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進不去,只有悶悶的走到一邊,伸長脖子目送着程渲走遠,直到最後一個人邁過司天監的門檻,大門轟然閉上。
今年被舉薦進司天監甄選的卦師有二十四人,走進早已經佈置妥當的正廳,桌椅被列做四排,每排有六個座位,座位上沒有寫人名,看着像是隨意選座。張鬍子眼珠子一轉,擠開人羣大步走向第一排當中的位置,嘴角得意的揚了揚。其餘人見張鬍子如此,趕忙也紛紛尋着好位置佔下,張鬍子佔着一個,手掌還不忘啪的按在身旁的桌子上,衝孫無雙低喊道:“孫兄,這邊,這邊。”
孫無雙嘴上也不做聲,腿卻朝張鬍子邁去,不動聲色的也得了個好位置。
程渲是個僞瞎子,無奈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真女子,還是個弱貨,腿腳比不上一羣男人利索,身子更是單薄的擠不上前,眼睛才眨了幾下,看得上眼的位置就已經被人霸佔,只剩下最後一排的末座。
——“程姑娘。”正廳中央笑看風雲的周玥兒含笑道,“差點忘了程姑娘眼睛看不見,要讓人扶你入座麼?”
一聲“程姑娘”,周玥兒已經悄悄撇開程渲的卦師身份,也意味深長的告知了在場所有精明的卦師她周玥兒對這個盲女的態度。周玥兒要的就是這份先機——寸步不讓。
——“勞煩大人。”程渲點了點頭。
周玥兒朝一旁的卜官使了個眼色,卜官走近程渲,輕輕拉住程渲的衣袖,引着她走向最末的位置,程渲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朝周玥兒話音的方向頷首笑着。
——“五殿下到。”
周長安父女和屋裡數名卜官都齊齊站立,一衆卦師聽到五殿下的名號,也趕忙顫着腿肚子站起身,膽小的連腮幫子都開始抽抽。
穆陵邁進門檻,才走幾步忽的緩下腳步,側身看了眼坐在最末位的程渲,這動作不過眨眼爾爾,卻被周玥兒收進眼裡,周玥兒輕咬紅脣,臉色有些難看。
穆陵褪下爲了悼念修兒穿了十餘日的白色緞服,今天穿了身繡金龍的玉色緞服,周玥兒見他終於不再爲修兒服喪,眼神裡閃過一絲欣慰。穆陵環視正廳,手背微擡道:“大家不用拘禮,坐下說話。”
二十四位卦師都見過集口擺下千金的穆陵,可大多隻是遠遠看着,哪有幾個人這樣靜距離的和齊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五殿下處的這樣近?就連其中最老練的孫無雙,臉也緊緊繃着不敢懈怠,大氣都不敢喘。
見諸人動也是不動,周玥兒覺得有些滑稽,周長安張臂道:“都坐下吧,今天是甄選卦師,並不是朝堂論政,大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就好,不用拘着禮數放不開手腳。”
卦師一個個坐下,程渲的個頭在女子裡並不算矮,甚至還算得上修長高挑,但前頭好幾個高個兒熊腰的男人排排擋着,程渲的背挺得再直也是什麼都看不見,別說穆陵的腦袋,連頭上的金冠都看不見。
周長安朝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看了眼,撫須道:“宋大人,這一輪又得交在你手裡了。”
白鬍子老者叫宋燦,擅觀面相,尤其是看這面相和司天監合不合,司天監上到卦師,下至倒泔水的僕役,都得由這宋燦觀一觀面相。宋燦在司天監幹了幾十年,看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第一輪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眼定去留的事兒。
程渲從沒有擔心過第一輪。倒不是說她對自己今時的面容有多少把握,而是因爲,自己是賢王爺舉薦的卦師,宋燦這個老頭能在司天監混跡到老,與其說他擅觀面相,倒不如說是擅看人臉色行事,做到八面玲瓏無懈可擊纔對。賢王府——宋燦絕不會敢得罪。
宋燦從前到後挨個兒看過每個卦師的面相,閉着眼睛像是沉思着什麼,忽的睜眼看向穆陵,鞠了一躬道:“厚德載福,今年的人選多是面善之輩,也算是我大齊的福氣。屬下一眼看去,只有兩人面相不適合留在司天監…”
此話一出,坐着的卦師心裡都咯噔一下,不知道哪兩個人會成爲留不下的倒黴蛋。宋燦指尖朝其中兩人點了點,“他,還有他,就是這二人。”
周長安都不需要用眼睛看,就知道宋燦這廝選中的一定是背景最差的二人,果不其然,倆人都是七品小吏的府中卦官,宋燦自己都是六品,當然不必給七品面子。宋燦不傻,周玥兒這兩天明裡暗裡和他隱隱表達了些對程渲的不滿,但程渲背靠賢王府這棵大樹,宋燦惜命,周家父女暫且還捻不死自己,賢王府…那可是能通天的能耐。
被點住的那倆人還來不及給自己辯解幾句,就已經被守在一旁的卜官和護衛連請帶推弄了出去,二十四張桌子空出兩個,乍一看有些寒顫的刺目。
不等餘下的二十二名卦師少許平復下戰戰兢兢的心情,周玥兒已經走到正廳中央,白酥手裡捧着一個精緻的籤筒子,筒子裡是寫着籤文的竹籤,看來這第二輪,就是解簽了。
周玥兒手腕輕動把竹籤搖的噼裡啪啦,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脆聲道:“諸位當中該是沒人不會解籤吧?要是沒有,我可要開始了。”
張鬍子的位置最好最顯眼,周玥兒邊說着邊走向張鬍子,張鬍子左右看了看,連脣邊的雜毛都有些哆嗦,見周玥兒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張鬍子趕忙起身,衝她抱了抱拳,顫聲道:“周…周卦師。”
周玥兒把籤筒子遞到張鬍子手裡,“來,別客氣,搖一卦。”
張鬍子魔怔似的接過,搖了幾下一個使勁,一支竹籤躍出掉在了地上,張鬍子慌忙撿起,看着上面的籤文臉色有些發白。
周玥兒彎目看去,悠悠念出:“上下傳來事總虛,天邊接得一封書,書中許我功名是,直待終時亦是無。”
張鬍子託着自己搖出的竹籤,小心翼翼問道:“周卦師,不知想讓小人算一算何事?”
周玥兒捂嘴噗嗤一笑,這笑更讓張鬍子心驚膽戰,周玥兒指着他道:“當然…是讓你給自己解籤,算的就是…你進得司天監的運勢。”
——“啊!?給自己卜卦!?”——“自卦不詳啊!”
張鬍子臉色愈發蒼白,哆嗦着手把竹籤放在面前的桌上,低聲哀求道:“這…卦師自卦,可是不詳,會給自己惹來禍事…周卦師,不如…咱們算一算別的?”
周玥兒的笑臉霎時沉下,彎目掃視過臺下竊竊私語的衆人,被掃到的都是虎軀一震,捂嘴不敢再出聲,周玥兒陰聲道:“在座諸位都是一心要入司天監爲齊國爲皇家效力,爲國爲君,是不是不詳就不做了?是君重國重,還是自己重?要做皇家卦師,自此之後就不再顧忌自己,這一輪給自己解籤,不過是爲了考驗諸位能不能爲齊國捨棄自己的兇吉,要是有人不願意或是不敢…”周玥兒指了指正廳大門,“現在就離開,還來得及。”
卦師們面面相覷,有閉目沉思的,有神色驚恐的,更多的是眼神閃爍像是在糾結猶豫什麼。衆人交頭接耳之際,穆陵看見了最末頭的程渲,他多麼希望程渲推開桌子起身離開,離開這個神秘是非的地方,一腳邁進外頭的天高海闊,再也不要回頭。
忽的幾個人站了起來,朝端坐着的穆陵深深的鞠了一躬,轉身朝門外走去,片刻的沉寂,又是幾人離開…
——“一個,兩個,三個…”周玥兒輕聲數着,“走了九人,那就只剩十三個了…”周玥兒又看向張鬍子,“你是也要走?還是…解了這一簽?”
“我…”張鬍子一個跺腳,“我解。”張鬍子默看籤文,良久道:“此乃中下籤,小兇,正如周卦師所言,能進司天監爲皇家所用,個人兇吉又算的了什麼?天命欲予我,我自當不負,鏡花水月夢一場又何妨,就算萬劫不復,我也在所不辭。”
周玥兒擊掌笑道:“好志氣,有些氣魄。我記下你了。”
——“多謝…多謝…”張鬍子擦了擦汗,這才發覺腿肚子都僵的坐不下來。
張鬍子終於艱難坐下,周玥兒靈眸一動跳到了程渲臉上,深吸了口氣捧着籤筒子走向她,眉毛微挑帶着旁人難以察覺的冷意。竹籤噼裡啪啦的聲音越來越近,程渲昂起頭,含着悠遠的笑容,手伸向聲音的方向,“這就到我了嗎?”
——“你眼睛不方便,我怕你等的太久如坐鍼氈,就讓程姑娘先來。”周玥兒從容道。
“原來是你照顧我。”程渲眯眼一笑,“這哪兒好意思,不過既然都到了我這裡,我也就卻之不恭了。”
周玥兒背對着衆人,沒人看得見她臉上的表情,她當程渲眼盲,眉間的妒怨不再掩藏,讓程渲看上一眼就覺得周身陰風陣陣,看來自己在司天監和她共事的那些年,周玥兒該是都這樣瞅着自己——怪不得總覺得司天監陰寒呢。
周玥兒把籤筒遞近程渲手裡,程渲輕輕搖了幾下,口中發出輕輕的“籲”聲,一支籤子啪的掉在了周玥兒的腳邊。周玥兒彎腰撿起,轉身看了眼端坐不動的穆陵,清了清嗓子道:“程姑娘看不見,我念給她聽。”周玥兒掃過籤文,“——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誰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覺其中碧玉奇。”
周玥兒見程渲沉默,淺笑道:“程姑娘,是沒記下麼?我再給你念一遍?”
“我記下了。”程渲眨了眨眼,“這是上靈籤,看來我抽到了一支好籤。”
周玥兒湊近她,“剛剛纔說卦師自卜會有大禍,你不怕麼?那位姓莫的大夫還在外頭等着你,程姑娘,我要是你,就不會進司天監。我…是爲了你好。“
程渲循着穆陵的臉,穆陵自幼跟在武帝和母妃身邊,見多了卦師占卜,對卜卦也算是略知,程渲的這支竹籤,是極難搖出的上靈,“骨中藏玉“四個字已經讓大廳裡的卜官面色微變,鎏龜骨不翼而飛,這個面生的盲女是上天派來的指引者麼?
周長安的手悄悄摸向袖子裡的三枚銅錢,摸得那錢幣都浸潤着自己的汗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