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杏林急忙躲到牆後,看見一隊九城兵馬司兵丁飛快地跑了開去,人人臉上都有疲憊之色,這些人負責燕京治安戍守,今夜城中屢屢出事,他們奔波來去,早已精疲力盡。幾個精力不濟落在後面的兵丁,正面帶不滿地小聲抱怨。
“又要趕往城門,九蒙旗營和江南郡軍幹什麼吃的?一萬多人,攔不住人家三百人?”
“聽說雲雷軍造反了!兩萬多人包圍了城門!咱們有大麻煩了!”
“怕什麼,城內兵力就有十萬,再傳信附近邊軍,兩下一夾擊,兩萬雲雷,還不立刻給包了餃子。”
“得了,勝也好敗也罷,都是朝廷的事,只苦了咱們,上面一張嘴,下面跑斷腿。”
……
士兵們唧唧咕咕地跑過,牆後轉出一臉若有所思的柳杏林。
堯羽衛出城了?雲雷軍造反了?
這是不是說明,納蘭述和君珂都出城了?
柳大夫立刻覺得,他必須要出城。
這個呆子也不是完全不通世務,當然知道此刻城門難出,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經給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兵治好了他的爛疽,也許找到這個人能混出城去。
這麼想定他便覺得一切解決,興沖沖便往城門方向走,忽聽身後腳步雜沓,似乎有人追逐,急忙避到一邊,果然看見一個女子一邊叫着救命一邊披頭散髮在前面奔跑,後面追着一個男子。
此時的燕京治安,處於一種奇異的狀態,守衛力量雖多,但大部分都放在城門和皇宮,以及各處要害衙門,一部分機動力量隨時支援,城內到處巡查是在堯羽衛納蘭述還沒有出城之前,當城門高懸假人頭誘使納蘭述自投羅網時,所有城內巡查力量再次收束,準備和城門大軍前後夾擊堯羽衛,防止他們闖不出城門再回頭散入京城,一定要把他們壓死在兩道防線之間。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風雲瞬息萬變的城門之鬥,導致全城彙集的兵力還沒來得及對堯羽背後設置防線,堯羽已經出城,而納蘭述帶着君珂反撲回城,這使已經奔往城門的各處兵力只好再次回頭,散入城中搜查,軍隊整束總是不如個人跑得快,疲於奔命的兵丁又有點拖拉,這使城中防守出現了真空狀態。
否則這女子邊跑邊喊,早就應該有人前來查問。
“救命——”那女子似乎體力不濟,聲音嘶啞,氣喘吁吁,手裡抓了個染血的長簪子,似乎那是她用以防身的武器,她正在惶急絕望,一眼看見愣在巷子口的柳杏林,急忙奔過來。
柳杏林只看見眼前一波白光搖顫,轉眼那胸就洶涌逼近,一驚之下轉身就跑,跑了兩步才發現自己在原地踏步,回頭一看,那女子狠狠踩住了他的袍子。
“救我!”那女子見他回頭,一把摟住柳杏林脖子,香氣襲人,軟肉狠擠,柳杏林嚇得七魂出竅,急忙大力撕扯,一邊撕一邊道:“罪過罪過,姑娘姑娘,你快先放手,讓我慢慢想法子救你……”
那女子忽然一低頭,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剎那間熱流一涌渾身一酥,彷彿靈魂也因爲這**一咬綻開一個缺口,柳杏林的身子立即軟了下去,那女子眼神得意,攏住他脖子的雙臂突然用力一甩。
身軟體酥的柳杏林,立即被她甩了出去,一個踉蹌撲前一大步,正迎上那個追來的男子。
那人原本沒拿武器,此刻看柳杏林手忙腳亂地撲來,獰笑一聲道:“哪來的小白臉,要給這賤人出頭?找死!”伸手就去腰間抽刀劈來。
柳杏林大急,他也學過幾手三腳貓招式,百忙之下頭一低,躲過那人劈出的刀鋒,反腳擡起,下意識墩在那人屁股上。
他學醫之人注重強身健體,沒有實戰經驗力道卻不小,動作也靈活。那人看出他沒什麼武功掉以輕心,一愣之下已經被他蹬得向前一衝,正衝向那女子方向。
“哧。”
輕微一聲銳器入肉聲響,柳杏林霍然回身,正看見那男子身子抵在那女子面前,彎腰低頭,還是一個踉蹌撲出的姿勢,那女子面色有點蒼白,雙手緊緊抓住了什麼東西。
兩人維持這古怪姿勢一秒,隨即那女子咬牙,將緊緊握住的東西狠狠一拔。
“噗。”
鮮血激射,足有丈高,那人此時才抽搐倒地,咽喉正中,一個深可見骨的貫穿傷。
而那女子手中金簪,從尖端到底端都鮮血淋漓,很明顯,剛纔那男子撲過來的一霎,正撲在了她的金簪上,一戳到底,剎那斃命。
至於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命中,只有那女子自己知道。
此時半空血雨降下,那女子機靈地跳開,柳杏林張大了嘴,此時才反應過來。
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
因爲他這毫不留情的反蹬,這人才會被簪子刺死。
懸壺濟世拯救生命的大夫,殺了人……
最後一個念頭劈入腦海,柳杏林瞬間傻了,臉色慘白,踉蹌後退,砰一聲,撞在了身後牆壁上。
“你怎麼了?”那女子越過那人屍體,着急地來拉他,柳杏林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我我……我違背祖訓……我殺人了……啊……”
他驀然抱住頭,張嘴便要嘶喊。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在黑巷子裡餘音嫋嫋。
“你喊出來,你就又殺了一個人!”那女子柳眉倒豎,捲起袖子,揉着用力過度的手腕,“你吼什麼!人是我殺的,不用你擔干係!”
柳杏林捂着臉,五個大指印清晰可見,眼神卻清醒了點,呆呆看着對面女子半晌,不確定地問:“柳咬咬?柳姑娘?”
“對了。本家。”柳咬咬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眉開眼笑要撫摸柳杏林腫起的臉,“一筆寫不出兩個柳字,合着老天安排你來救我。”
柳杏林趕緊避開她的祿山之爪,苦笑一聲,不敢看地面屍體,喃喃道:“這個時候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快亮了,趕緊離開這,邊走邊說。”柳咬咬嫌惡地將屍首踢開一邊,拉着柳杏林就走。
“我們……我們就這麼……”柳杏林一邊被她拉着走一邊頻頻回頭。
“不這麼着那該怎麼着?”柳咬咬沒好氣,“等苦主來?等官府來?然後將我五花大綁,送上刑臺?”
“我……”
“大夫,我知道你仁心仁術,看不得這些。”柳咬咬突然回頭正色道,“可是這世道是吃人的,生死之前,太多的善只會傷人傷己。”
柳杏林沉默,半晌嘆息一聲。
兩人情緒都平靜了一些,互相說了說情況,柳杏林才知道柳咬咬被人欺辱,是因爲得罪了人。
當初胭脂巷納蘭君讓被刺,常家的小公爺死在了柳咬咬的牀上,之後這事雖然被那納蘭君讓壓下,但常家死了繼承人如何心甘?幾次三番詢問柳咬咬,柳咬咬當然什麼也不能說,按照上頭的授意,一口咬定自己當時被打暈扔出去,不知常世凌的死因。
常家之後也被崇仁宮暗示警告,隱晦解釋了常世凌的死因,常家滿腔憤恨無處發泄,不免遷怒柳咬咬,覺得是她給常世凌招來禍患,之後常家人對柳咬咬多有暗中打壓,常家一些旁系子弟也藉機對柳咬咬多加騷擾,先前就是常家二房的一個庶子,對柳咬咬垂涎已久,今夜原本要來求歡,再次被柳咬咬拒絕後惱羞成怒,便想趁今夜燕京事亂,姦殺了柳咬咬,事後推給堯羽衛便是。柳咬咬一路逃竄,才碰巧遇見了柳杏林。
“你要去哪裡。”柳咬咬說完自己的事,問柳杏林。
“我要出城,你還是回去吧,前面很危險。”
柳咬咬雪白的牙齒咬着鮮豔的下脣,豔色灼人,“我也要走,燕京城我不能呆下去了,常家勢大,已經逼得我難以生存,如今又殺了常老四,我留着也是一個死。”
“那我們一起走。”柳杏林想也不想。
他蹬蹬蹬行出幾步,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疑惑地回頭,看柳咬咬還站在原地,不禁傻傻地眨眨眼睛,道:“走啊,你崴腳了?”
柳咬咬偏頭盯着他,瞅了半晌,笑了起來。
“傻子……傻子……”她搖頭,“就你這簡單腦袋,是怎麼在燕京活到現在的?
城門有上萬大軍,重重上鎖,嚴看死守,不許一個人出城,你怎麼走?”
柳杏林傻眼了,半晌道:“我……我有熟人。”
“誰?皇太孫?沈相?”
柳杏林臉更紅,“西澤門一個看門的老兵……”
柳咬咬清脆地笑了,她一笑,柳杏林立刻閉嘴,他不笨,自然知道她在笑自己荒唐。
“燕京的城門,誰也闖不過去。”柳咬咬斂了笑容,若有所思望着城門的方向,“除非,讓它自己開。”
“燕京的城門,在它不想開的時候,就算雲雷軍,也別想打開。除非,讓它自己開。”
在柳咬咬說出那句話時,另一個方向,有人說出了一句幾乎同樣的話。
薄雪在漸亮的天色映照下變得透明,被青色大馬的馬蹄踩碎,馬速極快,將馬上人的碎語伴風捲走。
“你可有什麼計劃?”
“燕京並不是鐵板一塊,昨夜的事,在有心人眼裡這是個機會。納蘭君讓沈夢沉之所以不惜調動江南郡軍,一心要將我雷厲風行迅速解決在燕京,也是這個原因。夜長夢多,燕京的事多了,做夢的人也就多了。”
“話雖如此,就怕有些人的夢做了,我們也未必討得了好,你呀,爲什麼不肯走?”
“因爲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君珂詫異地擡起眼,不明白這人怎麼突然這麼意氣消沉。
“……在八十年以後。”
沉默半晌,君珂輕輕笑了下。
“你真是什麼時候都不肯滅了自己威風。”
“先信自己,再馭他人。”納蘭述淡淡道,突然一攬君珂的腰,“下馬!”
兩人飛身而起,落入一條街道之上,一聲唿哨,青馬頭也不回,朝前馳去。
“這裡是哪裡?”君珂打量這條街道,整條街十分清靜,只有一家住戶,更特別的是,這家住戶整個後牆高闊異於常人,牆頭飛檐都貼以金箔,天光一照灼灼刺眼,一派富貴招搖,這種風格令她心中若有所悟,果然聽到納蘭述道:“姚家。”
隨即他掏出兩條黑巾,給自己和君珂都蒙上,拉着她就往裡衝。
“咱們要幹嘛?”
“打人。”
君珂還沒反應過來,納蘭述已經拉着她越過高牆,昨晚整個燕京都無眠,姚家的人也沒睡,幾乎兩人剛剛落地,就有大量護衛涌了上來。
納蘭述和君珂七分認真三分做作,揮舞着刀劍在姚府後院闖來闖去,看起來一副要衝入內院殺死主人的兇悍模樣,然後再被姚府護衛一次次逼了回去,混戰中納蘭述不住呼喊:“兄弟們,西邊有空缺!”
“往南邊去!”
“先出去,等下接應我!”
一邊喊一邊亂扔石子,四處風吹草動,源源不絕的護衛奔出來,被引得草木皆兵,打了一陣,眼看人越來越多,納蘭述又喊,“對方有備,走!”拉了君珂便跑。趁着轉身還踢死了兩個。
他轉身逃跑的時候速度略慢,一個趕上來的護衛劈手一抓,“哧啦”一聲一樣東西從納蘭述腰囊裡掉落,納蘭述渾然不覺,拉着君珂咻一下邁過高牆,逃之夭夭。
納蘭述躍出牆,箭一般的身形就慢了下來,回頭看去,果然姚府的人也不追,只是迅速將四方門戶都佈置得更緊了些。
“雖說姚家是商賈之家出身,不過能在大燕朝廷裡歷練了那麼多年而沒倒,果然沒那麼傻。”納蘭述隱在暗處,看姚府過了一會兒,開了大門,有人前呼後擁而出,幾乘車馬,匆匆往皇城方向而去,眼底露出一絲笑意。
“你剛纔掉下來的是什麼東西?”君珂心知納蘭述闖姚府那叫裝模作樣,關鍵是要將那東西送到人家手中。
“某人的重要資料,但是隻有一半,而且被我抹去了最關鍵的主要人物,只是隱約有個指向。”納蘭述冷笑,“姚家和沈家鬥了多少年?如今姚家好容易得到點某人的把柄,怎麼捨得不利用?”
“沈夢沉的東西?”君珂驚詫,“你怎麼得到的?”
“他隱於暗處盯緊我堯羽,我們難道就不知道對右相大人多多關心?”納蘭述一笑,“都在互相算計,不到魚死網破,說誰贏都太早。”
“皇三子一系被納蘭君讓和沈夢沉打壓多年,如今這一場圍剿不成,燕京還出現大難,正是皇三子的一個反擊契機。他之所以還沒動作,是因爲大軍都在納蘭君讓手中,不敢輕舉妄動。我剛纔送出去的這份東西,不僅攀上了沈夢沉,還連帶拖上了納蘭君讓,這兩人同氣連枝沒什麼稀奇,但如果同氣連枝搞一些秘密手段,你叫納蘭弘慶屁股怎麼能坐安穩?”
“話雖如此。”君珂皺眉,“沈夢沉和納蘭君讓都不是笨人,兩人一旦面對之類指控,必然會合力自保,朝堂之上,誰能是這二人聯手的對手?”
“現在只怕也未必合力得成。”納蘭述微笑,“狐狸多疑,別有心思,我已經在他那裡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他和納蘭君讓之間,現在要想信任對方,也不容易。這些事不是一時半刻能看出效果的,我們先找個地方,安心地等。”
他拉着君珂,取出點易容用具,簡單改了改容貌。隨即繞過幾條街道,此時街上已經漸漸有了行人,只是大多神色不安,頻頻往城門和城北方向張望,並不住交頭接耳,兩人都是普通裝束,坦然混入人羣,在城西北一家普通的染房門口停住。
“李大媽,我們是魯南王二強他朋友,聽說您這裡有活計,現在還需要人嗎?”納蘭述憨裡憨氣開口,居然一口魯南口音,配着他染得黧黑的皮膚,活脫脫一個鄉下小子。
院子裡一個正指揮夥計把布匹下染缸的胖大媽擡起頭來,打量兩人一眼,撇撇嘴,“鄉下人,身子骨怎麼還這麼細?來做工可以,包兩頓吃住,一年一兩工錢,年底結算。”
這是相當黑的價錢了,普通小工,一月一兩銀子也是該有的,這老孃們可好,一年一兩,還是年底纔給的,萬一有什麼不好,工錢給扣了,還得白做活一年。
但也只有這樣的黑店,纔敢不問來由就招沒有路引鋪保的夥計,這些店多半都有官府背景,納蘭述竟然連這種關係都有。
“好唻,有得吃住我們兄弟就滿意了。”納蘭述抓抓頭,憨厚地笑。
這動作活脫脫就是學的魯海,君珂心中一痛,眼圈頓時微紅,趕緊垂下臉掩飾。正好那胖女人在問納蘭述,“你這兄弟怎麼不說話啊。”
“他啞巴咧。”納蘭述將君珂攬過來,溫存地摸摸她的頭,“又想家。”
君珂心底一暖,攥緊了他的手。
“得了,別在這現兄弟情深了,王二,帶他們進去收拾,整理好了就開始做工。”
兩人跟着一個夥計進門,進了二進院子一間破舊的大屋,一進門就是一股酸臭沖鼻,腳臭汗臭還有長久不曬的被褥散發出的餿臭,君珂險些吐出來,看一眼納蘭述,他面無表情,絲毫沒聞到的樣子。
屋內是大通鋪,被窩卷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那夥計冷冷對牆角一指,“你們倆個,以後睡這裡。”便理也不理他們出去了。
等人走了,君珂才悄悄問納蘭述,“你從哪找到這樣一個黑店?”
“燕京不需要鋪保,並有一定官府關係的黑店有十三家。”納蘭述平靜地道,“這是地理位置最好,出入相對有退路的一家。”
君珂沉默,微微震撼——納蘭述的意思是說,這十三家他都有佈置,單看他願意用哪家。換句話說,悠遊自在的堯羽衛和納蘭述,果然未雨綢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不曾放鬆了警惕。
“我們出去幹活,不要引人懷疑。”納蘭述攬了她的肩向外走。
君珂沒有反對,眼神低垂——兩人從城門匯合開始,納蘭述很明顯一直在試圖迴避和她過多交流,似乎害怕她詢問什麼。
這個發現讓她心底有點涼,然而卻不打算尋根究底,現在不是打破砂鍋的時候,燕京危機四伏,雲雷還在城門外,她必須先把一切心事放下,和納蘭述通力合作出城,然後帶走雲雷軍,否則一旦雲雷軍爲了她在燕京城外被包了餃子,她到死也沒臉去見那些盟下大爺。
兩人出了屋子,立即便有人將他們帶到後進院子裡,指揮他們將厚重的布匹下染缸,院子裡所有人,都有一雙怕人的手,藍紫深黑,粗糙起皺,被各種染料經年累月地浸染,早已不辨原先顏色。
納蘭述不讓君珂接手染布,只要她負責搬運布匹,郡王爺修長白皙的手,在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攪拌染料,在翻滾着各色色彩的染缸裡撈起布匹,紅黑藍紫各色布匹在手指間翻飛開去,靈巧而嫺熟,君珂看得有些發呆——這養尊處優的傢伙,在哪學得這一手的民間勞作技巧?
其實如果堯羽衛在這裡,一點驚訝之色都不會有,天語之族培養人才,向來和別人不同。所有孩子都沒有童年,自幼經受人間捶打,學習世間百藝,他們認爲所有的動作都符合武學至理,單看你是否有悟性而已。並且好的護衛人才,就該全通百業,才能更好隱藏自己,所以從納蘭述開始,到堯羽每一個人,這些世間雜務,少有不會的。
院子裡熱氣騰騰,每個人都埋頭勞作,老闆娘下得任務很重,很少有人有閒心去關心別人怎麼做事,納蘭述輕輕巧巧完成任務離開,這些長年被艱苦勞作折磨得失去一切感覺的麻木的人們,頭也沒擡。
晚飯是白水煮白菜,糙米飯,白菜裡有一些肥白的肉片,所有人抓着碗等在髒兮兮的廚房門口,直到這個時候,這些麻木的人才有了點活氣,兩眼放光地擠在門口。君珂和納蘭述也被塞了個碗,君珂抓了那個碗,還在那裡四處找開水想洗一洗,忽然看見兩個人吆喝着,搬來菜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頓。
呼啦一下,宛如潮涌上了沙灘,君珂只覺得眼前一花,轉眼身邊就沒有了人,再一看,人都撲到了菜桶上。
菜桶前人頭擠擠涌涌,君珂身邊空空蕩蕩,納蘭述呢?
君珂踮起腳,擡頭一看,臉黑了……
納蘭述撲在最前面!
納蘭述一手舉一隻大碗!
納蘭述把身邊的人都給擠了出去!
君珂垂淚,捂臉——哦,這人我不認識他!
“小弟,吃飯吃飯!”納蘭述興奮的聲音傳來,君珂唰地向後便退——兄臺,和這羣窮苦人爭食,你好意思麼你。
她勉強笑着,做了個“我還不餓,你吃吧”的手勢。
“拿着拿着。”納蘭述一把將碗塞在她手裡,“我還沒去打飯呢。”說完又轉了回去。
君珂這才注意到他自己的碗還空蕩蕩拿在手裡,搶的原來是她的。這回他回去,也不搶了,老老實實等在最後,等飯菜舀回來,只有半碗渾濁的白菜湯,半碗糙米飯。
君珂看看他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她碗裡菜滿飯滿也罷了,居然神奇地還有一塊瘦肉也罷了,關鍵是她那碗菜一看就乾淨新鮮,飯也潔淨,不像納蘭述的滿是沙子。
“這種地方吃飯,第一碗很重要。”納蘭述對她笑,“這種廚子一般都黑心,新鮮菜放上頭,陳菜在下面,而且大家搶得厲害,急起來會用碗下去撈,連手都浸到湯裡,那得多髒?飯也是,沙子沉在下面,上面第一碗纔不會有沙,所以你得吃第一碗,是不是味道還不錯?”
他小口小口喝着自己滿是剩菜也許還沾過那些破碗人手污垢的湯,笑眯眯地對君珂誇讚他搶到的第一碗,君珂怔怔地望着他,捧着碗的手指微微發燙。
“快趁熱吃啊,味道沒你想象得那麼差……”納蘭述忽然語聲一頓,君珂很清晰地聽見了一聲細微的沙礫摩擦聲,那麼響,想必牙齒被咯得不輕。
納蘭述臉上,一絲表情奇異,有點尷尬有點痛苦有點無奈,捂着半邊臉,卻在努力對她微笑,“哎呀,吃得太認真,咬着了肉骨頭,可惜被我咬過了,不然讓給你。”
君珂笑笑,做了個“便宜你”的口型。
然後她低下頭。
一滴眼淚,落在白菜湯裡。
晚上睡覺的時候,納蘭述用十個銅板,買了老闆娘提供的被子,說是被子,其實就是一牀爛棉絮,被面破得像漁網,散發着經年不洗的人油味兒。
這樣的被子別說君珂沒法蓋,納蘭述也不打算委屈自己,說到底,買被子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那些苦哈哈們,累了一天,回到通鋪倒頭就睡,轉眼鼾聲四起,君珂本來一直擔心這些人和他們拉呱,不要說出什麼破綻來,此時才放下心,也不禁佩服納蘭述,這地方雖然條件艱苦,但也只有這裡,纔是最沒事端,相對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升起來,昨夜下了一場雪,今天的天氣便尤其寒冷,看見冷月光,便覺心頭也浸潤了涼意,君珂不敢打坐運功驅寒,便身子蜷縮起來,抵在牆角,默默運功。
身邊忽然有人一動,一雙手臂伸了過來,溫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將她攬在了懷裡。
暖意襲來,他的懷抱溫暖而不狎暱,柔軟的長髮瀉在脖頸裡,他用手指輕輕地理,在她耳邊低低道:“別動,天冷,我只想抱抱你。”
君珂沒有動,將腦袋抵在他的胸膛,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比一般人要慢很多,這人平日裡給人感覺靈動如飛鳥,她以爲他的一切都是輕快自如的,然而此刻聽他心跳,想着這一日夜經歷種種,忽然恍惚而陌生——納蘭,她所熟悉的納蘭,還有多少,是她所不懂得的?
草木松香淡淡傳來,他的呼吸掠過她的發頂,輕柔如飛羽,絮絮將她包圍,她漸漸覺得眼皮沉重,全身的肌骨在變輕,而意識在發沉——太累了,一日夜奔波,勞心勞神,鬥智鬥勇,她抗不住體力和心力的雙重殺伐。
眼看她的雙眼漸漸合起,納蘭述微微嘆息一聲,將外衣脫了披在她身上,又將她抱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正準備也合下眼,忽然覺得胸前有點溼潤。
他垂下眼。
懷裡的人靜靜的睡着,還是那個腦袋抵着他胸膛的姿勢,眼角卻淚水晶瑩,沾溼他的衣襟。
納蘭述震動地看着,忽然輕輕捧起了她的臉。
他吻在她眼角的淚水上,輾轉溫柔。
君珂半夢半醒,恍惚裡那少年貂裘勝雪,在春日吊橋那端對自己遙遠微笑。恍惚裡粉紅衣衫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圓柱上,憂傷而驕傲地昂首向天。恍惚裡紅衣的姜雲澤從城樓之巔落下,大笑張揚。恍惚裡兩萬雲雷軍跪在塵埃,拉着她的衣角,一聲聲問:“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告訴我……”半夢半醒,似幻非幻間,她終於將壓在心底的話,呢喃如夢話般問出。
“他們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