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落下,藉着夜色的掩護,一艘烏木寶船悄悄的駛回了岳陽碼頭,停在了原先的位置,像是從未離開過。
打着哈欠的船工伸手來收稅銀,披着灰袍的刺墨摸出銀子打發走他,回望幽冥搖擺的寶船,垂目深思着什麼。
甲板上傳來穩健的腳步聲,刺墨回神去看,暮色下,唐曉披着斗篷踱着步子,他的臉上明明還裹着沒有拆去的白布,但刺墨還是可以感受到白布下他駭人的笑容,志在必得的信心。
——“回船艙去。”刺墨低喊出聲,“要是這會兒被人發現,你我都會沒命。”
唐曉得意仰首,拂過裹面的白布,“我,真的是有些等不及了。”
船艙裡
時辰已到,唐曉坐在桌前,等待着刺墨替自己揭開一層層的白布。刺墨端來一盆海水,擦乾手走向唐曉。
——“快。”唐曉急道。
“你就不怕…”刺墨幽聲如魅,“你就不怕我胡亂給了你一張臉?就算穆陵死了,你也替代不了他。”
“原本是有些怕的。”唐曉輕鬆笑道,“你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意幫我成事。但是…”唐曉看了眼表情複雜的刺墨,“穆陵說,母妃有一個蜀中故友,擅鍼灸,重情義,她被送進岳陽,那位故友悄悄送了她一路…刺墨,你對我母親情深意重,穆陵已死,你不會忍心她失去所有。你貌似抱走我,也是爲了她。既然如此,你絕不會騙我,穆陵的臉,你是一定會給我的。”
刺墨仰天長嘆,“唐曉,你生了這樣一副縝密玲瓏的心腸,沒有人鬥得過你。”
“所以你沒有幫錯人。”唐曉摸向臉上的白布,“我有比穆陵更恢弘的志向,更強悍的本事,我一定會做成千古一帝,一定會。”
刺墨蒼涼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僵硬的手指一層一層剝開白布,最後一層剝下,凝視着唐曉嶄新的臉孔,這樣的臉,讓經歷無數的刺墨也是爲之一震,良久的沒有說出話。
——“怎麼樣?”唐曉多少還是有些緊張,“是不是他?”
“你自己看吧。”刺墨把水盆推到唐曉身前。
唐曉平復着忐忑,鼓起勇氣朝着水盆俯下身,他有些不敢睜眼,他口口聲聲的自信,在這一刻還是失去了分量。終於,唐曉猛的睜開眼睛——自己的臉…不,那是穆陵的臉。
水盆裡,映着和穆陵一模一樣的臉。唐曉一陣恍惚,有那麼一瞬,他竟然以爲穆陵沒有死,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凝望着。
——“西域有蠱蟲,喜食獸腐肉,精沫可易轉,換君新容顏。”唐曉低念着按住自己的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身去試,我絕不會信…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的奇術…穆陵,我,今天之後,就是穆陵,齊國的太子——穆陵。”
刺墨冷淡的看着狂喜的唐曉,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刺墨。”唐曉朝刺墨伸出手,“我想…再看一看神蠱。”
刺墨摸出養在身上的神蠱,指肚撫了撫神蠱青色的皮肉,託着掌心遞到唐曉眼前。唐曉低頭凝視着這隻神奇的蟲子,他豎起兩指夾起神蠱。
——“小心些。”刺墨對唐曉的動手有些不滿,“天下就剩一對神蠱。”
“就剩一對…”唐曉幽笑,忽的鬆開指尖,夾住的神蠱墜落在地。
——“你想幹什麼?”刺墨驚恐的推開唐曉。
唐曉的腳底踩向在地上蠕動掙扎的神蠱,搓弄着腳底心,嘴角溢着陰森的笑,“易容之術實在太可怕,太可怕了。刺墨你今天可以替我易容,有一天你會不會再去幫別人易做我?太可怕…爲了不讓我夜夜難寐,還是…除去神蠱爲好。”
“啊…”刺墨吼叫着匍匐在地,看着唐曉把神蠱碾成一團青黑色的肉泥,“你這個瘋子,瘋子,唐曉,你這個瘋子!”
“沒有什麼唐曉了。”唐曉鬆開腳底,一步一步走向穆陵留在船上的金甲,唐曉披上合身的金甲,舉起了熠熠的金盔,“我是穆陵,刺墨,我是穆陵,你記住,唐曉已經死了,活着的,是穆陵,是唐曉用性命護下的——太子穆陵。”
岳陽,城郊庵堂
莫牙不知道程渲爲什麼在當值的時候跑出了司天監,拉着自己非要去這裡。這裡…莫牙見是個不起眼的小庵堂,莫牙有些迷糊,再看程渲一臉嚴肅,莫牙沒有追着問什麼,他默默的引着程渲走上庵堂的臺階,好奇的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守門的老姑子認得和穆陵一起來過的程渲,老姑子遞給莫牙三根素香,莫牙遲疑的不想接過,自己又不拜神求佛,好端端的燒什麼香。姑子慈愛,莫牙也不好意思回絕了老人家,只得接了過去,衝老姑子鞠了一躬。
見程渲一句話都不說,莫牙只得自己探尋這座庵堂,庵堂小而幽靜,總共也就兩個老姑子,一個守門,一個唸經。程渲帶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莫牙看見庵堂裡供奉着幾個牌位,當中幾個都是蕭姓,“蕭?”莫牙眨了眨眼,他恍然頓悟,蕭妃娘娘就是姓蕭的。這裡…是蕭妃母家牌位的供奉之地。可這地方也太寒磣,莫牙都有些看不過去。
莫牙往角落看去,身子微微一愣,他看見了寫了修兒名字的牌位,牌位前供着一盞長明燈,燭火清亮不滅,寄託着生者綿綿不絕的哀思。
是穆陵…莫牙心裡有些發酸,但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和程渲翻臉。穆陵生死未卜,莫牙不會和一個身處危險中的人計較。他懂程渲,程渲不是無心絕情的人,就算是穆陵要殺她,程渲也不會徹底恨上這個人。
夜深失眠的時候,莫牙反思自己,覺得自己實在太傻,被程渲一口肘子就騙上了岸,搭着僞瞎子的手走上了不歸路,連大寶船五十兩稅銀都攢不足,更是沒有安生日子。
程渲太壞,莫牙氣的牙癢癢。但程渲,比自己更傻。死裡逃生還回來做什麼?真相?有那麼重要麼?活着纔是最最重要,跟着自己迎風踏浪該有多好。傻女人,沒得治。
直到程渲無言的把自己帶來這裡,莫牙才頓然明白,程渲冒死回來岳陽,不光光是爲了火燒摘星樓的真相,她更是放心不下穆陵。
雖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穆陵,他根本無從狡辯無法推脫,但是,程渲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認定穆陵就是要燒死自己的兇手。她重回岳陽,重回司天監,她回到了穆陵身邊,窺望着昔日的五哥,都是因爲她擔心穆陵,被另一個不爲人知的真兇所害。
十多年的少年情意,是不會說沒就沒的。
莫牙忽然緊緊握住了程渲的手,他握的很緊,生怕一個失神就讓程渲從自己身邊離開。莫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程渲,對手再強大也不會放手,死也不放。
——“程渲,鎏龜骨卦象無一不準。”莫牙寬慰道,“卦象說有生機,就一定會有。人不吃不喝都能活七八天,這才一天,他們不會有事。”
程渲落下淚,“如果五哥真的遇到不測,我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心裡還在懷疑他…五哥在天之靈,一定會很失望。”
“程渲…”
“我不該懷疑他。”程渲淚眼婆娑,她的淚眼隨着長明燈閃爍的火苗律動着,“莫牙,摘星樓的火,一定不是五哥做的。”
程渲雙膝跪在了牌位前的蒲團上,忽然放聲大哭。
——“有一件事,我想問一問你。”
——“殿下請說。”
——“我那位眼盲的朋友和我說過,盲者雖然看不見,但感覺聽覺觸覺都超出旁人很多,程渲,你是不是這樣?”
——“眼盲耳聰,感覺也愈加靈敏,確實是這樣。”
——“我再問你。永熙酒樓我們第一次見面,當夜你我路邊偶遇,我才走近你喊了一聲,你就肯定是我。予你們眼盲者來說,真的不會識錯?”
——“不會。每個人的姿態、步伐、聲音都與旁人不同,普通人也許用慣了眼看,不會在意這些不同之處,但盲人不一樣,盲人看不見,要想認人認路就必須依靠自己出衆的感覺和聽覺。我們行事比普通人小心許多,應該是不會出錯。”
——“絕不會出錯?”
……
——“你早聽出是我?”
——“不會錯的。”
——“怎麼個不會錯?你說給我聽聽。”
——“司天監卜官文氣,走路跟阿飄似的沒有動響,殿下器宇軒昂,又是練武之人,走起路來步步生風,隔得老遠就能覺着,怎麼會認錯?”
——“練武之人不止我一個,要是換做別的武將護衛,你又怎麼辨別?”
——“殿下襟帶上該是有塊不離身的墜子,每走一步墜子就蕩一聲,別人可沒有這樣的好東西。”
——“那…莫大夫,你又靠什麼去認?”
……
那時的程渲,不明白穆陵問話的深意,他爲什麼幾番問自己眼盲到底會不會認錯人。程渲終於明白,穆陵也在懷疑摘星樓大火的真相,他隱約覺得,修兒的死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並不是穆陵做的,只是程渲醒悟的太晚。
一聲五哥,是穆陵最想聽到的呼喊。程渲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福氣見到穆陵。
“我懷疑…”程渲止住哭聲,莫牙溫柔的把手撫上了程渲的肩,“莫牙,我覺得我認錯了人。我錯認了五哥。那天…景福宮外來見我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