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沉笑一笑,神情從容自信,緩緩轉向身側的君珂。
君珂微微闔着眼睛,神色並沒有變得茫然,但是眉宇寧靜,這段時間飽受磨折產生的戾氣全無,肌膚隱隱散發晶瑩光輝,竟比先前美上幾分。
沈夢沉看着這樣的君珂,心中一動。
突然想起初見,撞入他轎中的少女,那時氣韻也是這般晶瑩純澈,不經風霜。
不過一兩年,誰拂了廣袖,染她一身苦累疲憊,眉間風雪?
沈夢沉心中涌起淡淡憐惜。
這樣的憐惜,令他沒有選擇自身功法中比較霸道的攝魂之術,只用了較淺的攝心之法,在短暫時辰內,令對方意識爲自己所控。
沈夢沉很有自信,對於受傷狀態的君珂,這樣的攝心,足夠了。
眼神一凝,幽光微浮,沈夢沉向着君珂,柔聲道:“小珂,看着我。”
君珂顫了顫,聽話地擡起頭來。
沈夢沉眼中露出笑意——這是最關鍵的一關,只要君珂在第一句話服從了他,之後便自然爲他所控。
氣息涌動,正要繼續施術,沈夢沉心口突然微微一痛,真氣到了那裡,稍有阻滯。
他微微皺眉,知道是因爲君珂數次三番激動他的怒氣,引起真氣不穩,此時強行施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萬一遭受反噬,倒得不償失。
心中一動,他微微一笑,盯着君珂眼睛,嘴脣微動,傳音。
“小珂,馬上有人蠱惑你,不要管他說了什麼,立即殺了他!”
“立即殺了他!”
“立即殺了他!”
最後一句重複三遍,君珂眼底空白的神情一凝,直直注視着他,慢慢點了點頭。
沈夢沉脣角彎起,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退開一步,回首笑道,“按說今日是郡王打上門來,令我夫妻受到侮辱,我先喚醒小珂也是應該。不過既然我夫妻目前客居王府,得成王殿下關照,客隨主便,還是讓郡王先吧。”
他一番話光風霽月,坦蕩自如,本來百官百姓見先前鞠躬那一幕心有疑惑,此時倒覺得,也許其中另有隱情,這沈大人,明明還是個君子嘛。
梵因擡頭看了看君珂,君珂剛纔的動作眼神,都被沈夢沉遮住,沒有人看見,現在一切如常。
“沈大人自願相讓。”梵因轉向納蘭述,聲音沉凝,“那麼郡王請。”
納蘭述一直閉着眼睛,聽見梵因這一聲,眼睛一睜,華光四射,他盯着君珂,並沒有立即靠近她,只是輕輕喚:“小珂兒,你爲什麼在這裡?”
君珂擡起眼,眼神漠然。
“小珂,你讓我很生氣。”
君珂微微皺起眉,四面圍觀者都呆了呆——有這樣喚醒人的嗎?一開口就是責怪,什麼好脾氣的姑娘,也得掉頭就走吧?
“小珂,我曾對你說,但望你別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處安好。”納蘭述深深嘆息,“你總是不聽話,真叫人受不了。”
“我讓你離開,你非得跟了來,扮醜扮得驚天地泣鬼神——你總是不聽話。”
君珂眼睫毛微微眨了眨,似乎對“扮醜”兩字有點反應。
也難怪,醜扮到那種程度,對於女人,真是不能不印象深刻的莫大犧牲。
四面百姓卻因此注意到君珂的新娘扮相,才發現君珂造型雷人,哪有歡喜嫁人的新娘打扮成這樣的?四面竊竊之聲響起,雖然顧忌着沈夢沉和王府,但眼神漸漸都有了變化。
“我讓你好好呆在雲雷大營,不要踏入燕京陰謀,你卻不顧一切進入燕京,城樓之上以死相脅,換得堯羽衛順利出城——你總是不聽話。”
納蘭述口齒清晰,神情平靜;君珂靜靜聆聽,除了眼睫偶爾微眨,看不出她有什麼變化,百姓們有點失望,納蘭述卻彷彿沒有在意。
“我讓你在我羽翼下悠閒度日,不要介入武舉,一個姑娘家拼死拼活,奪那狀元之位,還要費盡心思鎮服那羣大爺,幾個月來睡不成一個好覺,何苦?何苦?你卻希望你自己更強,好有機會幫到我——你總是不聽話。”
君珂微微仰起頭,一瞬間她臉上光輝更盛,似乎也因此隱約回溯武舉的努力和盛景,四面百姓此時纔想起來她是誰,不斷響起低呼驚歎之聲。
“是咱們大燕第一位武舉女狀元呀!”
“雲雷軍的統領!”
“我聽說她在擂臺之上連戰連勝,還以爲是怎樣一個眼如銅鈴腰闊八尺的女英雄,居然看來這麼嬌弱!”
“是咱們冀北出去的女武狀元呢,當初咱們驕傲了好久,現在看來,確實應該和郡王更有交情。”
……
沈夢沉微微冷笑。
納蘭述,你夠精明,先聲奪人,場景回溯,但你費盡心思,也喚不回已經中了術的君珂!
……
“我讓你不必學武。納蘭述和堯羽衛,無論如何也要護得你周全,我爲此和小戚一搭一唱,誘惑你折磨你,總想要你抗不住艱難自動放棄,你卻寧可遍體鱗傷,也要不成爲我的拖累——你總是不聽話。”
納蘭述聲音裡,多了深深憐惜,君珂顫了顫,眼神裡掠過一絲迷茫。
……
“我讓你自己走,不要陷入冀北的陷阱,你孤身一人,沒有武功,怎麼逃得過那些人的魔掌?你卻執意跟在我身後,爲了給我示警,不惜闖入沈夢沉轎中,爲了將我被追殺的實情告訴我的父王母妃,忍受沈夢沉的折磨逼迫,卻在成功之後悄然離開,都沒容我當面相謝——你總是不聽話。”
納蘭述眼光轉向沈夢沉,冰冷隼利,殺氣森森,君珂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跟着轉向沈夢沉,眼底露出一絲困惑之色。
沈夢沉微笑,笑意無辜。
四周百姓茫然。
……
“我讓你從地道先走,不要被冀北王軍抓獲,你卻等在地道下,在我狼心狗肺的兄長萬箭齊發下,拼命打開地道救了我,爲此捲入我兄長奪位陰謀,被迫和我一路逃生,以至於後來被人所擒,千辛萬苦才重得自由——你總是不聽話。”
納蘭述停了一停,慢慢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小心打開外面的白色薄膜,將那東西握在掌心。
“小珂。”他深深凝視君珂,“你這麼不聽話,我從來也拿你沒辦法,如今我也不聽話一回,我知道你其實很害怕我拿出這東西,每次我一掏出來,你臉上表情便像想要逃,我喜歡你這樣窘迫的神情,卻又不忍心總讓你這樣窘迫,只好將它仔細收起。可是今天,小珂,讓我試試,讓我看見熟悉的你。”
他攤開掌心,露出一片“41釐米加長綿柔夜用創口貼”。
“有汗,仔細着涼。”納蘭述迎着君珂目光,輕輕道。
君珂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創口貼”上。
雪白的、柔軟的、壓印心形圖案的,散發着芳香的,“創口貼”。
被貼身藏在納蘭述最裡衣處,幾層包裹,從不離身,這麼長時間,因爲密封得好,依舊色澤如雪,不染微塵。
這是令君珂最尷尬的東西。
這是令君珂最爲觸動的東西。
這是她當初無意滾落,被納蘭述作爲至寶收存,相隔時空的紀念品,鏤刻了小兒女一段青澀羞赧的初遇。
君珂的身子晃了晃,臉上閃現一陣薄紅,突然擡起了手,似乎想要將這東西抓起。
納蘭述眼神一亮,迅速將“創口貼”收起,霍然張開雙臂,撲了過去。
“抱緊我!”
初見,牆頭少年,帶笑喊出的第一句話。
君珂一仰頭,納蘭述撲來,全身心毫無防備,空門大張,盡在她眼前,身在半空,無法迴旋。
君珂眼底厲色一閃。
一直密切關注她神色的沈夢沉,露一抹冷笑。
納蘭述,你以爲以情動人,就可挽回君珂?以爲情景重現,就可一切如前?
此時此刻,不過找死!
納蘭述撲近。
君珂擡手,突然一聲厲嘯,五指一伸,直戳向納蘭述前胸!
納蘭述身在半空,避無可避。
四面驚呼,梵因失色。
“鏗。”
一聲低響,彷彿指甲與金鐵之物交擊,隨即君珂一聲痛呼收回手,指甲斷落,指尖破皮!
納蘭述一個翻身躍了回去,似乎沒受傷損,他怔怔落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失敗。
君珂也怔怔站在原地,將受傷的手指含在口中,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全力一戳,怎麼就沒抓出對方的心?
沈夢沉盯着場中,露出放心和疑惑的雙重神情。
放心,是因爲方纔君珂的出手,兇猛決斷,一往無回,絕對是要人命的殺手,君珂中了他的術,至此刻毫無疑問。
疑惑,是因爲納蘭述沒有受傷,按說君珂這一爪,便是他沈夢沉在那樣的情形下都難免重傷,怎麼納蘭述沒事?
莫非他有護身寶衣或者深藏不露的金鐘罩?
此時四面譁然,百姓們聽完納蘭述的喚醒,再看兩人神情,都覺得君珂的選擇毫無疑義,不想變起突然,竟然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阿彌陀佛。”梵因的佛號驚醒了怔怔的人們,“郡王,你輸了。”
納蘭述怔了一會兒,臉色微微蒼白起來,神情居然又恢復了漠然,淡淡道:“我輸了。”
四面唏噓,沈夢沉笑意盎然。
“不過,我輸了,也未必代表他能贏。”納蘭述冷笑。
“世間情意,不是如簧之舌,便可掠奪。”沈夢沉悠然上前,“郡王先前顛倒黑白,血口噴人,君珂就算神智暫無,內心深處想必也有所辨別,她定是不忿於你如此捏造事實,污衊於我,纔對你下手。郡王,這也算是你一個教訓,須知事可做,話不可亂說。”
“此話原樣奉還。”納蘭述冷冷道,“否則我怕你經不起天譴!”
沈夢沉仰首向天一笑,神情輕蔑,大有“天譴是個什麼玩意”之態,只是最終沒有說出口,悠然緩步到了君珂面前,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等下,等我說完,說愛我。”
傳音刺入君珂腦海,君珂恢復了先前的神態,極慢極慢地點頭。
四面圍觀的人,自然聽不見傳音,只看見根本不讓納蘭述靠近的君珂,卻任沈夢沉拉住了手,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和剛纔睿郡王的感覺相反。”沈夢沉微笑俯視君珂,“你在我面前,一向溫柔聽話,乖巧可喜。”
“初見你。”他掠掠君珂鬢髮,姿態溫柔,“我在轎中爲歌姬畫眉,你爲了躲避追殺,衝入我轎中尋求庇護。”
“我以爲你是敵人,當即出手,你落地時爲免傷及歌姬,連換三次武器。”沈夢沉輕笑,“當時我便注意了你。”
他對君珂微笑,君珂擡起頭,望着他,眼神漸漸也浮現欣悅。
“你受傷暈倒,我帶你去王府治傷,爲此謊稱你是我的小廝,請名醫柳杏林治好了你,只是我突然被心懷叵測者攻擊,無奈之下受傷遠走,沒來得及帶走你,導致你落入敵手。”沈夢沉瞥一眼納蘭述,“我至今記得我離開之前,你暗示我願意自奉枕蓆……”
“沈夢沉!你無恥!”納蘭述一聲怒喝。
沈夢沉擡頭,笑笑。
“下面的話我說出來,立即便能贏你。”他淡淡道,“但是爲了我夫人聲譽,我願意放棄這個機會。”
君珂目光波動,似有感激之色。
“你我情意,無需這等證明,也足夠令覬覦者輸個乾淨。”沈夢沉笑道,“別的不說,燕京一遇,你鑽入我的轎中,救我一命,成就你我同脈之體,自此後生死相隨,血脈不離,這事,便是梵因大師,也是知道的。”
他笑看梵因,梵因垂目,淡淡道:“是。”
沈夢沉笑得更滿意,君珂揚起臉,牢牢注視着他。
沈夢沉伸手入懷,也掏出一個小紙包,“郡王拿出的那古怪玩意,是否是小珂的都未爲可知,在下取出的這物事,卻是小珂親筆,此生託付,天下獨一無二。”
他將油紙展開,取出一張紙,拿在掌心,對着四面一展。
衆人目光都落向那張紙,紙上花裡胡哨,亂七八糟,有長翅膀的豬有亂麻一樣的花,有長角的黑鬼怪有大眼睛的娃娃,有碎裂的心有亂竄的蛇,看得人眼花繚亂氣息斷裂,不過中間那行大字還是認識的,“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
這樣的婚書獨一無二,每個人都看得瞪大眼睛。
君珂眼睛一亮,眼底空茫神色如突然被吹散,換了鮮活光彩,竟然慢慢伸出手。
有風從失去大門的門洞裡吹進來,將婚書吹得飄然欲飛,沈夢沉原本以掌力將婚書吸附在掌心,此刻便伸手將婚書拿起,兩手各執一隻角,略略一展,便待收起。
就在這兩手都拿住婚書的一刻。
君珂慢慢伸出的手,霍然閃電般拍了出去!
“砰!”
深紅衣袖一捲如火焰,一掌拍在空門大露的沈夢沉前胸!
“啪!”
掌力擊在胸膛轟然一聲,猝不及防的沈夢沉一仰頭,先噴出一口鮮血。
君珂霍然擡頭,眼神清亮,哪有迷茫之色!
她冷笑,化掌爲指,一把抓向了沈夢沉。
她纔不會在此時將沈夢沉拍飛,她要留着他挾天子以令諸侯!
沈夢沉勉力擡手一掌回拍,砰地接下君珂一掌,兩人真氣相撞,沈夢沉借力向後退開。
兩人一進一退,隔着煙塵擡頭互望,神色都有幾分驚異——驚異君珂這一掌傷了沈夢沉,卻並沒有傷及她自己。
這個問題現在沒有人有空找出答案,沈夢沉剛剛退出,納蘭述的身影已經鬼魅般閃了過來,正擋在他的退路上,杖尖一點,點向沈夢沉後心。
這一招點出時似乎平平無奇,但勁氣在中途發散,竟如平地起颶風,呼嘯狂狷,四面的人呼吸窒息紛紛後退,身後花木無聲無息粉碎,數丈外的青石地面竟然“咔”一聲,裂出細微的裂縫!
眼看受傷的沈夢沉在這樣的巨力下連騰挪都不可能,必將死於這一杖下,忽然人影一閃,擋在納蘭述杖尖,撲哧一聲低響,鮮血飛濺,但這人的全力阻攔並沒有完全攔住納蘭述含憤全力一擊,一道白光越過鮮血,從那人身上穿過,依舊不依不饒,擊向沈夢沉後心。
沈夢沉頭也不回,抓過一個呆住的侍衛一擋,杖尖再次穿那人而過,啪一聲擊在沈夢沉後背膈俞穴,沈夢沉一聲悶哼,身子一軟。
納蘭述伸手要抓沈夢沉,那最先拼死阻攔的高近成,一把將沈夢沉推開,同時大叫,“救主子!”
驚呆了的紅門教徒被這一聲喊驚醒,紛紛涌上,要接住重傷退後的沈夢沉,然而紅影閃過,地面煙塵捲起,君珂竄了過來。
君珂不顧一切奔出,此時她的去路上只有蘇希一個假王爺,那人下意識想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之前君珂和梵因說過的話,心中一寒,已經滑落到手中的匕首,停在了掌心。
這一停,君珂已經從他身側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沈夢沉。
她抓住沈夢沉,那邊納蘭述眉間帶煞,狠狠盯住拼死替沈夢沉擋下殺手的高近成,冷笑,“殺了你也不錯!”
杖尖一絞,震碎內腑,高近成連慘呼都沒發出,已經軟倒在地氣絕。
這人可以說是成王之死和納蘭邐受害的間接兇手,如今終於死在了納蘭述之手。
納蘭述這一杖用盡全力,穿透高近成之後,竟然杖身依舊直奔地面,轟然一聲,在地上擊出一個丈許大坑。
這一杖傾盡全力威力如許,卻被一再阻擋,氣流反震,納蘭述心頭煩惡,體內並未完全穩定的氣息一陣逆涌,忍不住晃了晃。
一隻手將他扶住,卻是梵因,乍逢驚變,所有官員百姓要麼驚呆當地要麼紛紛走避,只有龕裡花不動如山,雪白的袍角在風中飄拂。
“君姑娘被沈大人喚醒,卻喚醒了惡念。”梵因淡淡道,“若非深仇,斷不能有如此舉動,沈大人,孰是孰非,相信已有公論。”
沈夢沉臉色灰敗,淡笑閉目不語。
王府護衛和紅門教徒此時已經紛紛涌上,將四面圍成鐵桶,再不顧光天化日撕破臉皮,各式武器紛紛對準場中幾人。
梵因一揮衣袖,笑道:“諸位父老,今日事已畢,請回。”他這一聲聲音不高,四面百姓卻都聽得清楚,隨即前面的人都覺得有大力柔和一推,人羣因此潮水般退了下去,退出了危險區域。
君珂的目光卻落在納蘭述臉上,那一擊之後,納蘭述的眼色竟然露出茫然之色,君珂不禁眉頭一皺,納蘭述剛纔那一擊,將沈夢沉座下高手都瞬間擊殺,表現出來的實力,已經超越了沈夢沉和他平常水準,是不是使用了什麼不該使用的武功?
“君珂此心此身,從來都屬於自己,可毀不可奪。”她垂下眼,看看閉目不語的沈夢沉,“沈大人,可想過今日一敗塗地的原因?世間一切皆可控,唯獨人心,不可以。”
“小珂。”沈夢沉睜開眼,淡笑看她,“今日容你在這裡痛快一次,記得多說幾句,因爲下次就絕沒有這機會了。”
君珂冷笑,不打算和他鬥嘴,對梵因微笑,“勞煩大師先行。”
梵因攜了納蘭述的手,從容轉身,君珂眼見他把住了納蘭述的脈門,而納蘭述毫無抗拒的轉身,眼神也一閃。
回想起剛纔,雖然納蘭述武功如常,言辭清晰,但好像每次發話,都是在梵因說話之後。
難道納蘭述其實心智混沌,是梵因一直以佛門心法助他清醒?
梵因拉着納蘭述邁出大門,剛走出一步,霍然四面牆瓦之上,冒出持弩精銳侍衛,門邊腳步雜沓,隱約有大隊士兵接近。
幾個穿着王府屬官衣飾的男子從府內奔出來,臉色獰厲,“放開我們主子,否則萬箭穿身!”
君珂毫不客氣一把抓住沈夢沉向外便走。
“叫你站住——”隱藏在王府內的紅門教徒怒喝。
君珂聽而不聞。
“射!射!”有人指向納蘭述和梵因。
命令一下,牆頭上卻沒動靜,紅門教徒惶然擡頭,劈啪連響,那些趴在牆瓦上的埋伏的箭手,竟然都從牆上跌了下來。
這些人直挺挺跌到地上,姿態古怪,一看就知道已經氣絕。
人跌落了下來,弩箭卻還留在原地,人影連閃,一羣人翻了出來,半跪於弩箭之後,動作嫺熟左右一插,各自持弓交錯射箭,一邊對着王府圍牆外的廣場,一邊對着王府裡面包圍來的紅門教徒和護衛。
擡弩、搭弓、抹弦,這些人一出手,就展現了超卓的眼力和膂力,幾乎人人都是神射手級別,連射、斜射、連珠射、一弩多箭……錚錚錚錚連響,強勁兇猛,箭無虛發。
幾乎剎那間,隔牆的慘呼就震破了天,而院子裡氣勢洶洶包圍向君珂的人,節節後退,神色慘變。
堯羽衛到了。
冀北乃至整個大燕都可以稱爲精英的堯羽衛,此刻終於展現了第一護衛的強勢和能力,他們射箭看起來似乎不快,其實已經到了極速,以至於空中只有虛影,虛影盡頭就是血液和生命!
他們將武器的功用發揮到極致,不僅每一支箭都不浪費,甚至每一支箭都要收割兩條以上的生命,即使是紅門教高層高手,在這樣隼利兇猛的攻擊下,也不敢貿然衝入箭雨,去攔截梵因和納蘭述。
紅門教徒退了下來,神色陰冷——你們射箭再兇猛,終究箭矢有限,等你們射完,看你們還得意什麼?
沈夢沉被挾制,衆人並沒有太多理會,這是因爲沈夢沉一落入君珂之手,便發出了暗中指令——不必管我,格殺勿論!
紅門教徒生死都握於沈夢沉之手,不會違拗他任何命令。
所以君珂挾持了他,卻到現在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
眼看牆頭一輪箭射完,梵因早已拖着納蘭述行出王府之外,越過趕來後被箭射亂的黑螭軍,遠遠地去了。
而君珂抓着沈夢沉,落後一步,也已經到了府門口。
紅門教徒正要一邊追一邊發出全城救援號令,一條黑影一竄,竄上了牆頭角落,從屁股後摸出一堆奇怪的東西,三兩下組裝成一柄巨弓,手指一抹,十箭上弦!
一弦十箭,還是重弓,天下沒有這樣的射技,一時連追兵都怔住。
那人眼神冒火,表情猙獰,瘦筋筋的脖子頂着個大頭,正是瘦得風可吹走,偏偏堯羽衛內力第一的許新子。
許新子和魯海,一個瘦而有力,一個壯而輕盈,堯羽衛兩大奇葩,如今奇葩只剩一枝,孤單單的瘦猴子,將仇恨和殺氣,都凝練在了自己的重弓裡。
“嗡!”
重箭巨大的震動令四面空氣都似起了波紋,十丈方圓的人都被這一聲震得耳鳴發暈,內功差一點的人兩腿發軟,心知這樣的箭必然兇悍絕倫,趕緊紛紛躲避。
然而心中凜然的人們等了一陣,卻發覺毫無動靜,擡頭一看,君珂早已跑遠,牆頭人影全無。
被耍了!
紅門教徒勃然大怒,當即紛紛追上。
這些人憤怒得失去理智,沒有發現腳下不遠,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透明的線,貼在地面,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衝出去的紅門教徒,哪裡還記得看腳下,當先一人,正踩在那線上。
隱約一陣嗡嗡聲響,淹沒在憤恨的叫囂裡。
有人聽見這陣聲響,疑惑地停下腳步四面張望,想要找到聲音來處,卻被身前身後的人裹挾着,身不由己向前衝。
就在紅門教徒團成一團向外追殺的一刻。
“咻咻咻!”
地面那根線猛地繃直,隨即一陣輕微震動,嗡嗡之聲剎那連響,聲音剛剛傳入人的耳膜,轉眼十柄冷電,順那根透明細線軌跡,劃裂長空,穿入人羣!
黑色重箭,像天神手中利刃,狠狠戳進黑壓壓人團!
哧一聲,擠破了生命的膿包。
鮮血大團濺開,人羣密集重箭兇猛,又失去防備,幾乎每一箭,都穿上三四人,還要在最後一人胸膛處炸開,將身邊的人再炸傷!
慘呼聲裡,蜂擁而出的紅門教徒立即散開,不成陣勢,人人倉皇躲避,一時之間再顧不得追敵。
院牆外。
躲在牆後的許新子眼底閃過興奮嗜血的光,手一抽,將斜架在牆頭的巨弓收起,連同那透明細線都收回,背在了身後,臨走還不罷休,竄上牆頭,對着下方一團混亂,呸出了一口唾沫。
濃痰遠射,落在紅門教一個高層的頭上,許新子哈哈大笑,追着自己已經離開的兄弟狂奔而去。
而君珂,趁着剛纔那一團亂,早已以沈夢沉爲盾牌,穿過黑螭軍的包圍,跑遠了。
==
在轉角的街外,堯羽衛牽着馬匹等候接應,到此時才能看出,納蘭述和堯羽衛,在冀北根基之深,倉促之間,又是在早已被沈夢沉背後嚴密控制的冀北,他們居然想要多少馬,就能立刻湊齊。
君珂趕到時,梵因和納蘭述已經不見,戚真思也不在,留下來接應她的晏希道:“趁還沒來得及合圍,他們先走。”
君珂點點頭,沒注意到晏希有點古怪的臉色,卻有點憂心納蘭述的狀況,正常情況下納蘭述不可能丟下她先離開,到底他是怎麼了?
“委屈沈大人和我同乘一騎,送我們出城先。”她一笑,將沈夢沉毫不客氣往馬上一墩。
“小珂你擄了我有什麼用?”沈夢沉咳嗽一聲,懶懶地笑,“這裡可是冀北,不是燕京,不是沈家,難道你認爲我一個青陽郡守,能令冀北罷兵?”
“能。”君珂毫不猶豫地道,“即使對外你控制成王府的計劃沒有顯露,但以你的謹慎,一定已經讓假納蘭遷通令全冀北,務必全力保護你,現在的冀北,我不擄你我擄誰?”
“丫頭還是這麼精明。”沈夢沉還是那不急不忙模樣,“聰明得連我都着了道兒,你今天,爲什麼沒有受同脈之體影響?”
君珂瞟他一眼,心想你問我我問誰?八成是和尚的內力的作用,但是遺憾的是,她原以爲自己的同脈之體已經解去,正在狂喜,此刻先前那調動出來的內力慢慢收回,她發覺體內屬於沈夢沉的內力依舊沒有消失,只是被梵因的內力壓制,沒有動靜而已。
她現在可不敢冒險去試同脈之體到底存在與否,此刻可不是受傷的時辰。
當然實話是不能告訴眼前這個人的。
“同脈之體?什麼同脈之體?”她揚起眉,一臉驚詫,“難道你沒看出來嗎?摩柯婆羅花就是解你同脈之體的解藥,我聞了之後,同脈之體就解了啊。”
“哦?”沈夢沉不是很相信地挑起長眉,“我怎麼沒聽說過?”
“你以爲你智慧通神?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君珂冷笑。
“摩柯花是真的,爲什麼你沒有被迷惑?”沈夢沉問題很多。
“誰說我沒被迷惑?”君珂笑得得意,心情好,眯起一隻眼睛看沈夢沉,“啊我好恍惚,我現在看見的是一隻長獠牙的狐狸,好可怕!”
她插科打諢,沒一句正經話,手卻緊緊按在沈夢沉後心,一點也不放鬆,沈夢沉垂下眼睫,輕輕一笑,心想捆她在自己身邊,耳濡目染,這姑娘也越來越奸壞,或許有一日,他也真會着了她的道兒。
摩柯婆羅花沒有起作用的原因,他大概也猜得着,君珂看起來是隻嗅了一次,但只要梵因願意耗費功力,將花香逼成一線,送入君珂鼻中,她想什麼時候清醒,就能什麼時候清醒。
所以她對納蘭述的攻擊,也是事先算計好的。
今天只能說,上了和尚一個惡當,就連他也沒想到,那清靜無爲的出家人,騙起人來也是響噹噹的。
君珂挾制着沈夢沉,在剩餘的堯羽衛圍擁下一路出城,果然沒人敢追,連紅門教徒都沒有追過來,出郊外十里,遠遠的君珂已經看見梵因,和納蘭述正並行,他們立在原地,看樣子是等她一起匯合,君珂正要揚聲招呼,納蘭述一個踉蹌,突然栽了下去。
君珂大驚,險些放開挾制住沈夢沉的手,忽然前方一道人影閃過,從梵因手中,一把將納蘭述搶了過去,然後絕塵而去,連梵因都一時未覺,愣在那裡。
君珂認出那身影是戚真思,倒放了心,堯羽衛此時懸心納蘭述,也紛紛追了上去,留下一部分陪在君珂身邊看守沈夢沉,此時他們已經棄馬進山,打算從城郊的渦山穿過,直線離開冀北,君珂正思量着在何處放歸沈夢沉,如果同脈之體不能殺他,是不是有什麼辦法廢了他?一邊思考一邊還要挾制沈夢沉,也就沒注意到,她已經走到一處奇特的地形前。
“咦……”她腳下一鬆,趕緊站住,頭一低,眼前一暈。
“小珂。”沈夢沉的聲音,帶笑響在她耳側。
“我很想知道,我們的同脈之體,還在不在?”
他的手腕,詭異地一翻,突然便翻到了君珂的腰上,一把攬住她,便往旁邊的一處突起的山石撞去。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