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失心瘋。
納蘭遷滿意地翹脣一笑,將手挪開——他的手擱在君珂肩上過久,鐵鈞懷疑的目光已經望了過來。
冀北第一名醫,從不打謊言的柳杏林判定失心瘋,那麼這個人下面無論說什麼,都只會是瘋話。
他放心地站起身,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對君珂露齒一笑。
像密林裡從灌木叢後轉出來的狼,把吃肉的利齒亮給必死的獵物。
君珂剎那間渾身一涼。
一涼之後又涌起極大的憤怒和不甘——我的命運,爲什麼總被操控他人之手?
“失心瘋?”成王眼神瞬間暗淡下去,隨即涌起怒氣,“混賬!”他憤然轉身,看向沈夢沉,“右相!這雖然是你的丫頭,但戲弄本王依舊是重罪!你看——”
“自當任由王爺處罰。”沈夢沉莞爾。
“來人,拖出去打,打死算完——”
“柳哥哥——”
兩聲出自一聲,前一句來自搶先說話的納蘭遷,後一句,來自君珂。
滿室的人都呆了呆。
“柳哥哥!”君珂突然伸手,取下束髮簪子,滿頭長髮頓時流水般瀉落,她長髮披散,伏身於牀,伸出一隻手向着柳杏林方向,大哭,“縱然你嫌棄我,可也多少該記着咱們青梅竹馬的情分,記着咱們自小便私定的婚約,我等了你這麼多年……如今家破人亡,再也配不上你,流落江湖女扮男裝賣身爲右相家奴,不求和你再續鸞約,只望哪日終有機會再見你一眼,不想你……不想你厭我如此,我不過試圖和你提起舊約,你拒絕後我無意中推翻烤爐傷了你,你就狠心誣我是失心瘋!”
她哭得嚎啕,眼淚滾滾從腫起如饅頭的臉上瀉落,無需做作擠眼淚,無需辣椒刺淚腺,只需想起穿越以來種種磨折、被騙、折磨、壓迫、威脅、有話難言、失散的朋友、生死未卜的唯一同伴……滿腹的酸楚悲憤剎那滔滔,化爲淚水,自胸臆奔出。
這哭聲如此憤懣,直刺人心,實在聽不出半點做作,每個人都感覺,沒有十足的傷心悲憤,萬不能哭成這樣。
柳杏林呆呆地看着君珂,他瞬間被君珂栽上“嫌貧愛富、負心薄倖、冷血無情,栽贓陷害”這些哪個男人都承擔不起的罪名,原本是驚愕並憤怒的,但對面那少女,那樣失控地落淚,和臉不成比例的細弱的肩膀微微顫抖,像風裡飄落的秋葉,一不留神,就似要被人間焚風,吹爲齏粉。
故事是假,痛苦卻真,醫者仁心,清晰地被傳遞那樣的無奈悲憤,柳杏林心裡涌起濃濃酸楚,眼睛裡竟然也開始泛起水光,一點淚珠子在眼眶裡骨碌碌滾着,眼看也要掉下來。
他這一落淚,頓時就彷彿爲君珂的哭訴做了正確的註解,再加上確實一身被爐炭灼着的狼狽,成王的臉皮子緊了緊,眼神緩了緩。
今天原本不會請柳杏林過府看一個丫鬟的病,但王妃聽說納蘭述失蹤,一急之下犯了心口痛的毛病,柳杏林過來給王妃診脈,成王才順便請他來看看這丫頭,指望着得到納蘭述的消息,柳家世代行醫,醫術醫德在冀北一地首屈一指,歷來名醫又都是被所有人曲意趨奉的角色,誰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保不準哪日就得人家救命,所以成王打算着,如果這丫頭真和柳杏林有這樣的關係,也多少要給個面子,當下便望着柳杏林,想看他如何處理。
“柳哥哥——”君珂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只將手顫顫地向他伸着,一個絕望中撈取生機的姿勢。
她的臉埋在被褥裡,不顧被褥磨痛了腫脹的臉,臉下是一片溼潤的絲緞,觸着了便冰涼入心……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彌天大謊也撒了,當面栽贓也栽了,下面,柳杏林,我是生是死,交給你!
絕望悲憤底生出近乎無賴的狠勁——生死都這麼交出去,交給一個未必有交情的路人之手,贏了,老天讓我活下去,從此後必不再爲人擺佈!輸了,二十年後重頭再來!
一片混沌的熱度和冰冷裡,隱約聽見有腳步聲響,向牀邊而來,隨即掌心一暖,已經被一雙手給握住。
君珂擡頭。
“妹妹。”柳杏林握住她的手,將她冰冷的手指緊緊握在掌心,半跪於地,牢牢注視着她,眼神和語氣滿滿誠懇,“對不住,是我……負了你。”
君珂望着他,眼底淚痕未乾,眼神震驚。
他真的……認了。
那般近乎潑污水的罪名,潑上身弄不好一生都會被非議,他竟認了!
她並不知道柳家家風嚴謹,認下這樣的罪名意味着什麼,但也清楚古代男子重名譽重於生命,萬萬不肯被污了清譽,她也不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並不指望柳杏林肯認,心中已經存了必死之念。
她爲搏命無奈撒潑,此時見他坦然認下,心中頓時一軟,明白柳杏林剛纔的苦衷,也覺得自己自私,嘴脣一抿,輕輕向他點了點頭。
“原來真的是……”成王呵呵一笑,只覺得下面的話難以出口,但拖出去打死的話那也是不好再說了,只好注目柳杏林道,“既然是柳先生故舊,剛纔的話也就罷了,柳先生的意思是……”他一轉眼,看見眼神兇光一現的納蘭遷,心中一動,想起那蹊蹺的“失心瘋”,狐疑地看了沈夢沉和納蘭遷一眼。又猶豫着是不是留住這小廝,到底要問個明白纔是。
納蘭遷殺不了君珂原本心中大急,看見父親眼色立即垂下眼光——出去就出去,出去好歹就不在父王面前轉悠,免了被捅穿的危險,到時候再殺,更方便!
他那點樂見其成的神色又落在成王眼底,成王眉頭微微一皺,對面,沈夢沉突然輕輕搖了搖頭。
“妹妹,我帶你回家。”柳杏林牽着君珂的手,心中盤算着回去後如何向長輩們交代,如何安置下這苦命姑娘。
“柳先生始亂終棄,背信棄義,還能將人家姑娘坦然帶進家門?”沈夢沉突然開口,笑容譏誚,“柳老爺子素來家風嚴謹,柳兄這等行徑,別人容得,老爺子必忍不得,柳兄雖然打得如意算盤要帶人回去,只怕門沒進,便得被亂棍打出喲。”
君珂一驚,回頭看柳杏林,柳杏林果然臉色微變,然而隨即便腰板一直,頭一揚,要反脣相譏。
沈夢沉又截住他的話,悠悠笑道:“不過呢,王爺素來仁厚,怎麼忍心柳先生被家中責罰?不如柳先生暫且留步於王府,這位姑娘也一併留着,柳先生如果願意,就先收做小妾,等風頭過了再帶人回柳府,呵呵,在下既然曾和姑娘主僕一場,好歹要送上一份賀禮給姑娘添妝的。”
說着對成王一揖,笑道:“想來王爺定然也樂意成人之美的。”
成王呵呵捻鬚一笑,見沈夢沉主動留人,眼神裡懷疑去了幾分。
柳杏林神色一急,正要拒絕,君珂突然羞答答道:“多謝右相籌謀,多謝王爺……成全。”
柳杏林愕然回看君珂——你不是拼命想逃脫這兩人麼?如今有機會出府,爲什麼要放棄?
君珂卻沒有看他,她掩在柳杏林身後,看着似笑非笑,也在望着她的沈夢沉。
兩人目光相撞,砰然似有四射火花。
你敢留?
我敢!
找死?
走着瞧!
目光一觸,各自轉開,君珂凝望牀頭一盞開得正好的水仙,姿態如花一般嬌弱,眼神卻漸漸浮起一線狠厲。
你留我,不過還是想把我控制在視線內,殺了我!
我硬要走,你也不會肯。
不過!
我也不想出去了!
我偏要在這裡等到納蘭述!
我偏要在這裡把真相告訴納蘭元徵!
我偏要和你——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