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放聲大叫,連君珂納蘭君讓都沒想到,震驚之下也來不及考慮這姑娘爲什麼先救人再害人,君珂竄前一步,一個手刀就對着柳咬咬劈了下去。
柳咬咬卻比她想象中靈活,喊出聲音後便唰地向旁邊一跳,正好避過了君珂的手刀,她背靠牆壁急急回頭,低喝道:“還不躲!?”
君珂一怔,身子已經被納蘭君讓用力一拉,拉到了深垂的簾幕後。
納蘭君讓拉得速度過快,君珂猝不及防,砰一聲重重撞在他胸膛,君珂撞得後背發麻,這傢伙的胸硬得石頭似的,忍不住回頭瞪他一眼,這一回頭卻發現納蘭君讓神色怪異,注視她的眼神光澤幽深,像一泊靜水流深的潭,滿滿倒映着她的身影。
君珂被這樣的眼神看得有點不自在,只好悻悻回頭。
她分了神,沒注意自己還是被納蘭君讓攬在胸前,更沒注意納蘭君讓微微垂下頭,將自己的下巴蹭在她光滑柔順的髮絲上,卻又小心地不願意被她察覺,只用下巴極輕極輕地,輕輕摩擦挑起的一兩根髮絲。
髮絲柔軟,飄在鼻端,他淺淺地嗅,無意識地用齒尖輕輕地咬。
這麼細微的動作,背對着他的君珂也不可能察覺,何況她正在緊張地看着柳咬咬,心中盤算此時柳咬咬若反水,她該用什麼辦法闖出重圍?
那邊柳咬咬卻神態自若扒着窗子,喊出第二聲後,霍然一把抱住了那壯大婦人安媽媽,大叫:“媽媽我好怕!”,那安媽媽莫名其妙看着她,下意識丟下籃子拍她的背。
窗外風聲一響,幾個蒙面黑衣人已經來到窗前,正看見和僕婦“抱頭驚惶”
的柳咬咬,低喝道:“姑娘你看見什麼了?人在哪裡?”
“這裡……”柳咬咬回頭對地面血跡一指,那黑衣人眼神一緊,作勢要躍進室內,君珂渾身繃直,握住了掌中劍。
“剛纔你們走後,突然闖進來兩個渾身滴血的男女,還拿着刀劍要殺我,哎喲嚇死我啦,我就叫起來,那兩人跺跺腳,又衝出去了。”柳咬咬一句話打消了黑衣人進室的打算,霍然回首,疾聲問,“往哪方向去了?”
柳咬咬對東南方向怯怯一指,領頭人頭一甩,立即有幾個人往那方向撲過去,柳咬咬看也不看,抱住安媽媽又哭起來,“哎喲嚇死我了……”
她總在抱着那高大僕婦,黑衣人們免不了多看一眼,注意到這婦人異常的高大,只是臉卻被柳咬咬擋住看不清楚,領頭人忽然起了狐疑,一把撥開柳咬咬,對那婦人道:“你擡起頭來。”
那婦人驚惶地擡起頭來,黑衣人手指掐住她下巴,指尖一撩,確定沒有面具,再一看這婦人木瓜般的胸,河馬般的大屁股,實在沒可能是那個人,眼神才稍稍和緩,然而一緩之後,便是殺機一閃。
今日之事,這對妓女主僕,實在參與得太多了!
他的手指微微一縮,正準備將這僕婦捏死,忽聽柳咬咬歡快地道:“常公子你醒了啊,剛纔可嚇死我了,快把你的護衛叫來,這附近有賊!”
黑衣人一怔,常?姓常?慶國公的小公爺?這位最是好排場,一出行附近必有大量護衛,可不能打草驚蛇。
他二話不說,指尖鬆開,身子一竄已經越牆而去,其餘人亦步亦趨,轉眼走了個空空蕩蕩。
柳咬咬手據窗臺,看着人往那方向去,微微出了口氣,轉頭吩咐一頭霧水的安媽媽道:“天熱,沒胃口,今天媽媽就不要去市集買菜了。你上次做的那個荷葉蓮米點心我看很好,正好廚下還有點備料,今天就做那個吧。”
那僕婦應了一聲,挎着籃子要走,柳咬咬又道:“媽媽籃子借我一用,我裝個東西。”
僕婦趕緊放下籃子離開,柳咬咬將籃子提了,轉身靠着窗臺,疊着雙腿,對簾子後微微笑。
君珂也在微微笑,眼神讚佩——果然風塵多奇女!這柳咬咬,既有急智,又有膽量,還有籌謀,不知勝過了多少燕京千金小姐。
既然柳咬咬好不容易冒險爭取到空當,那就必須立即抓緊機會離開,君珂要從簾子後走出,身子一掙掙不動,這才發覺某人將她攬得過緊,而且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頭蹭在她發上,不知道在幹嘛。
傷重發昏了?
君珂艱難地轉頭看納蘭君讓,納蘭君讓瞿然一醒,急忙鬆手,君珂這一轉頭,正好看見他轉開眼睛,兩頰卻浮出微紅。
當真發燒了?
君珂有點擔心,踮腳伸出手背,想要試試他的溫度,納蘭君讓被她疑惑清亮的目光一盯,更加窘迫,飛快地一偏頭,君珂的手背正好擦過了他的脣。
兩人都呆了一呆,君珂飛快縮手,表情訕訕。納蘭君讓臉上的紅似乎有擴散的趨勢,身軀卻更加僵硬,他擡起手,似乎想去擦擦嘴脣,卻最終僵直地落下,手臂打在腰側竟然啪地一響。
君珂更尷尬,心想尊貴的太孫殿下大概是嫌她髒,也不好意思靠近他了,急忙走開幾步。
納蘭君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緊緊攥在掌心。剛纔那一剎,她的手背掠過他的脣,淡淡香氣和細軟觸感一瞬間透膚而入,香到了心底也柔到了心底,像一團捲了春的碎花和柳絮的風掠過深潭,驚了那寧靜水面漣漪隱隱,風過了,碎花柳絮卻悠然飄落,搔在了寂靜很久的心湖上。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壓住,在自己脣上停留更久。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壓住,在脣上久久停留,然後……
然後做什麼,他腦子裡也開始空白。
落入深潭的碎花,驚動沉波,若再次被風捲走,潭也寂寞。
納蘭君讓的眼神寂寞下去,和過往十九年一模一樣。
或許有些已不同。
……
諸般翻涌思緒不過一瞬間,君珂走了出去,他也迅速跟了出去,兩人都恢復了平靜。君珂拉着柳咬咬的手,低聲道:“今日承蒙姑娘相救,日後定有報答。”
“你們就打算這麼走出去?你們以爲這樣就能走得出去?”柳咬咬卻不理會她的話,笑嘻嘻咬着白牙齒,紅脣豔得人眼花,“真要這麼簡單,我就白費心思了。”
君珂看看她拎着的籃子,若有所悟,“你打算怎麼辦?”
“先出去一個。”柳咬咬伸出一根手指,“你們兩個太顯眼,一個一個比較安全。”
“她。”
“他。”
兩聲回答同時發出,柳咬咬怔一怔,笑起來,“真是情深義重。”
君珂臉皮發漲,恨恨道:“什麼情深義重。他勢力比我強,他脫險我纔有救,我可是爲了自己。”
納蘭君讓卻道:“你一個女人,不要在這種地方呆太久,你先出去。”
“喂,你這話我可不歡喜。”柳咬咬臉一垮,雪白的牙齒閃閃地亮起來,那麼亮的牙,笑着也令人覺得利,“這種地方怎麼啦?玷污你啦?那你還不是來了?你何止來了,你還睡了我的牀;你何止睡了我的牀,你還睡在我身下。你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被我玷污完了,怎麼樣,要不要把牀給劈了?把屋子給燒了?把我給殺了?來洗乾淨你尊貴的名聲和身體?”
納蘭君讓:“……”
君珂:“……”
風塵女子的潑辣,也是一等一的啊……
君珂同情地瞄一眼納蘭君讓,皇太孫殿下真是流年不利,花街柳巷被追殺也罷了,如今被一個舞娘給堵得臉色發青,趕緊打圓場,“柳姑娘似乎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叫我咬咬。”柳咬咬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又換了笑嘻嘻的表情,一指納蘭君讓,“我不敢讓這位貴人在我這被弄髒,我得請他先出去。”
君珂以爲納蘭君讓要暴怒的,誰知太孫殿下仰頭望天,好像沒聽見,半晌悶聲道:“剛纔是我失言,不過還是讓她先……”
柳咬咬一把將他推到了牀上。
納蘭君讓大驚失色,掙扎欲起,柳咬咬往牀上一跳,將噴薄顫動的胸對準了他的手,叉腰挑釁地笑,“來呀,來推我呀!”
她本就衣衫不整,半掩的粉紅鴛鴦肚兜裡,跳出飽滿的半個雪白渾圓,顫顫地往納蘭君讓手上擠。
納蘭君讓立即不敢動了。
“君珂,來幫忙!”柳咬咬頭也不回吩咐君珂,“衣櫃裡有一套僕婦衣服,快拿來!”
君珂兩眼發亮,竄到衣櫃裡,埋頭一陣大翻,三兩下拖出一套衣服。
“我不……”納蘭君讓還沒說出兩個字,柳咬咬立即張嘴湊過來,“想不想被我咬一咬?”偏頭打量他的身體,眼神亮晶晶,“哪裡好呢?哎,你咬起來一定很帶勁。”
納蘭君讓趕緊偏頭,拼命往牀裡縮,他有傷虛弱,面前又是一堆鮮活顫動的白肉,手伸到哪裡都是“非禮”,哪裡還敢亂動,柳咬咬橫刀立馬,叉開雙腿坐在他身前,把牀堵得死死,生生把尊貴的皇太孫釘在了牀上。
“套上!”柳咬咬一聲吩咐,君珂跳上牀,三兩下就將寬大的裙子給納蘭君讓套上,納蘭君讓大怒掙扎,“放開,我不穿,我不穿……”
柳咬咬唰一下脫下肚兜,往他臉上一甩,“不穿那個,就穿這個!”
納蘭君讓被脂粉香氣薰得差點暈過去,等他抓開肚兜,君珂早已把裙子給他套完了,納蘭君讓擡手要脫,君珂卻早有準備將裙子的繫帶和他的褲帶栓在了一起,他用力一扯,險些將自己褲帶扯斷,趕忙縮手。
柳咬咬趁他和裙帶褲帶奮戰的時候,趕緊拿過化妝箱,動手開始拆納蘭君讓頭髮,納蘭君讓護住頭,低聲怒喝,“放肆!放肆!”
“我便放肆了又怎樣?”柳咬咬拿着珠花,柳眉倒豎,“你這人知不知道好歹?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迂腐?事急從權懂不懂?不就扮個女人,毛都不少一根,能救你和君珂兩條命,這麼上算的生意你不做?君珂都肯扮男人,你怎麼就不肯扮女人?”轉頭問君珂:“叫你扮男人你肯不肯?”
“肯!”君珂答的爽脆。
柳咬咬得意地回頭看納蘭君讓,紅脣微張,亮晶晶的牙齒都似在發光。
納蘭君讓給她的歪理氣得發暈,怒道:“扮女人和扮男人不是一回事!”
“活命面前,就是一回事!”
納蘭君讓一怔,柳咬咬趁機散開他頭髮,手腳麻利挽了剛纔那個安媽媽的髮髻,也沒怎麼給納蘭君讓化妝,皇太孫本就長得好,化了反而不自然。
隨即她嘟囔道:“這胸不是那麼回事啊……”咬着脣眼光在四面搜尋,君珂悄悄指了指牀頭掛着的兩個大香包,柳咬咬一眼看見,喜得手一拍,道:“有了!”
眼看這兩個女人狼狽爲奸得寸進尺,抓了兩個大香包要給他墊胸,納蘭君讓再次忍無可忍,“我怎可獨自先逃生,留她在這危險之地?不行!”
“你留着我纔有危險。”接話的是君珂,蹲在牀下,仰頭抓住納蘭君讓的手,努力回憶《怪獸史萊克》裡那隻慣會用眼神賣萌的貓,水汪汪亮晶晶地道,“他們的主要目標是你,我只是個附帶物,你快點犧牲一下自己,給我引走敵人吧,求你了!”
“是的是的。”柳咬咬用胸脯推納蘭君讓,“你真漂亮,咬咬越看越喜歡,你再不走,咬咬就要睡你了。”
納蘭君讓:“……”
金尊玉貴中規中矩的皇太孫,給這兩個不走尋常路的女人搞得發昏,無奈之下只得屈從……
不屈從也不行,納蘭君讓也清楚,柳咬咬安排那個僕婦在殺手們前面出現,就是爲了等下好讓他代替的。君珂身架嬌小,萬萬扮不來。也只有他出去,才能將事態更快地解決。
只是這種方式,太讓人五內俱焚了……
過了一陣子,房中站立着頭牌舞娘和她的高大的“僕婦”。那安媽媽和納蘭君讓個頭差不多,不仔細看,還真以爲是那個老婦人。
納蘭君讓穿着灰布僕婦裙,套着安媽媽的大繡鞋,扎着婦人髮髻,戴着俗豔珠花,渾身不自在,柳咬咬用力拍他屁股,“別縮腰,挺直!挺直!”
君珂早縮到簾子後笑去了——太孫殿下慘不忍睹,她得給他留點面子……
柳咬咬讓彆彆扭扭的“僕婦”挎上籃子,坦然出門,臨行前君珂突然喊住了她。
“咬咬,你爲什麼要冒險幫我?”
柳咬咬跨出的步伐頓了一頓,纔回過頭來。
一瞬間,這縱情自然的女子,眼神裡掠過一絲連君珂也看不明白的苦澀和惆悵。
隨即她笑了笑,一笑間鮮妍非凡,惆悵仿若從未悄生。紅脣白齒,石榴花般亮了亮。
“因爲。”她指了指君珂,笑意裡有讚揚也有傲氣,“你給我們女人,爭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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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匆匆離去,君珂留在了室內。
她隱在窗臺下,看見柳咬咬帶着低着頭的僕婦直奔東陽街,四面風聲不休,人影穿梭,卻無人前來偷襲或盤問她——剛纔黑衣人們都已經看見了柳咬咬身邊那個特徵鮮明的僕婦,也已經查問過,早已釋了疑。此時衆人焦心於搜索,遠遠地瞥一眼都沒再注意,柳咬咬順利地帶着納蘭君讓,出了巷子。
這邊君珂也安下心來,放下帳子躺在牀上休息,等着納蘭君讓脫險後來救她,或者直接等天亮——天一亮,這些人就沒辦法再在八大胭脂巷有任何動作。
她失血過多,緊張奔波半夜,這一躺下便覺得疲乏襲來,昏昏欲睡。心裡知道此時萬萬不能睡着,勉強支撐着不敢沉睡,卻耐不住睡魔來襲,迷迷糊糊中,再次聽見熟悉的衣袂帶風聲響,連綿不斷。
有人躍入了這間屋子!還不止一個!
君珂一驚,眼睛睜得目光炯炯,卻躺着紋絲不動。
“那女人剛纔出去了。”一人在屋內走了兩步,沉聲道,“我終究還是不放心,畢竟那女人和我們說過話。這種紅牌舞娘,認識的人太多太雜,往來無白丁,公卿一大把,哪天隨意和誰漏一句,你我都死路一條。”
“常小公爺應該已經走了。”另一人隨意看了看靜悄悄的室內,“那女人應該暫時還不會將遇見咱們的事,告訴不相干的外人,不必擔心常家知道。”
“那就解決柳咬咬和她的僕婦便行。”開頭說話的人道,“選個不惹人懷疑的辦法。”
“嗯。”一人走到香爐前,掀開蓋子,投進去一塊黑色的物質,“這是‘琥珀珠’,外面一層無毒,被香爐裡的熱氣慢慢烘化之後,內裡的毒煙可以瞬間致人於死,死時屍體沒有任何異常。柳咬咬回來後必然要焚香,然後……”他發出了一陣陰沉的笑聲。
君珂抿抿脣,心想好陰毒的心思!
幾個人做好手腳,正要往外走,外面突然有腳步聲,幾個人面面相覷,隨即迅速轉身,各自找地方躲藏,幾人竄上橫樑,幾人奔進櫃子,還有一人離牀近,直奔牀上而來。
君珂心一跳,抓劍欲起!
那人手指已經觸及了帳子,突然停住,喃喃道:“牀上還不知道有什麼髒東西……”一轉身便往牀下爬。
君珂皺眉——牀下綁着常小公爺!
那人爬進牀底卻沒發出聲音,大概他也是瘦子,佔據空間不大,還沒碰着常小公爺,而且牀下黑暗,一時緊張躲避,暫時還沒發覺。
那步聲直往屋中來。
“咬咬姐在嗎,我那裡紗帳被我那貓兒扯壞了,蚊子咬得不能睡,你這裡是不是多一頂?先借了睡一覺,明兒買了還你。”說話的聲音是個女子,似乎和柳咬咬極爲熟悉,也不等她答應,自推了門進來。
柳咬咬的屋子,除了桌上一盞昏黃的油燈亮着,其餘部分都沉浸在一片黑暗裡。看似空蕩蕩,其實橫樑上、櫃子中、牀上牀下,滿滿是人,牀下還藏了兩個。
君珂隱約聽見牀下似有動靜,說明那男子終於還是發現了被綁的男子,只是礙着屋內有人,一時沒發出動靜而已。
那女子並沒有察覺屋中不對勁,一步就跨了進來,喃喃道:“咬咬怎麼出去得這麼早……咦,什麼味道,真不好聞。”
她自言自語,走到香爐邊,一邊扇着鼻邊味道,一邊找出塊薰香,扔進香爐點燃,笑道:“這丫頭也不知道薰點香,給她改改味兒。回來得叫她謝我。”
君珂暗叫不好。
現在就點燃了香爐,毒煙馬上就會散出,倒黴的會是誰?
那女子點燃香爐,走向衣櫃,似乎想自己翻出紗帳來。
她的手剛剛觸及衣櫃門,櫃門突然重重打開,啪一聲擊在牆壁上,響聲裡,一抹冷電煞白如雪地一亮,“哧”一聲輕響。
一串血珠,如枝頭紅梅經雪怒綻,啪地打在了紫檀色的櫃門上!
那女子咽喉發出咯咯一響,無聲無息倒在門邊,她身後正有桌子支撐,屍體死而不倒。
櫃門打開,閃出一個黑衣人,罵一聲,“多事找死!”嫌惡地閃開那女子屍體,隨即一個箭步奔到香爐前,擡手滅了爐火。
其餘人紛紛從躲藏處出來,牀下那人也在動作,探頭對外面道:“老大,這裡……”
君珂眼神一厲,身子無聲無息坐起,掌心劍光冷寒。
正蓄勢待發,外面突然傳來一長兩短三聲哨音。
室內所有人都神色一震,領頭的低叫:“不好!快走!”當先就竄出了窗外。
其餘人紛紛跟上跳出窗外,牀下那人話說了一半被截住,也不敢大喊,心知事態不妙,不敢再耽擱,擡手對那被綁住的男子就是一掌。
“砰”一聲牀榻晃動,君珂閉了閉眼睛。
那人出掌後立即向外爬,剛爬出一步,忽覺冷光耀眼寒氣逼人,頭一擡,一柄長劍冷冷指住了他的咽喉。
對面,蹲着面色冷沉的少女,一雙名動燕京的金光暗隱的眼睛,毫無情緒地注視着他。
殺手臉色慘白,萬萬沒想到要找的人就在頭頂,張嘴想要呼喊先走一步的同伴,君珂長劍一遞,冷氣一激,對方喉頭立即起了無數栗子。
君珂擡手就去抓那人頭髮,準備靠這個活口,找到今夜納蘭君讓和她被襲的幕後黑手。
那人卻突然閉眼,狠狠往她劍尖一撞!
鮮血噗地濺了君珂一臉,劍鋒自頸前穿入,頸後穿出,立即喪命。
君珂抹一把臉上的血,罵一聲“夠狠!”悻悻站起。
她爬到牀下,解開被綁住的男子,那人果然倒黴地被殺手一掌拍死,燈光下一看,面色發青,八字眉水蛇腰,果然是常世凌。
君珂怔了一會兒,心想初入燕京,第一個和自己結下過節的就是這位常小公爺,宴席上不依不饒要置自己於死地。不曾想沒過多久,他竟然陰錯陽差,因爲自己死在這柳巷花街,舞娘牀下。
天意有時候讓人想起來,真是覺得凜然可怕。
死了一個妓女也罷了,死了一個常小公爺,絕對是轟動燕京的大案,如今殺手因爲天亮被迫撤走,自己也絕不能再留。
君珂將自己收拾收拾,從香爐裡掏出那塊毒香收起。想了想,還是找了個麻袋,揹走了殺手的屍體——死人有時候也會說話,她看不出來什麼,見多識廣的納蘭述堯羽衛或者納蘭君讓,或者能看出什麼來。
她揹着屍體匆匆跳出窗外,這窗外巷子狹窄偏僻,少有人過,所以殺手和她都是從窗戶走。第一次背屍體的君珂,心裡總有些害怕不安,動作僵硬,腰帶擦着了窗戶,掉了束帶上的一顆珠子也沒發覺,出去時又撞得窗戶一震,隱約身後咯噔一響,似乎屋內被震倒了什麼,君珂急着離開,還是沒有在意。
她此時如果回身,就會發覺,那一下震動,連帶震倒了僵立在櫃子邊的屍體,女屍倒下時又撞着了桌子,桌子上的油燈被撞翻,落在旁邊的簾幕上,夏季薄紗絲綿質地的簾幕,十分易燃,幾乎是瞬間,那火苗便騰空而起,順着桌子,蔓延到了那屍體上……
一刻鐘後,滾滾濃煙已經籠罩了整座院子,四面的人都被驚起救火。
半個時辰後,火勢被控制住,但屋子已經被燒得不成模樣,屋內兩具屍體,常世凌的因爲離得遠,還尚可辨認,那具最先燃起的女屍,已經不成模樣。
三刻鐘後,燕京府、九城兵馬司、刑部一起趕到了現場,面對先拖出來的屍首狼藉的常世凌,在辨認出他的身份後,三大司驚得張大嘴,心中暗暗叫苦。
三大司正忙着封鎖現場,查看屍體安排通報家屬,又命人等火勢全熄,進去看看還有沒有傷亡,柳咬咬是不是在裡面。驀然後方一陣驚動,大量鐵甲護衛直衝而入,將三大司的人狠狠撥到一邊,那些人站立不穩正要破口大罵,忽聽步聲頻急,一人自護衛人牆間,急急奔了進來。
來人錦袍華貴,氣質端嚴。但披頭散髮,一隻耳朵上還可疑地墜了個要掉不掉的大紅耳環,一大羣護衛跟在他身後,他奔得卻像要去投胎。
那種造型和姿態,驚得三大司的官兒們都一呆,以爲燕京跑來了一個瘋子,後面那許多護衛是要追捕他,正要喝聲拿下,那人一陣風般已經從他們面前捲過,直奔火勢未熄的火場,三大司主官定睛一看那人側面,驚得渾身一顫,啪一聲齊齊跪了下去。
“皇太孫萬安!”
一邊跪着一邊眼神發直——哦天哪,發生什麼事了嗎?改朝換代了嗎?燕京地震了嗎?南齊打入北屏關了嗎?燕京今兒是怎麼了?莫名其妙死一個公爺也罷了,一向衣衫齊整得蒼蠅在上面都打滑、寧可死也不會衣冠不整的皇太孫,居然也這模樣出現在大庭廣衆下,這是真的嗎?
對燕京官兒們來說,就算說成王突然打入燕京城,只怕也沒皇太孫這造型來得驚悚。
納蘭君讓看也沒看這些發傻的官們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耳朵上還晃着一個沒來得及取下來的俗豔的大紅珠花耳環,護衛喝開人羣他便直奔火勢未休的院子,一羣護衛立即拼死撲上去阻擋。
“殿下,不能!”
“殿下,火勢未熄,危險!”
“殿下,那邊的椽子已經燒斷了,萬萬不可此時衝入!”
護衛羣擠成一團,用自己的身體擋在納蘭君讓面前,層層疊疊,卻沒有人敢去拉他的衣袖或者碰到他的身體,誰都知道太孫殿下不喜歡任何人靠近,不敢去觸怒他。當然他們不知道,可憐的太孫殿下,昨晚所有的規矩都被兩個無良女人給破完了。
人羣雖擠,卻隔着距離,納蘭君讓不言不語,驀然身子一縱,從人頭上頭踏過,身形如鷹,飛向火場,飛躍到一半看見一個匆匆趕來救火的大茶壺端着個滿是清水的大茶壺,一把抓過來對自己頭上一倒,嘩啦一聲他險些“嗷”地一叫,看一眼身後擠擠嚷嚷的人羣忍住沒叫出來——那大茶壺裡的水,還是熱的……
皇太孫殿下便澆着熱水披着頭髮掛着耳環粘着茶葉奔入了火場……
火場餘燼未熄,滿地焦灰,燒得橫倒的傢俱東一隻西一隻,頭頂上燒透的椽子吱吱嘎嘎作響,最近好久沒下雨,天乾物燥,八大胭脂巷的房屋又多木質結構,火勢順風,轉眼便燒得不成形狀,納蘭君讓在滿地雜物灰燼中搜索,捂住嘴擋住焦煙,一邊咳嗽一邊小心呼喚:“君珂,君珂……”
他並不認爲君珂會在這裡,機敏多智武功又不錯的君珂,怎麼會留在這裡活活任人燒死?但卻又不可控制地害怕君珂在這裡,他走的時候君珂還有傷,對方人數衆多,一部分在巷頭,一部分在巷尾,兩頭扎口後,還有一部分在巷中鋪網式搜索。難保沒有其餘人,在後來又到了柳咬咬屋中,兩頭撞上,受傷的君珂怎麼會是那些人的對手?萬一……
這個萬一,令山石般巋然的納蘭君讓,也不禁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頭頂一聲沉悶的微響,聽起來像是一個人在大出氣,納蘭君讓想也不想錯身一讓,一截斷裂的椽子帶着閃爍的火星轟然落下,正砸在他腳後跟,將後面跟來的護衛攔住。
這一讓,納蘭君讓看見了前方角落裡的女屍。
驟然間如被雷擊,他呆立在那裡不動了。
身後椽子落地還在燃燒,火星漸漸蔓延到他的靴跟,將靴子燒着,漸漸燎到皮膚,納蘭君讓僵直佇立,渾然不覺。
護衛們被他擋住,沒看見那屍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詫異地要提醒他,忽見納蘭君讓身子一動,近乎狂猛地撲了出去!
他一撲,就撲到了女屍身邊,不顧焦臭骯髒,一把捧起那幾乎燒得零落的屍體,女屍已經燒成不大的一團,衣服早無,難辨男女。納蘭君讓直勾勾看了半晌,實在無法確認這到底是不是君珂,便在四面灰堆裡亂扒,滾熱的灰塵燙着手指,他卻面無表情。
護衛們撲到他身邊,想要幫他找,卻被皇太孫的神情給驚住——雖然面無表情,但納蘭君讓素日凝定肅然的眼眸,此刻光芒竟似狂亂,整個額頭都微微綻出青筋,在火色和焦黑的背景裡不住躍動,那些滲出的薄汗,便一滴滴地順頰流下來,落在熱灰裡嗤嗤有聲。
護衛們驚至不敢動,退到一邊,任他尋找。納蘭君讓匆匆扒開一根斷裂的桌子腿,忽然手指一動。
隨即他慢慢抽出手指,指尖拈着一顆早已燒變形的琉璃珠子。
滾燙的珠子幾乎立刻便將他指尖燒出一個泡,他也沒有扔開,像是不認識這珠子一般,拿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
護衛們以爲太孫經過昨夜變故,刺激太大出現癲傻,小心翼翼道:“殿下,這屍體……”
納蘭君讓霍然將珠子一拋!
他拋出珠子的動作就像下一刻要拔劍殺人,護衛們驚得唿一下散開,納蘭君讓卻唰地轉身,一垂頭,盯住了那女屍。
他眼底,狂亂夾雜着希冀的目光已經漸滅,換了此刻再次的肅然沉靜,只是那沉靜底卻躍動着閃爍的星芒,狂怒、悲切、痛恨、絕望……無數複雜的情緒匯聚轉化,四射如鋒利的劍光。
護衛們凜然再次退開,這些跟隨他十多年的老人,驚懼而茫然——自跟隨太孫以來,從未見過今日情狀,像山嶽巍巍一直在那裡,雖沉靜如故,卻煙雲迭起,讓人擔心,是否會瞬間衝發出鮮紅的熔岩。
納蘭君讓卻已經慢慢蹲了下去,抱起了那具焦臭四溢女屍。他抱的動作小心細緻,像懷抱着珍寶不敢稍漏。女屍被燒得筋骨俱斷,輕輕一碰便四肢零落,他小心地用手攬住。
錦袍立即被染得污黑一片,一些碎骨粘在了袍角,腥臭逼人,納蘭君讓平靜地用手指拈起,拼回原位。
他腰背筆直,被汗浸溼的錦袍背部,卻隱隱浸出血跡來。
驚呆了的護衛們,好一會才撲上來,“殿下,我們來收,我們來收!”
納蘭君讓沉默,一個眼神飛過去,閃起的厲光讓最執拗的護衛也不得不默然退開。
可總不能讓太孫這樣抱着屍體出去,衆目睽睽之下如何解釋?護衛們有精乖的,脫下外衫披在女屍身上,在納蘭君讓嚴厲的眼神瞪過來之前,趕緊解釋,“殿下,蓋住了,免得更多人看見……”
納蘭君讓垂下眼睫。是,她這個悽慘樣子,不該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看見,並嫌棄。
抱着手中滾熱焦灼的那一團,心上也似被什麼東西,長久地狠狠燙着。昨夜至今晨,一生裡最驚險最飽滿最特別最無奈……無數個最的夜晚,當真就在這樣的焦炭一片的火場裡,結束了嗎?
昨夜她肌膚的細膩,呼吸的清甜,哀求的溫軟和強逼的潑辣,當真就化作此刻焦骨一束,輕若無物地在自己懷中,並永久不會再來嗎?
納蘭君讓突然覺得窒息。
像火場的焦灰一瞬間全部衝進了胸膛和咽喉。
他在正升起的日光裡,忽然大力昂起頭,昂得那麼高,像是在剎那間,折斷了內心深處的堅執和驕傲,並聽見堅冰崩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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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主管治安的三大司,於這日尋常又不尋常的清晨,看見皇太孫抱屍猛然昂頭的姿態。
聽見了遇事從來不動聲色、不喜歡大動干戈的皇太孫,決然而近乎暴戾的命令。
“九城戒嚴,非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從現在開始,燕京府、九城兵馬司、刑部全員不得休息,所有住戶、商鋪、街道、巷陌、統統不許遺漏——”
一個令人提住呼吸的停頓之後,是一聲近乎獰厲的結語。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