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金甌缺 第五章 同在

這裡是堯國石界關,城門前地勢傾斜,一路上坡,關卡城門很闊,感覺卻不高,從城門門洞裡望進去,一覽無餘的石板路,空蕩蕩沒有人影,兩邊連樹都沒有,雖然是大雪天氣,也可以看出,四面無法 。

按照孫希出關前的安排,進關之後,會有昔日成王妃屬下前來接應,成王妃在堯國境內的所有屬下,在被華昌王的圍剿過程中,漸漸收縮到了堯國邊界,只等着公主迴歸,再圖起事。

護衛們分成前後兩隊,護衛着成王妃在中間,並不急躁,緩緩進入。

成王妃神色平靜,垂頭看看地面,又仰頭看看門洞,步履安然。走到那老兵身邊時,忽然道:“今日勞煩你,孫大人有安排你之後的去向嗎?”

那老兵一臉感激,低頭道:“承蒙公主關切,孫大人之前就安排好了小人家小,還給了小人銀兩,公主放心,您進城後,小人馬上離開。您還是快點進城吧。”

“嗯。”成王妃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石承。”老兵頭垂得更低,“昔年也是公主屬下微末一員,後來淪落到這石界關看守城門,多年來思念公主,一步也沒有離開邊關,未曾想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公主一面……”說着便拭淚。

“石承是吧?我對這名字有印象。”成王妃也有唏噓之態,“既如此,你去吧。”

她說“去”字的時候,石承一擡頭看見她眼光,立即暴退。說到“吧”字的時候,冷電一抹,已經“噗”地一聲,從石承的肩背穿出,一蓬血花爆射,濺在城門外的雪地上。

“公……公……主……”石承抓着那柄穿身而過的劍,滿臉不可置信。

成王妃在說完那句話時就已經走開,劍是她身後護衛射出來的,她淡淡立在一邊,衣襟不染輕塵,看也不看石承一眼,道:“我屬下是有個叫石承的,隸屬護**第三營第七隊,寧豐二十三年因爲擄掠少量民財,被髮配石界關。”

石承怔在那裡,呆呆望着成王妃,沒想到自己這麼一個微末人物,經過二十年,成王妃竟然還記得這麼清楚。

“我當年出關時,也是從石界關出,滿城百姓,關卡所有守兵都跪地送我,唯獨你不在。”成王妃揚着下頜,神情冷傲,“你在記恨我。當年你都記恨着不肯相送,難道過了二十年,你會突然感激我?”

石承噴出一口鮮血——這是什麼樣的人?身在高位,目光卻能顧及腳下螻蟻,連一個從沒和她搭過話的士兵沒有相送,居然也能發覺!

成王妃始終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再進一步,一揮手,那護衛奮力一擲,長劍穿着石承的身體呼嘯飛出,直奔城內而去,啪地一聲撞上石板地,不知道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發出一陣奇異的軋軋連響,隨即城內原本平整的地面,大塊大塊的白石板霍然翻起!

地面翻開,無數黑影沖天而出,刀劍齊飛,將半空中的石承瞬間絞成碎片,紛紛血雨,落在了紛紛雪雨上。

掩藏在地下石板下的殺手出現的那一刻,成王妃的護衛們放出煙花,掩護着她快速後退,城內殺手匯聚一處,呼哨一聲,轉身閃電般向城門追殺而來,成王妃不急不忙,低低說了一句話,最後一個護衛退出時,一拳擊在城門中段的一個微微突起的地方,隨即閃身向後。

轟隆一聲,萬斤懸門,隨着他這一拳,轟然落下,城內來得最快的殺手的一柄長劍,已經遞到了那個護衛的胸口,卻被那突然快速落下的懸門壓個正着,懸門那頭一聲慘呼,這頭留下了半截染血的胳膊和一柄長劍。

城頭上裝醉的守門士兵撲在蹀垛上,表情驚恐——懸門怎麼會突然落下?甚至比正常放下的速度還快?這懸門有多久沒有用過了?連他們都快忘記怎麼操作,這些二十年沒回來的人,是怎麼能一拳便打落了懸門?

“拉起懸門!拉起懸門!”守門官大聲呼喊,“快!別讓人給逃了!”

他在上面喊得聲嘶力竭,士兵們紛紛奔下,成王妃靜靜仰頭看着上方,輕蔑地笑一笑,轉身悠悠往城外走。

過了這片山坡上的樹林,就是大燕關卡,白天他們出來時毫無動靜的大燕關卡,此時城上城下滿滿是人,刀出鞘,箭上弦,所有武器,都森冷地瞄準了這一羣人。

前有堯國,後有大燕,他們在中間。

沒有人打算留他們活下去。

成王妃還是一副坦然的態度,好像就沒看見這兩頭的絕路,她回頭走,卻並沒有往大燕關卡靠近,而是停留在那山坡上,那正是兩邊國境的中間位置,誰的箭,也招呼不到那裡。

她負手立在山坡上,聽堯國城門裡傳來的喧囂,那羣殺手和守門的士兵似乎在努力地要開懸門,想出來追殺他們,雖然堯**事力量不能輕出關卡一步,否則視爲對大燕的挑戰,但大燕已經知會過堯國——如果出來追殺的是成王妃一行,那大燕會當作沒看見的。

然而他們費盡吃奶力氣,也沒能扳開懸門的暗紐,懸門竟然像被卡死了。

堯國士兵面面相覷,震驚無倫——懸門突然落下已經夠神奇,落下後突然卡死就更令人想不通了。

所有人都擡起頭來,隔着厚重的懸門,好像看見那個衣袂飄飄,從容而肅殺的女子,她離開二十年,二十年裡她似乎被淡忘,然而只要她如今站回這裡,人們便會立即恍然驚覺,原來她依舊是心中的神。

成王妃立在山坡上,靜靜注視着堯國城門。

大雪出關,似乎是個好天氣,然而大雪,同樣會掩蓋很多痕跡。

比如地面被動過,城門內外地面被墊高加厚,導致城門門洞看起來達不到正常高度。

之所以墊高,是爲了將城門內的街道的地面全部改造,設下連動機關,鋪上薄薄石板,在石板下藏人,只要她一腳踏進城門內堯國地面,等待她的就是陷阱和殺手。

這裡氣候嚴寒,地面都是動土,堯國一時來不及將地面挖出陷阱,就在原地面上加蓋撐架石板,導致地面增高,爲了取信於她,令她沒有懷疑地步入,堯國不惜在山上搬運泥土,將整個城門內外都墊高,所以城門之前,地勢出現傾斜。

好大的工程,只爲殺她一人。

華昌王還真沒敢小覷昔年的鐵血公主。

但他依舊低估了步夷安。

成王妃昔年名動堯國乃至天下,不僅在於其勇氣卓絕,還在於其智慧超人,她有着超羣的記憶力和感知力,經過的人和事,很難忘記。

她明明記得當初出石界關,地勢不是這樣的。

她又覺得這城門,似乎比以前矮了點。

事有反常必爲妖,所以她纔會在記憶中搜索石承這個人,確定了他有問題,並發現了城門後翻板地面的連動機關所在。

至於懸門——

二十年前她出關,已經吩咐留在堯國的屬下,提前對懸門做了手腳。

那時倒還不至於爲今日籌謀,只是她自己擔心不能安然出關,爲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而已。

不想二十年後,居然還是用上了這個後手。

堯國的士兵扳不開懸門,只好再次登上城樓,對遠處的成王妃大叫:“殿下,你還是束手就擒吧!你便關起堯國城門又有何用?難道你要將你自己,困死在這兩國之間嗎?”

成王妃微微一笑。

身後的護衛鋪下錦氈,她在錦氈上好整以暇地坐下來,微笑道,“困死?

哦不。我只是要讓華昌知道,步夷安想做什麼,從來不是他能阻擋。”

“殿下休得口出狂言。”城樓上走來按劍金甲的男子,“不進堯國,算你識相,堯國大軍不會出關來追殺殿下,殿下還是回去吧。”

“魏亦濤。”成王妃瞥他一眼,眼神如視螻蟻,“二十年前你只是個殿前侍衛,一個金瓜都拿不穩,想不到如今也披甲着纓,當上三品武將,真是可喜可賀。”

她說着可喜可賀,語氣卻淡淡諷刺,那魏將軍晃了晃身子,一張清癯的臉漲得通紅。

金瓜……沉埋在記憶裡的過去。

魏亦濤眼神有點迷茫,恍惚看見多年前那個還有點稚氣的侍衛,第一次上殿便失手掉落金瓜,砸到皇帝腳趾,被五花大綁按在階下等候處死,一懷絕望裡,突然有淡淡香氣襲來,紅衣金冠的少女,快步從他身邊過,停了停。

“這個人犯了什麼罪?要捆在這裡?”

聽完太監們的解釋,她一笑。

“我大堯御前侍衛的命,不是這麼輕賤來的,解綁。”

聲音清脆,砸碎噩運。

……

“公主。”魏亦濤躬身,沉聲道,“末將此來,帶來王爺命令,只要公主願意城門投誠,自縛雙手,並代堯王遞交降書,他定可保公主一生榮華。”頓了頓,他又道,“您如今自鎖城門,身處堯國與大燕國境之間,其實也是絕路,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最後一句勸說,在此刻,已經隱隱有些不妥,成王妃原本在冷笑,聽得他語氣誠懇,笑意漸斂,默然半晌,淡淡道:“告訴華昌,只要他願意懸崖勒馬,就此收手,在我堯國都城之下及時退兵,我也可以保他不至於家破人亡,留得全屍。”

魏亦濤苦笑一下——堯國的人都瞭解這位鐵血公主,他當然也明白,勸說不會有任何作用,但他也沒把成王妃的話放在心上,如今成王妃身處兩國之間,身前身後都是大軍,身邊只有百餘護衛,無論如何也是絕路,她便是才能通天,又能翻出什麼浪來?

當初華昌王再三叮囑,如果不能殺了步夷安,也絕不能讓她進入國境,她對堯國的影響力無可估量,因爲堯國朝廷並不是沒有可用的力量,只是一直缺乏主心骨和抗爭的勇氣,一旦步夷安到來,這位永遠高懸在堯國朝廷百姓頭上的精神領袖,哪怕一個從人也沒有,也會立即令天下歸心。

這將是可怕的結果。

所幸現在,他們出不來,她也永遠進不去。

勸說無效,他退了下去,早已準備好的牀弩擡了上來,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不必使用。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死在他手裡。

對面成王妃也已經不說話,隱約揮了揮手,一百多護衛各自散開,取出武器,開始伐木。

兩邊城上的人都詫異地看着——是要生火取暖嗎?可是那也不必砍這麼多樹啊。

在兩邊弓箭都射不到的地域,成王妃的護衛們,將伐下的大腿粗的樹木牢牢插在地上,有人在削木釘,取出繩子,將樹木連接,有人跳了上去,不斷去接下方拋來的樹木,一層層地架上去,看那樣子,是要造座簡易的樹木高塔,底下四方形,越往上越尖。

魏亦濤納悶地看着那樹塔的位置和高度,他們是要居高臨下殺人?可是建這麼高,這塔會很危險,頂多只能容納一兩人,又有什麼用?

然而他臉色立即變了。

因爲他發現了身後的騷動。

大雪天氣,天色明亮,城中很多百姓都已經起牀,住得靠近城門的百姓,已經看見城門後那一段路翻起的石板,好奇地圍攏來,雖然被士兵攔住不許近前,但都在指指點點。

被攔的百姓中,其實也有成王妃留在堯國的舊日部屬,他們聽說王妃即將回歸的消息,趕往石界關城,但城中戒備森嚴,整個突蘭城的軍隊都已經趕到了石界關,所有人都無法接近,石板翻起殺手乍現,這些人要衝上去接應成王妃,但成王妃放出的煙花,命令他們“不得妄動,順勢而爲。”

此時這些人混在人羣裡,突然大聲驚呼,指着城外道:“你們看!”

百姓擡頭,便看見遠遠的城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高塔,有人正衣袂飄飄,飛身上塔,手中似乎抱着什麼東西。離得遠,看不清那人容貌,只看見白色長衣黑色大氅,在四面茫茫的雪地裡一片鮮明。

那人姿態輕盈,像一截鴻羽掠上高塔,在塔尖上那隻能容納一人,已經鋪了金絲墊子的位置上安然坐下,將一截長形物體端放膝上,手指一拂,起錚然之聲。

琴聲清越,滾滾傳開,那人於高塔雲霧之間仰首,姿態如神。

幾個巨大的孔明燈悠悠飄了起來,燈上有鮮紅的字,有人喃喃地讀:“步……”

“夷……”

“安……”

“步夷安……”人們將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嘴裡咀嚼幾遍,驀然眼睛一亮,驚呼,“步夷安!”

“鎮國公主!”

“公主回來了!”

“天啊!”

百姓剎那間沸騰起來。

當年永定王之亂,變亂平息後因爲皇太子驚嚇重病,公主曾攝政一段時間,正是在攝政那段時間內,她減稅減徵,廓清吏治,得罪了朝廷利益集團,卻得了民心,然而攝政不過短短時日,她便還政於堯王,之後遠嫁大燕。但對於堯國百姓,有比較纔有深刻印象,公主執政時期的寬政,和後來即位的堯王的無能,成爲鮮明對比,令老人們常常唸叨,只恨堯國王位,爲什麼就不能女子繼承。

而這些年來,留在堯國境內的天語族人的苦修者,行遍天下,融入民間,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步夷安當初仁政的執行。在堯國,各處都有標記着“夷”字的紅色布招牌,是沒有店面的流動善堂,任何受苦受難的人,都可以在這個布招牌下留下自己的苦難訴說和要求,然後獲得一定的幫助。

如此,怎能忘記?

“射下孔明燈!射下孔明燈!”魏亦濤看見那三盞燈悠悠飄了過來,紅色的步夷安三個字清晰可見,臉色大變,連連暴吼。

士兵們連忙操弓拉弩,箭雨齊發,然而孔明燈飛得太高,哪裡射得着,今日的風向,正好也是順風,眼看那燈便越過城牆,飄向了石界關城,隱隱約約,整個城都被驚動,無數人從家門中奔出,往城門方向彙集,仰頭看那三盞燈。

“立即驅散城下百姓!驅散!”魏亦濤連連下令,士兵們挺槍逼上人山人海的百姓,“散開!立即回自己屋裡去!否則格殺勿論!”

“軍爺,你這是什麼道理!”人羣裡有人喊,“我們一沒造反,二沒衝撞官府,三沒殺人放火,我們就在街上站着,也礙着你們?”

“就是,我們都退出裡許了,難道擡頭看看天空都不能?”

“失民心者失天下!看看你們自己!邊軍都是世襲的,當年你們的老爹,也是鎮國公主麾下!”

“做人有點良心!”

士兵們怔在那裡,端着長槍不敢再前進一步,堯國北境民風彪悍,一旦引起民變,誰也承擔不起責任。

魏亦濤臉色連變,最終卻什麼都沒敢再說,眼看着那燈悠悠飄近城中,每移動一丈,都有隱約的驚呼之聲傳來,那點幽幽的紅色,像一個人深紅寬幅的錦繡衣袖,傲然拂過,便將巨大的黑影,籠罩了整個石界關。

此時高塔之上,成王妃脣角笑意冷冷,眼看着孔明燈飄過石界城關,往遠處去了,驀然擡指,勾弦。

用上內力的琴音,錚然如爆破,自高塔之上箭般射開,滿城凜然,擡首聆聽。

琴音起!

開初輕緩靈動,伴四面風捲雪花飛舞,如少女豆蔻年紀,盪漾鞦韆,灑落笑聲如銀鈴,一隻千囀黃鸝,因風飛過薔薇。

百姓神色迷醉,想起傳說裡,鎮國公主那受盡寵愛的無憂童年,想起自己平凡,卻也飽受父母親長關愛的幼年。

琴聲悠緩,似有令人迷醉的魔力,連城頭守軍,都不自知地放下了手中槍,雙手墊着下巴,撐着槍桿癡癡回想。

滿城上下,神色如一的只有成王妃一人,脣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始終沒有散去,驀然劃指連撥!

琴音乍急,濺星火起雷霆,馭飛劍裂穹蒼,舞風雷之杵,攪四海大風,電起、光生、濤漲、雲亂……鐵軍壓國境,萬馬捲菸塵,巍巍高城浩浩雲天,金甲貫日血練長虹,晴空血如雨,平地起波瀾……

百姓們身體微微顫抖,剎那間永定之亂重來眼前,宮牆下的血肉,甬道中的屍山,傳說中那少女公主,披髮脫甲,高踞宮門之上,一柄劍,一盞琴,琴聲止而人命絕!

更多的人想起自己人生裡那些變故與波折,想起永定之亂後逐漸衰微的國力,一去不復返的好日子,想起逼債的地主,敲詐的里正,衙役們徵糧時鐵青的臉,官兵們過境時踢破的家門,想起那些傾倒的破屋,米缸裡淺淺的一層米,忍痛賣了自家的女兒,轉過身一路悽越的哭喊……

淚光漸漸蒙上人們的眼睛,城頭上有的士兵,身子慢慢地軟了下去。

琴音忽然又一轉。

自慷慨兇暴,轉爲低沉悽傷,如靜夜流水嗚咽沉沉,滄海月落,水汽縱橫,一葉孤舟,對影一人,枝頭上的樹葉轉瞬由綠轉黃,枯脆地一折,在風中化爲齏粉,落在遠去的人肩頭,城關很遠,從此永在身後。

無數人的眼淚滔滔落下,那些還活着的老人們,想起當年公主功高被誣,不得不急流勇退,只帶了一隊隨從,去國離家,和親他國。當年她抱琴而去的背影,落了送行的萬千百姓沉重而悽然的目光。

中年人卻只想起水患後卷倒的土屋,無處棲身的蒼涼,餓着肚子等候官府開倉放糧,等來的卻是催逼納糧和徵丁的命令,爹孃染了瘟疫暴死逃荒途中,屍骨被野狗叼了去果腹,最幼的嬰兒在懷中斷氣,死時輕得如一截枯枝。

眼淚已經不再落,深紅的眼圈,漸漸射出憤怒的目光。

城頭上的士兵慢慢放開了武器,想起吃空餉的將領,喝兵血的上官,想起從軍十年從來沒有發齊過餉銀,沒穿過厚實的棉襖,想起至今無法迴歸家鄉,不知道等自己回到遭了旱災的家鄉,村頭的榕樹下,還會不會看見爹孃。

一曲跌宕,滿城傷。

成王妃仰起下頜,她脣角冷冷笑意已去,換了此刻灼灼悲憤和沉沉悽傷。

“拓拔。”她指下未歇,對站在下一層橫欄上的護衛隊長道,“等下你幫我做兩件事。”

她的語聲低了下去,拓拔聽到一半,卻駭然擡頭,大呼:“公主,萬萬不可!”

“拓拔。”成王妃始終仰着頭,面對雲天之上,彷彿不想將眼淚落下,又彷彿只是想從虛幻的雲影裡,找見漂移的靈魂。

“我從來都沒打算進堯國。”她微笑道,“華昌不可能會讓我進去,當然,我可以不顧一切,用所有人的屍體,墊在我腳下,踏血步入京城。可如果真那樣,等我到了京城,我已經無力和華昌相抗。”

“我們可以……”

“他華昌以爲,我不進國境,就真的奈何他不得嗎?”成王妃淡淡道,“任何人被壓迫都有一個限度,猶如干柴長久被烈日灼烤,看似無事,但若有一日沾上一個火星,必成燎原之火。”

她閉上眼睛,“現在,就讓我來做那個火星吧。”

“公主!”拓拔死死抓住樹幹,要不是怕斷了一根會使成王妃跌下,手下的樹枝早已會被抓裂。

“在進城之前,我還有一絲希望,然而當我發現那個埋伏,再回頭看見大燕城上的動靜,我便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成王妃輕輕俯下臉,神情溫柔,“所以,我不能再去堯國,我不能死在堯國,永難迴歸。我要留在最靠近冀北的土地上,拓拔,請你成全我。”

“公主!”拓拔一抹眼淚,嘶聲道,“您怎麼就能下這個決定!你忘記王爺和郡王,還有小郡主了嗎!就算冀北有難,可他們還在等你回去啊,您……”

“王爺死了。”

驀然一句驚得拓拔頓時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瞪大眼睛,望着一臉平靜的成王妃。

“王爺死了。”成王妃又重複了一遍,直到此刻,她脣角才露出一抹悽然的笑意,沉涼哀傷,那樣的神情,讓人覺得,便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抵不過那無言的沉重,永夜的哀涼。

拓拔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明明不相信,明明知道王妃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冀北的消息,然而看着她此刻的神情,他便知道,這是真的。

王妃怎麼知道的,他已經不忍去猜——如果夫妻的情感,已經超越了時空的界限,心神互通,無需言語,那麼一旦一方逝去,那又是怎樣的絕望。

“我聽見他在呼喚我。”成王妃微微仰着頭,對天際薄雲露淺淡笑意,“於是我突然解脫,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我想解救堯國,也想回到他身邊,但是現在,一切都很好。”

她的手指離開琴絃,靜靜聆聽對面城裡的隱約動靜,一霎間,昔日鐵血鎮國公主,凜冽重來。

“現在,只差最後一把火了。”她喃喃道。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砰然一聲,相伴了她多年的絕世名琴,從高塔墜落,跌成粉碎。

遠處城內百姓隱隱看見,譁然驚呼。

“堯國水深火熱,夷安何忍操琴!”成王妃用上全部內力的聲音,聲傳數裡,“此琴‘青崖’,自今日永絕。”

“公主——”

“二十年前我抱琴離國。”成王妃俯視下方,聲音緩緩,“曾以爲沒有步夷安的堯國,會更安定和樂,百姓樂居。二十年後我棄家回國,千里奔馳,在昔日家國之前,被萬軍拒之門外,刀槍等候。”她眼睫微微溼潤,“然後我看見百姓襤褸,屋舍破敗,二十年前隱約記得的舊屋,至今仍舊在那裡,沒有修葺沒有擴建,屋瓦破碎,便覆以茅草,我想那裡應該依舊住着那家人,但也許父母已喪,也許家徒四壁,也許疾病纏身,也許,早已因爲連年戰亂,苛捐雜稅,被逼得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百姓中有人開始嗚咽,有人大喊,“您看見的最靠近城門這一家,是烏麻子家,他家前年旱災就死絕了,唯一一個小子被拉了壯丁,據說也死在戰場上了!”

有人開始嚎啕大哭,更多人開始大叫,“公主啊,您怎麼現在纔回來!來救救咱們吧!”

“我家也死了一半人啊!”

“我二小子被徵入軍,至今生死不明啊!”

城頭上魏亦濤霍然回首,厲喝,“射他!”

先前解釋烏麻子那一句,明顯是內力送出的,普通百姓不可能叫得所有人都聽見,魏亦濤怎麼能允許有人和成王妃一搭一唱,煽動民憤?

然而命令一出,卻無動靜,半晌纔有幾個弓箭手,軟沓沓地射出幾箭,還沒到人羣就掉落,魏亦濤勃然大怒,“你們!”

“將軍,我們人可沒有百姓多。”弓箭隊的隊長挑起眉,“熙和十三年鎮海城頭百姓被官兵激怒,衝擊官府,殺死當時所有士兵的事,我可不想發生在我們身上。”

魏亦濤啞口無言,臉色鐵青,城下百姓已經鼓譟起來。

“他們要殺我們!”

“殺了這羣沒良心的狗東西!”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朝廷狗!”

遠處,成王妃脣角冷笑如冰晶,緩緩擡起手。

一直有人關注着她的舉動,立即有人大聲呼喝,“別吵,聽公主說!”

“步夷安去國二十年,昔日舊屬雲散,今日當權者封門,故國難回,家園被毀。”成王妃聲音微微哽咽,“一己之力,難挽狂瀾。”

衆人沉默下來,是啊,一個女子,再大能力,也已經不是當年手握重兵權勢滔天的鎮國公主,她現在又能怎樣?

想起她功勳卓著,卻被當權者一再鳥盡弓藏,百姓心中憤懣,霍然燃起。

“然而步夷安既然已經來了,便永不回頭。”成王妃驀然拔高聲音,琅琅語音,上衝雲霄,“生不能與民共苦,死便與國同殉!”

她振袖,黑色大氅如烏雲悠悠罩落,無人看見的暗處雪光一閃,她的身子晃了晃。

“公主——”離得最近的拓拔看得清楚,驀然一聲慟呼,將腦袋狠狠抵在粗糙的樹身上,死命碾磨,血肉模糊。

“我還是怕痛啊……”成王妃脣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低眉對拓拔道,“告訴述兒,想讓我走得心安,就必須要爲父母尋到一塊合葬的地方,不得低於王侯建制。”

拓拔身子顫了顫——冀北出事,藩王屬地封號必將被收回,王妃這個要求,等於要納蘭述必須重振家族。

“是!”

“我不能爲你維持住冀北等你回來,”成王妃喃喃道,“但是述兒,我爲你留下了堯國的星火,但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她緩緩合上眼睛,臉色慢慢變得透明,“拓拔,記住我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是……”

“很好。”成王妃露出今日也是此生最後一個微笑,那一笑空靈開朗,明豔璀璨,恍惚當年,血火裡城樓上,雙手撐着蹀垛,等待着永定之亂塵埃落定的少女。

遠處城中,沉寂了下來,這一陣的安靜,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有沉沉的壓抑和不祥的預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魏亦濤壓在城牆上的手,神經質地顫抖着,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成王妃保持着那個微笑,最後一次仰起頭,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軟的雲拂面而過,溫柔如那人的手指。

“夷安,我有沒有告訴你,娶了你,是我一生裡最大歡喜?”

元徵。

有句話我沒來得及說。

嫁給你,也是我一生裡最大幸運。

她的手指緩緩落了下去,指尖一軟,搭在了腰間衣結上,那裡一個同心環,大婚之夜他親手替她繫上,自此二十年從未解開。

這一生她身份尊貴,卻血火相伴。人生裡最後二十年,一顆決然剛烈,傷痕累累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滌盪血氣,還一個人生清朗。

原以爲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夢寐難安,卻有幸遇上他的平靜和呵護,夢魂之外,終得安穩眠牀。

她的眼簾,緩緩合下,最後一眼,卻微微偏頭,看着大燕的方向。

我的述兒。

我也從沒想到,相伴十七年的母子,最後一次見面,結束於一個清脆的耳光。

也不知道你痛了多久,但是對不住,從此之後,娘還要有更深的痛給你。

孩子。

從今後起風記得自己加衣,落雪記得自己攏火。

從今後你孤身一人,拖曳着娘狠心加上的使命,寂寥在大地行走。

我將留下如山之重給你。

不爲要你完成,只爲讓你有所憑依有所努力地,活。

我相信你會活得很好。

我看見你凝血於心,煉化鑄成,千丈戰刀拉開茫茫疆域;我看見你化金剛心,琉璃目,舉目開闔,射穿這濃濃霧障;我看見你登山之巔海之角,將這巍巍大地,浩浩雄關,燃燒在冀北青鳥攜風帶火的雙翼裡。

我的述兒。

這世上,什麼樣的感情最堅定?什麼樣的取捨最艱難?什麼樣的得到最苦痛?什麼樣的失去最無奈?

我用我的生命,告訴你。

眼簾合下,天地在這一刻風雪中沉睡。

隨即。

在所有侍衛的跪地相送裡,在拓拔的渾身抽搐無聲嚎啕裡,她淡淡道,“點火吧。”

……

樹林裡有狼糞,點燃的狼煙,冒出滾滾的黑色煙柱,瞬間席捲了樹架高臺。

一百多名護衛跪伏在地,雙手加額。拓拔跪在最前面。

城頭上魏亦濤最先看見這一幕,震驚之下雙腿一軟,險些栽倒。

公主在堯國城門之前,**!

天啊!

幾乎剎那間魏亦濤便想到了這將意味着什麼,會帶來什麼,他渾身一冷,霍然回身,大叫:“驅散人羣!驅散人羣!全部趕回去!不許觀看!”

然而已經遲了。

城頭上的士兵都已經看見那一幕,沒人看見成王妃舉刀自裁,只看見她高臺之上,撥琴一曲,最後對堯國百姓說了那番話,然後,**於國境城關之前。

鐵血剛烈,一往無回。

士兵們僵立在那裡,忘記所有動作。

城下百姓已經看見狼煙。

“那是什麼!”

“火!火!”

“天啊,公主**!”

“不要啊!”

高臺下堆了柴火,添加了助燃物,掃盡了積雪,火勢兇猛,幾乎一瞬間就順着樹塔攀援而上,將成王妃卷在了深紅的火焰裡。

大火裡那個始終昂着頭的身影,巋然不動,似一尊鐵鑄的神,傲然浴火於雲端之上。

那樣的大火和黑煙,滿城都看得清楚,無數人臉色慘白爬上自家屋頂,遙遙望着那熊熊烈火,無數人失魂落魄大聲哭號,壓抑很久的憤懣悲傷被這風這火捲起,剎那間便燃了心的荒蕪草原。

一羣草鞋披髮的寬袍男子,沉默在人羣中俯拜下來。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淚流在冬日冰冷的動土裡。

人羣像風過偃伏的草,一層層伏在滿城的街道上,黑壓壓的人頭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動,迅速注滿了邊關大城的骨骼經脈。

病人掙扎而起,殘廢者推開輪椅,女子丟掉繡花匾,書生憤然擲筆。

一城父老,跪送堯國曆史上最爲傳奇的公主。她在堯國時,堯國百姓託庇於她的羽翼;她離開堯國,依舊無處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領域;二十年後她回來,用最慘烈的結束,決然昭告一個最不可抵抗的開始。

她將自己的身影,永遠地籠罩在堯國的土地上,自此之後,永無人可以拔去。

滿城哀哭,滿目哀涼,魏亦濤眼看着那沖天火焰漸漸熄滅,渾身一寸寸地軟了下去。

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個人的生命軀體?

這一焚,焚的是堯國天下,是華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寶座!

他凜然四面張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內,每個人的眼光,都滿滿悲憤仇恨,如刀劍出鞘。

火焰漸漸熄下去。

要想火燒得全城都看見,必須是猛火,一切燒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樹幹高臺迅速坍塌。

拓拔在樹塔坍塌的那一瞬間,沖天飛起,掠上最高處,不顧滾熱,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翹起的金絲墊子。

金絲無法燒化,墊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拓拔喉間發出絕望的低嗥,卻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將骨灰分成兩半,其中一半裝入錦囊,交給身後的一個親信,將成王妃最後託他帶給納蘭述的話轉告了他,並命他立即迴轉,稍後大燕必定開關出來查看,到時候想辦法迴歸冀北,找到納蘭述。

然後他將另一半骨灰裝進一個袋子裡,袋子掛在胸前,緩緩抽出長刀,跨上馬,腳跟狠狠一勒馬肚。

“恢律律——”

駿馬長嘶,擡蹄向城門狂衝而來。剩餘的護衛,亦步亦趨跟着。

“攔住他!攔住他!”魏亦濤不知道這人要幹什麼,但直覺絕不能讓他衝近,瘋狂地呼喊自己的親衛隊,“不惜一切代價!攔下他!誰殺了他,賞參將!白銀萬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殺鎮國公主也許士兵們還有猶豫,殺這麼一個護衛人人爭先,一時間亂箭如雨,長矛紛飛,直奔拓拔。

一百護衛結成陣型,護着拓拔狂奔向前,紛紛出刀將亂箭撥開,不時有人中箭倒地,卻一聲不吭。

所有生存的護衛也一聲不吭,只管護着拓拔。

拓拔也一聲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過城門,完成主子的最後囑託!

“唰!”

牆頭弓弩連發,強勁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驀然一個護衛橫身撲上,哧一聲那箭穿過他的咽喉。

拓拔一把抓過兄弟的屍首,放在身後,紅着眼睛,拍馬狂飆。

十丈、五丈……

城頭砸下圓木,絆到了拓拔的馬腳,駿馬長嘶倒地,一個護衛立即讓出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篩子,拓拔飛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馬上,繼續前衝。

四丈……

城頭大力士一聲猛吼,甩出板斧,越過擋在前面的人頭,直奔拓拔,拓拔大轉腰讓開,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轉,竟然又轉了回來,襲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殺手,拓拔要麼就退下躲避,要麼就死在板斧下。

拓拔停也沒停,只霍然自馬上站起。

“啪”一聲板斧重重擊在他的大腿後側,頓時砍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下裳,將黑馬染成紅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舊沒有停。

“向前!向前!”

三丈……

“呼。”

一柄短矛,帶着兇猛的力度,穿透雪後清冷的空氣,電射拓拔的頭顱!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勁弩飛斧,飛掠而下,帶得四面雪花亂舞,殺氣四溢疾如奔雷,擲矛者膂力強勁,必然是一流高手。

城牆上魏亦濤臉色鐵青,傲然佇立——他親自出手,這個距離誰也躲不過去!誰也來不及代死!

短矛剛擲,已到面門,鐵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氣隱隱逼來,那也是死亡的氣息。

拓拔只做了一個動作。

他舉臂,擋在了額前。

“哧!”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鐵質護腕,裂開血肉骨骼,去勢猶自未絕,穿透堅硬的頭骨。

血花爆現。

魏亦濤神情一喜。

然而他瞬間就變了臉色。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他的手臂還被釘在他的額頭上,然而他就好像沒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連帶着手臂拔出,額頭上一個血洞,皮開肉綻像是多了一隻血眼,然而由於手臂的緩衝,終究沒有致命。

穿過短矛的那隻手臂,自然是廢了,拓拔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猙獰,自始自終,只喊着一句話。

“向前!向前!”

馬蹄翻飛,濺着血肉和白骨,一百多護衛護着拓拔衝到城牆下時,只剩了七八個。

拓拔從馬上翻身躍下,一道冷箭射來,穿過他的脅下,他晃了晃,卻擡頭哈哈一笑。

“龜兒子,”他大呼,“等着我!”

殘存的護衛齊齊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腳尖一踩,藉着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城牆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趕緊推擂木滾油,又拼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鮮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鉤繩,霍霍纏在了一個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拼命抵抗,拓拔藉着一股那股抗力,一個翻身,再躍五丈!

“啪!”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對血腳印,拓拔搖搖晃晃,站在當地。

魏亦濤大喝,“射!”

萬箭齊射,衝上城來已經重傷的拓拔,頓時成了箭靶子。

鮮血突突地冒出來,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臉上肌肉都絞扭在一起,霍然迎着一排蹲一排站在城頭那側的箭手們衝過去,一把扯開胸前衣裳。

他滿是傷痕的胸前,除了那個布袋,還有一個小絲網,裡面不知什麼東西已被點燃,燃燒出哧哧的黃煙。

箭手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嚇得紛紛避開,拓拔一路衝了過去,已到了城口向內的那一側,萬千百姓已經聽見了城門處的動靜,都昂頭看着。

拓拔滿身浴血的身影出現在那一側城牆時,底下一陣洶涌的歡呼。

“殺了他!殺了他!”

士兵們撲過來,亂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讓,一把抓住了胸前裝着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開,使盡全部力氣,向城下一撒。

“公主說!”萬刀砍在身後,血肉橫飛裡他趴在蹀垛上,長聲高呼,“死將與國同殉!死將與國長在!華昌王擋得了她的人,擋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歸故土!”

淺淺白灰,伴着滴滴鮮血,灑落城頭,落向堯國土地。

石界關城百姓,一瞬間,瘋了!

像萬噸炸藥被點燃引信,像萬年火山被驚動熔岩,一聲狂喊,無數百姓衝破封鎖,奔向那茫茫白灰飄落的地方,所有人拼命伸出手,要接住那傳奇女子最後的骨骸。

白灰如雪,悠悠灑落,手指抓握不住,卻落在每個人的眉間發上。

人羣如開閘泄洪,狂呼亂叫,每個人都在嘶喊,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內心壓抑憤懣,想要借這樣的嘶喊來爆破,每個人又覺得,即使喊破了喉嚨,還是不夠!不夠!

他們伸着手,跺着腳,用頭去撞那些無措的士兵;他們仰着頭,張開雙臂,無望地試圖去接那長空碎雪;他們看見城樓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卻在最後一刻痛快大笑。

熱淚如傾,無處宣泄!

在這樣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鮮血調動出的最暴烈,情緒最洶涌的一刻,有人終於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話。

“殺了這些走狗!爲公主報仇!”

“爲公主報仇!”

“報仇!”

轟然一聲,憤怒的民潮,洶涌捲起。

全城暴動。

從城門下開始,聚集的人羣衝翻了警戒的隊伍,奪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圖阻攔的兵丁,踩死了還想結成人牆的親衛隊,衝上城樓,撞翻樓門,搬起石頭,猛砸城頭士兵,剛纔他們踩着拓拔的血肉,轉眼他們的血肉被踩在百姓的腳底。

魏亦濤眼神絕望,一次次試圖收束隊伍進行彈壓,然而幾千人的隊伍,又被分散,如何抵得過數萬暴怒的百姓,何況裡面還有天語族的潛伏的苦修者,何況他的兵自己也受了震撼不願動手悄悄躲開,何況整個石界關城的百姓,正源源不覺地舉着各式武器,從四面八方趕來。

魏亦濤不能投降,他背靠着城頭試圖作戰,身邊的親衛一個個的減少,前方,黑壓壓的人潮,以不可抗拒的勢頭兇猛捲來。

魏亦濤絕望地看着眼前的紛亂,恍惚間似乎看到這樣的紛亂,自此地蔓延,逐漸浸染整個堯國大地,金色的王座被烈火焚燒,冒出和今日樹塔之上,一樣的滾滾黑煙。

他一步步退,氣喘如牛,後背突然觸着堅硬的牆壁,已經到了城牆邊。

暴動的人潮舉着亂七八糟的武器撲來,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牆。

突然一雙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最後一個倖存的成王妃護衛,掙扎着爬了上來,一把勒住了堯國將軍的脖子。

“去死吧。”他在魏亦濤耳側,氣喘吁吁地說。

風聲呼嘯,天地顛倒,飛掠的風聲裡,有人清脆地笑。

“我大堯御前侍衛的命,不是這麼輕賤來的,解綁。”

“生不能與民共苦,死便與國同殉!”

“砰。”

重重的一聲,很響,像這整個大地,都被瞬間砸裂。

魏亦濤躺在城門前,身下的鮮血靜靜流淌入緊閉的懸門,飛旋的意識裡,他在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最後的悠長的嘆息。

堯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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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堯熹元二十一年冬。

昔鎮國公主被拒石界關前,毅然**,並將骨灰灑於故土,引起石界關百姓暴動,暴動起於石界關,卻沒有止於此,而是如風行水上,掠過了整個堯國。

短短一月之內,在遺留在堯國境內的公主舊屬的煽動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輕易點燃,起義從堯國邊境一路向內陸推進,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堯境,奔馬、亂蹄、狼煙、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華昌王逼向王都,半個月內坐上王位的計劃由此破產。

堯國,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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