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落水聲響,還是兩個人一隻狗,可以想象好大動靜,那黑螭軍隊長離去的腳步一滯,忍不住便要回頭,“……什麼聲音?”
然而剛半回首,眼角瞥到一幅落雪梅花般的衣角,想起梵因大師剛纔那一番話,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大師智通天機,果然非凡。
硬生生將脖子扭了回來,那人快步下橋,手一揮,厲喝道:“整隊!立刻離開!”
黑螭軍一向訓練有素,命令一下,不出半刻,所有人已經頭也不回上馬馳去,匆匆如喪家犬。
兩岸百姓揀得一命,紛紛做鳥獸散,橋下陰影水波里,兩人一狗半沉半浮,君珂在掉落的那一霎心跳如鼓,心想這麼響的一聲聾子也聽得見,哪裡還逃得過,可惜了他勉力支撐了這許久。
不想那麼兇殘的人,竟然真的沒有回頭,就這麼去了,君珂目瞪口呆之餘,忍不住感嘆:“大燕王朝的人,實在是太迷信了!”
真是的,隨便誰扮個神棍,都能騙倒一大堆。
“你說什麼?”納蘭述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回頭看她,“你不知道梵因嗎?”
君珂怔了怔,這才隱約覺得這名字之前就似乎聽過,只是一時想不起,納蘭述已道:“先上橋去,見見他。”
說着便要拽君珂,手臂一擡,臉色變了變,隨即便恢復如常,笑道:“你先上去,我剛剛出了一身汗,正好水裡泡泡。”
君珂早已看出他力竭,他的手臂一直在細微的痙攣可瞞不過她,這人啊,是要強呢還是怕她擔心呢?
她眼神那般灼灼看過來,納蘭述只覺得一陣不自在,輕咳一聲轉過頭去。
君珂卻沒說破,抿脣一笑道:“你想泡,我可泡膩了,還是上去吧。”
納蘭述咬牙笑道:“好。”努力擡手去拉她,君珂早已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我的泳技不錯哦,先前你一直拉着我,害我都沒法施展,現在你不許動,讓我遊個痛快。”
她頭也不回,以免納蘭述覺得尷尬,拽着他手臂努力前遊,但畢竟折騰一夜,又體力有限,她遊得其實艱難,卻堅持不回頭不停下,一點點向岸邊蹭。
納蘭述沒有動。
他任君珂拽着他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氣前遊,他任自己看着那少女額頭沁出的細密汗珠,堅決不讓自己伸手去幫她擦。他努力運轉真氣,減輕自己的體重,卻絕不拒絕她。
因爲這是她寶貴的心意,不應被自以爲是的憐憫所玷污。
正如她努力維持着他的自尊,他也應努力維護着她的驕傲。
日光打在君珂頰側,反射一片水潤的光,她微汗,努力划水,卻並無狼狽之態,依舊優雅得像枝頭剛綻的花。
納蘭述垂下眼睫——大燕朝女子稀少,女人被保護得很好,溫室裡的花,盛開在男人指掌間,他自小遇見的女人,都是籠子裡獻媚邀寵的鳥。
然而突然遇見了她。
她並不強大,卻從未想過要依賴他人。
她有自己的驕傲,卻也懂得尊重別人的驕傲。
“好咯。”一聲輕鬆的招呼驚醒了他的沉思,君珂已經把他拖上了岸,隨即在他身邊蹲下來,按住他的臂膀,“累麼?我幫你按按。”
納蘭述唰地讓開,君珂愕然看他,眼神裡滿是疑惑和坦蕩。
納蘭述挑眉。
她什麼都好,就是似乎不太有男女之防,這點和大燕女子也不太像。
納蘭述倒沒想到別的歪地方去,就在擔心這樣的女子,要是遇上別的男子,也對他那麼好,也那麼不設防,那……
納蘭少爺開始憂愁。
君珂可不明白剎那間某人那複雜的小心思已經轉到了十萬八千里外,她自小在研究所長大,同伴都是女性,這方面啓蒙比不上外界,心思單純——你對我好,我自然也該關心你。
納蘭述不願她也不勉強,走上橋一看,不出所料地道:“走了。”
橋上空無一人,橋面積着很厚的灰塵,君珂想着那幅拂面的雪白的衣襟——這麼厚的灰和泥,那衣襟怎麼一點也沒沾上?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紫檀茶几,堆着幾個烏銀酒壺,樣式都古樸精雅,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卻被人隨意丟棄。
君珂愕然,心想這是和尚嗎?喝酒,騙人,重視享樂,實在太顛覆她的宗教觀了。
“真想不到你居然不知道梵因?”納蘭述在橋邊坐下來,順手拔起一枚草根銜了,笑看着她,“他不是你們所有貴族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嗎?”
“春閨夢裡人?”君珂被這不着調的形容詞驚得又是一挑眉。
“燕都世家子,絕豔動京華。”納蘭述一笑,“梵因出身高貴,是燕都三大世家之一韋家的長子,韋家先祖是名刻功德碑的大燕開國十將之一,封定國公,家族歷代出過兩個皇后三個相國,大小官員不計其數,梵因少年佛性,出生時滿室優曇花香,護國寺百歲主持德冶大師當日圓寂,浙東天台寺聖僧昧覺趕到產房之外,只求一見,卻被韋家拒絕,昧覺臨行時道,我門中人踏花來,最是人間自在心,其人三歲灌頂,四歲通曉天機,十歲上天台寺和昧覺論經,三日三夜引動天降異雪,大如蓮花,時人引爲異數,昧覺因此閉關禮佛不涉紅塵,梵因卻也自此不再論經,雲遊天下,他做和尚,自稱方外不入門和尚,不戒葷酒,不忌言笑,誰也奈何他不得,這人也是才智高絕,諸般技藝,一學就會,一會就精,風采也迥絕他人,還曾三次救民於天災之前,在大燕朝,擁有很高的人望和地位,百姓視他如神。”
他悠悠道:“雲中龍,龕裡花,霞間青鳥,雪裡白狐。聽過這句歌謠嗎?”
“是四個寶物?”
“是寶物,也是人。”納蘭述一笑,“其中龕裡花指的就是梵因。佛龕雪蓮,聖潔禪花。”
“青鳥和白狐是誰?”君珂眨眨眼睛,“龍應該指皇族,青鳥是神鳥,光豔靈動,雪裡白狐……白狐狸還藏在雪裡,這得多狡猾啊。”
“你說對了,白狐未必白,不過是指他善於隱蔽而已。”納蘭述一笑,“我有感覺,這些人,終有一日你會都見着的。”
“也未必是好事。”君珂一笑,心想像梵因這種人物,機緣巧合承他救了一命,也許不過是人家心念一動順手人情,未必會再巧合一次,也不過當個傳奇聽聽罷了。
“我倒是想知道你。”她微笑,“咱們還沒通名呢。”
納蘭述一怔,眼神掠過一絲猶豫,隨即笑道:“我叫……蘭述。”
“這裡是周桃。”君珂微笑伸手,“請多關照。”
“……”
納蘭述揚眉,低頭,注視着君珂伸過來的雪白掌心——這是個什麼意思?要什麼東西嗎?
想了半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獸面紋玉墜,雕刻精細,形制古樸,輕輕擱在君珂掌心。
雪白的手掌襯着寶光流動的深黑玉墜,鮮明養眼,納蘭述拿出來的時候原本還有一絲猶豫,此刻卻覺得這東西擱在這樣的手掌裡真是再合適不過。
君珂卻傻眼了。
人家只是要握手呀,他唰一下拿出這一看就超級貴重超級要緊的玩意來幹什麼?
君珂望天,心想文化差異就是鴻溝呀鴻溝,一邊趕緊將東西送還,“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
納蘭述的手按上來,輕輕將她的手指握成拳,推了回去。
“大燕朝男兒,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
他聲音動作雖輕,語氣卻堅定,君珂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今天這場誤會鬧大了。
東西握在掌中火燒似的,君珂暗中流下冷汗一滴……這東西一看就非凡品,可憐見的他一定以爲自己伸手要勞務費,看他摸來摸去那爲難樣子,老底都掏出來了吧?
君珂是單純環境長大的五講四美好孩子,小時候研究所叔叔給她一塊糖都知道投桃報李還塊泥巴,現在強討一般收了這麼貴重的東西良心頓時兇猛叫囂,趕緊回頭在自己的牛仔包裡翻,想要找出東西回贈。
她一邊翻一邊道:“那我也送你個東西……啊!”
這一翻才發現,先前掏萬能防狼電筒,隨即納蘭述鑿牆放水,水流衝來時揹包還沒能完全拉好,此時裡面的東西大多受潮,趕緊翻出來曬。
揹包一拉,一個半溼的小盒子當先滾了出來,君珂下意識撕開泡爛的盒子把東西倒出來要曬,手突然停住。
納蘭述卻已經感興趣地湊了過來,拿起盒子裡滾出來的一塊正方形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柔軟物事,笑吟吟道:“這是你要送我的東西嗎?是鞋墊?鞋墊沒這麼小,是手帕?手帕沒這麼厚……我可以打開看看嗎?”
也不待君珂回答便撕開那塑料薄膜,取出一塊東西,打開,拉平,那東西長長一條,邊角圓潤,雪白柔軟,壓印着心形的圖案。
“真是精緻!”納蘭述愛不釋手地讚歎,“什麼質地?不像紙也不像絹,這圖繡得真鮮活,就是沒顏色,啊,還有香味!”將那東西湊到鼻端聞了聞。
幺雞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呃”聲。
君珂僵直地坐着,頭髮上豎,表情驚恐,瞳仁散光,裡嫩外焦。
你妹!
那是!
衛生!
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