,“莫牙大夫,我是不是生的很醜。”
莫牙從櫃子裡摸出一本本翻爛的醫書,盤做在凳子上一頁頁翻看着,不時擡頭瞥着程渲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種誓不罷休的神色,“算不上醜,平平庸庸吧。”莫牙話雖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眼程渲的臉。
程渲瞎了那麼多年,在一艘一覽無遺的船上也不難再扮作個瞎子,何況莫牙長的實在忒好看,就這樣靜靜看上許久也不覺得膩味。
莫牙每次擡頭,程渲都是一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發呆表情,他終於憋忍不住道:“你別老看我,我都看不進書了。”
——“我是瞎的。”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瞎的也不給看。”莫牙衝程渲擠了擠鼻頭。
莫牙看了整日的書,直到天色暗的需要點燈,莫牙才反應過來自己今天一條魚都沒有釣上。莫牙按了按快餓癟的肚子,他真的快要在自己身上聞見肉香了。
莫牙燒了壺水給程渲倒了一碗,仍然維持着傲氣的口吻,“喝完熱水就去睡吧。”
——“你爲什麼不上岸去?”程渲終於開口問道。
莫牙沉默了。
“你們是在岸上惹了仇家,這才躲在海上?”程渲只能想到這個原因,“七年前你還是個孩子,這會子長大成人樣貌也不同了,誰還能認出你?再說,老爹也不在了…”
莫牙徑直走到自己牀邊,擼上被子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憋着氣道:“老爹不讓我上岸。”
程渲覺得有些好笑,“老爹不在了,你寧願餓死在船上也上岸麼?”
莫牙想回嘴,但他知道,天氣一天天轉冷,魚一天天變少,沒有岸上的補給自己根本支撐不過冬天,何況還多了個天降的瞎子程渲…
程渲知道莫牙開始動搖,動了動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去找你老爹也好啊。”
莫牙心裡又是一動,他的臉色在夜色裡有些糾結,躊躇着道:“上了岸,能做什麼?”
程渲不知道莫牙是真傻還是裝傻,寶船上那麼多稀罕的物件,隨便一件都能讓莫牙過上呼風喚雨的日子,這人竟是懵懵懂懂不知道麼?程渲差點就脫口而出,忽的意識到自己在莫牙眼前還是個瞎子,趕忙嚥下話去,頓了頓道:“你是大夫,一身醫術還怕混不到一口飯吃?”
莫牙的臉紅了,蜷縮在被子裡不再出聲。
程渲不緊不慢道:“我的瞎眼看遍名醫也治不好,莫牙大夫無須介懷的。”程渲摸了摸自己的左臉,“你不是治好了我的燒傷嗎?”
——“不是我,是神蠱。”莫牙不情不願的吞吐着。
程渲啞然,倆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忽的程渲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幾聲,莫牙還來不及笑話,自己的肚子也跟被傳染了似的叫的更加大聲…
——“你救了我,總不能再看着我餓死。”程渲循循善誘,從懷裡摸出龜骨用指節敲了敲,“上了岸,一副龜骨總餓不死咱倆。”
“裝神弄鬼。”莫牙發出不屑的哼哼聲。
“別的不說。”程渲耐心道,“岸上老多好吃的了,你吃了兩個月的腥魚,忘了肉是啥滋味了吧。”
莫牙不動聲色的嚥了下喉嚨。
——“京城有家永熙酒樓,裡頭的紅燜肘子可是一絕。”程渲說着自己都有些饞,“那肘子是連着冰糖一起燉了七八個時辰,每天只賣三份,端上來時,肉皮連着酥肉,一筷子下去皮肉驟分,那肉入口即化,回味三日不絕…”
程渲一貫冷清話少,怎麼說起吃的來活靈活現勾魂攝魄,莫牙想呵斥她住嘴,但又有些捨不得。
——“一天只賣三份。”莫牙哼了聲,“說的好像跟着你就能吃上一樣。”
程渲翻起身子正襟危坐,“你帶我上岸,我帶你吃肉。”
莫牙也翻起身,“你跑了我找誰去?”
“我瞎的。”程渲輕聲幽幽道,“哪裡逃得出你的手掌心?”
飢腸轆轆的莫牙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他要上岸,跟着程渲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