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烏烏的東西飛過來的時候,吸引了三個人的目光,三個人的目光在看清楚那東西時,都瞬間沉了沉。然後戚真思發出尖叫,蠻子閉上了眼睛。
那一團東西呼嘯墜落,戚真思高高躍起,不顧自己身形暴露在敵人射程之下,伸手去接。
“射!”
陰惻惻一聲命令,對準身在半空的戚真思。
納蘭述突然放下蠻子,伸手在腰間一抽,他腰間的管狀腰帶布條掙裂,一截純白淡青的光芒從管狀腰帶中抽出,光華一綻,像雪地裡漫天飛了細碎梨花。
這是納蘭述第一次對敵使用武器,他那武器也確實奇特,似乎是一節節拼接而成,形如玉製,頂端是個權杖形狀,總體看起來像短杖,也像不可彎折的多截棍。
這種武器一開始還讓人擔心,那麼脆弱的玉,怎麼經得起鋼鐵利器猛力一擊?然而納蘭述衣袍一卷,杖尖一展,那些呼嘯而來的重箭,忽然都微微偏離了軌跡,落到了玉杖附近。
納蘭述玉杖連點,那些含鐵重箭,力道千鈞,卻連在杖身上留下痕跡都沒有,白光如練,淡青嵐氣,像山間雨後景色空明,剎那間便將圍攻戚真思的箭都撥落。
戚真思已經落了下來。
在躍起和落下的這一瞬間,她似乎沒有發覺身周情勢的惡劣,和納蘭述爲她動了武器,她只是怔怔捧着那東西,表情空茫。
蠻子轉開眼睛,狠狠盯着牆面,好像想用眼光,把那裡的一隻臭蟲給碾死。
戚真思懷裡的,是頭顱。
堯羽衛神手小陸的頭顱。
號稱堯羽衛第一天才的神手小陸,一雙巧手,一副常人難及的好腦筋,猶自擅長武器製作,冀北王府和別業的安全防衛,各種武器的改良,都出自他的手筆。可以說那天城門之上,如果沒有小陸改裝過的抓捕器,君珂也沒法隔那麼遠的城牆,將姜雲澤射傷。
小陸長於製作,本身武功卻不出衆,一向是衆人保護的對象,這一次也和堯羽其餘人留在城外等候納蘭述戚真思。
此刻他的頭顱出現在這裡,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堯羽衛已經被人圍剿,全軍覆沒?
這個想法一進入腦海,便令人渾身一冷。
一直怔怔地看着小陸頭顱的戚真思,此刻似乎終於清醒了點,一擡頭,眼睛血紅。
堯羽衛訓練苛刻,靈活狡獪,成立以來幾乎沒有核心人員傷亡,戚真思也幾乎沒有眼見過任何友伴在自己面前死亡,一個沒有親眼看見的魯海的死訊,已經讓她瘋狂,何況現在,小陸的頭顱,便那麼血淋淋地躺在她懷裡?
戚真思這一怔,對方便以爲這是絕好機會,繞過納蘭述直撲戚真思,刀劍齊出,一心要將她立斃刀下,好分散擊破這看似堅不可摧的兩人之陣。
當然,沒有人把那蠻子計算在內。
戚真思一揚頭,少女額上刺青幽光一閃,殺氣如針尖一刺又收,反手將小陸的頭顱背在身後,對方的劍尖已經衝到,她還在顧着用衣帶將頭顱捆個死結避免掉落。
唰地一聲,寒光耀眼,劍尖抵達的那一刻,戚真思不退反進,擡足跨步向前一衝,雙手一伸五指如鉤,左右狠狠一抓,哧一聲紅白飛濺,兩個頭顱被她生生抓在手裡,她看也不看,雙臂一收,將那慘呼的兩人狠狠對撞——啪!
剎那間如西瓜爆裂,四周的人蓬地撲了一臉血,戚真思一擡手,將手上兩具不完整的屍體呼嘯擲出,一連撞翻數十人,滿地裡內臟飛灑,她在血雨裡衝出,獰笑舉刀,雪亮的刀一色鮮紅,如血鑄成。
那些並沒有經過戰爭生死廝殺的士兵,哪裡看過這樣的殺人惡魔,驚得心魂俱喪,轉身就逃,剎那間密密麻麻的包圍圈,就生生衝開一個缺口。
戚真思飛身竄出,她被激起殺性,早已不顧性命,別人要在她身上開一個口子,她必然要在對方要害留一個洞,別人讓她流一滴血,她讓別人出一捧腦漿,她經過的地方,沒有完整的屍體,留下的是無限恐懼。
人都是怕死的,殺神當面,氣勢逼人,再強悍的心志,也不敢輕攖其鋒,衆人紛紛退避,陣勢大亂,這個茶館原本就離城門不遠,戚真思納蘭述,轉眼就衝到了城門。
城門自然緊閉,可戚真思停也不停,一腳蹬上城牆,手一揚鉤索霍霍飛起,繩索上爪尖一張一合如人手,眼看就要搭上城牆,一個士兵舉槍去挑,那鉤子遇上槍尖,突然一合,啪地一聲順着槍身滑了下去,隨即鉤子邊緣一振,嚓一下張開森森鋸齒,飛速一旋,便將那人的手給旋了下來。
慘呼聲裡,斷手飛出,那鉤子“奪”地一聲,已經釘入城牆磚縫。
這遇敵自動發暗器的鉤索,也是小陸的設計,然而這驚才絕豔的武器天才,如今只剩了頭顱,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傑作再次克敵。
戚真思喉間又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狼嚎,毫不猶豫攀繩而上,一個翻身已經落入城牆,隨即慘呼響起,大片大片的鮮血,從鐵灰色的城牆蹀垛上翻飛開來。
淡青人影一閃,納蘭述拎着蠻子也上了城樓,他衣角也沾了血跡,神情冷而肅殺,倒是那蠻子,似乎嚇暈了,在他手中一動不動。
當初燕京城門,都沒能擋住堯羽衛,區區三水縣的城牆,也不過一塊稍微硬點的豆腐。
那兩人憤然舉刀,剖城而過,留下滿地血跡和一城呻吟。
戚真思奔着小陸的頭顱在前面奔跑,灰色的衣襟割裂森冷的風,這又是一個欲雪的夜晚,天空呈現一種死灰的色彩,像彌留之人翻白的眼眸。
城內沒有人敢追出來,正是因爲這樣,兩人心裡才覺得分外絕望——那說明,城外確實佈置了力量對付剩下的堯羽衛,或者已經完成屠殺,等他們自投羅網。
然而不能不去。從魯海死的那一刻開始,前方就是步步帶血的道路,結局死亡,別人的,或者自己的。
眼看到了和堯羽衛約定躲藏的地方,戚真思和納蘭述四面看看,眼神一閃,戚真思正要發出信號,納蘭述突然衝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指了指前方。空氣中有種奇異的臊臭,聞來熟悉。
剎那間幾人眼神都一冷——這似乎是那種所謂“靈獸”黃鼠狼的味道。
紅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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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雷軍繞道魯南迴歸龍峁高原,堯羽衛在三水城郊遭受紅門教圍攻的那一刻,一隊快馬,馳騁在燕京往冀北的大地上。
那些馬都十分神駿,風馳電掣,馬上騎士身後的背囊和各種用具上,隱約都有官府印記,這是出京任職或外地進京官員回鄉,纔有的特定印鑑。
但按說這種身份,應該拉開儀仗,準備官轎,一路慢行,逢縣拜會,遇驛站就休息纔對,但是這些人行色匆匆着急趕路,一應儀仗既沒有擺開卻也沒有丟棄,那模樣,好像是隨時準備拉出來擺一擺,但平時一定不用一樣。
這隊奇怪的隊伍前頭,是一匹神駿超常的馬,馬上淺銀色披風的男子,長長的紗帽遮住了容顏,他身後的隨從爲了行路方便都是緊身利落,他卻衣衫寬大,飛馳時衣袂飄飄,姿態如仙。
他們行走的路途,離三水不遠,卻繞城而過,看也沒看夜色裡,那不安靜的城一眼。
“主子。”後面一騎趕了上來,“前方定湖過去,就是冀北地界,我們探路的人已經和定湖縣衙交涉過,他們會趁夜撤開關卡,放我們過去。”
馬上騎士淡淡“嗯”了一聲,微微撩開紗帽,偏頭看了三水縣城郊外一眼。
“讓那邊以消耗他們實力爲主,一路纏戰便可,不要死拼,以免對方魚死網破,害我等實力受損。”
“是。”那人應了一聲,隨即憤憤道,“那羣混賬,竟然在京中害了兄弟們一把,否則憑我們的力量,早已將堯羽衛都留在三水這裡。”
“我們的戰場不在這裡。”銀衣人淡淡道,“再說誰說咱們被納蘭述害了?”
那人愕然地看過來。
“陰謀陽謀,爾虞我詐,從來不看一時得失。能夠轉敗爲勝,或化不利形勢爲有利,纔是真正的強者。”銀衣人一笑,“納蘭述確實出乎我意料,竟然詐去了名單,可是他心太貪,還想用那名單,引誘納蘭君讓牽制我。如今我因此被貶出京,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我還得謝謝他。”
“那是。”騎士興奮地道,“朝廷懷疑您掌握紅門教,卻又沒有證據,害怕您在燕京作亂,便找個藉口貶您出京,還特意選了最貧瘠的清平郡讓您做郡守,他們以爲紅門教在那裡沒有力量,卻不知道……哈哈。”
“紅門教的全部名單,怎麼可能掌握在任何一個人手裡。”銀衣人含笑,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它只能在這裡。”
夜色裡那人手指修長如玉雕,一雙眸子笑或不笑,都似帶三分喜意,那喜意卻又微涼,讓人想起雪地裡潛伏捕獵的狐。
沈夢沉。
本應在京爲燕京盟民區事件善後奔走的右相大人,現在正在奔向冀北的路上。
“冀北大軍果然追隨成王妃而去,在邊界中桐山附近被朝廷埋伏的邊軍,穿插分割,困死當地,負責指揮的劉將軍暗中遞信,說圍而不攻時間久了,也難以對朝廷交代,請您必須早下決心。”
沈夢沉並沒有立即回答,悠然看着灰沉沉的天色,淡淡道:“快下雪了。”
他遙望着冀北的方向,一抹清淺的笑意掠在脣角,“冀北風俗,立冬之日,閤家團聚。咱們的成王殿下,也該傳茶斟酒,燭影搖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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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日。
冀北成王府。
成王一大早起來,便覺得心神不安,傳來王府參事問了問,說暗中保護王妃的那路三萬大軍,已經到了堯國邊境,一路平安,沒有什麼不好消息。
“邊境最近大雪,消息來往比較慢,王爺且放寬心。”王府參事恭敬地道,“左右不過幾天,定有更確切消息。”
“調撥大軍,終究是大忌,而且也不能隨王妃進入堯國境內。”成王支頤嘆息,“要是堯羽衛在,就好了。他們是堯國人,路途熟悉,行事又方便。”
“大軍縱然不能跟隨王妃進入堯國境內,但陳兵邊界接應王妃,威懾堯國亂黨,還是沒有問題的。”參事笑道,“雖然越了邊境,但您安排了一批‘羯胡擾民匪徒’,讓大軍以驅逐外虜的名義出冀北境,想來朝廷就算知道了問起,也可以交代。”
成王嗯了一聲,出神半晌,對自己這個親信笑道,“心神不寧,怕不是因爲軍隊在外,而是不習慣。這二十年來,立冬之日,都是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今年……王妃不在,述兒不在,遷兒也……”
他住了口,神情悵然,參事凜然垂頭,不敢答話,心想王妃和睿郡王也罷了,二公子還是別提的好。
納蘭遷被軟禁已有一年多,成王幾次想要將他放出來,但礙於王妃的提醒,想着這個兒子確實膽大包天,也該磨練下心性,最終按捺了下去,一開始還會去看看,後來也少去了。
他“磨練心性”這話自然也對府中上下人等說過,下人們揣摩上意,又見二公子遲遲不被放出,心中漸漸也有了想法,爬高踩低作踐冷遇之類的事便也多了,不過當成王去看望納蘭遷的時候,自然一切又有不同。
當然這些,成王是不知道的。
成王起身,在空蕩蕩的殿中百無聊賴地坐了半晌,幾個兒子和小女兒都來請安,自從納蘭遷被軟禁後,成王採納王妃意見,不允許庶子們再在府中居住,遠遠打發到各處軍營裡去,所以兒子們請安過後,都還要各自出城回營,剛纔還熱鬧的銀安殿,轉眼又清寂了下來。
只留下一個嫡女納蘭邐,唧唧噥噥地和他說想娘想哥哥,成王聽得越發悵然,攜了女兒的手道:“走,看你哥哥去。”
納蘭邐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一撅嘴道:“什麼呀,我纔不要去看他。”
“女兒家不要這麼小家子氣。”成王慈愛地拍拍她的臉,“你忘記了?小時候,你遷哥哥對你很好的。述兒小時候身體不好,倒不怎麼和你親近,每次都是遷兒帶你玩。”
納蘭邐扁扁嘴不說話,乖巧地挽起父親的胳臂。
成王笑了笑,心情愉悅,納蘭遷從來都是他除了納蘭述之外,最愛的一個兒子,他是他的寵妾所生,如果不是後來他一心要娶王妃,併爲她不再有任何妻妾,這個寵妾,原本有機會最起碼扶個側妃的。
因此一直有份歉意,只覺得虧欠了這個孩子,後來這孩子性子暴戾兇惡,他也自覺自己有責任。
父女兩人沒帶什麼隨從,一路散步到了納蘭遷軟禁的靜園,他們並沒有通知那邊準備,但早有消息靈通人士,一溜煙地奔去了靜園。
“快快!”負責管理靜園的一個管事着急地吩咐小廝,“快將蛛網掃掃,院子裡的雜草拔一拔!”
“快去庫房拿被褥,那種狼皮褥子!”
“點火盆,廊上一個,屋裡一個!”
“開窗!趕緊通通風!”
外頭忙成一團糟,幾個小廝跪在屋裡,捧着棉袍苦苦哀求。
“二爺,您穿上啊,您穿上啊!再不穿,王爺就來了!”
納蘭遷端坐在牀側,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單衣,仰首向天,冷笑。
一年多的軟禁,他瘦了許多,下巴滿是青青的胡茬,顴骨高高聳起,然而便是這般憔悴狼狽,昔日拼命二郎陰火暴戾的眼神還在,甚至因爲這一年多的侮辱欺壓,更多了一份凜冽和殺氣,在昏暗而散發着酸腐氣息的室內,烈火縱橫。
“二爺……您現在不穿,以後咱們的日子……更難受……”一個小廝跪着爬近,抱着他的腿熱淚縱橫。
納蘭遷的臉色動了動,眼前跪的,都是陪他一起被軟禁的親近小廝,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他沉默一刻,接過了棉袍。
在小廝們含淚的喜色裡,他低而冷地道:“以後嗎?沒有以後了。”
一個始終沒說話的小廝,擡起頭來,兩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閃,隨即那小廝上前幫他穿衣,在套袖子的時候,一樣東西,從小廝的手中,不動聲色地落在了納蘭遷的袖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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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過來的時候,靜園已經打掃乾淨,物件整齊,小廝們齊齊整整廊下佇立,一派清靜而周全的景象。
開了散風的窗子已經關上,又點了薰香,遮住了屋子原本的氣味。
納蘭遷在門口接着父親和妹妹,神色平靜,一派修心養性的自如,甚至還微笑摸了摸妹妹的頭。
成王看在眼底,眼神欣慰,摸了摸兒子的被褥,又摸了摸他的棉袍,招招手,一桌席面跟着送進來。
“今天立冬。”成王讓納蘭遷打橫坐了,“咱們父子兄妹聚聚。”
“是。”納蘭遷微笑,眼神溫潤,戾氣全無。
成王本來是不打算喝酒的,此刻心情一好,便命開了一壺翠山冽,看了看兒子,他有些猶豫,怕納蘭遷沾酒壞了心情。納蘭遷不等他開口,已經微笑道:“父王,兒子戒酒了。”
成王連連點頭,神情欣慰,納蘭遷給成王斟了酒,一旁的侍衛立即上來用銀針驗酒,成王有點尷尬,納蘭遷卻若無其事,直視着成王,誠懇地道:“父王,這一年多在靜園,兒子靜思己過,時常汗出如漿,夜不能寐,兒子自己都想不明白,當初怎麼就鬼迷了心竅,幹出那樣枉顧人倫天打雷劈的事情來,兒子時常羞恥得夜半痛哭,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勝於在這世上無顏再見父王。想起當年,我娘離開時和兒子說的話,要兒子孝順父王友愛兄弟,一定做好父王和述兒的膀臂輔佐,結果……”他眼底漸漸含了淚水,忽然推開桌子,砰地跪下,大哭道,“兒子實在無顏苟活於天地間,還請父王成全兒子,給兒子一個痛快吧!”
“起來,起來。”成王聽他提起他母親,想起當年秋水爲骨玉爲神的寵妾,心中也不免一酸,趕緊推開酒杯,親自去扶他,納蘭遷伏地痛哭,熱淚沾溼了他的衣襟,四面侍衛面面相覷神情尷尬,這種王族父子交心場面,他們怎麼適合還站在這裡?
成王聽兒子慟哭發自胸臆,滿腔苦痛盡在哽咽裡,聲聲摧心,自己也微紅了眼眶,又怕納蘭遷激動之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用衣袖掩住眼睛,頭也不回呵斥道:“你們都退下!”
“父王……”納蘭邐有點不安,拉扯着成王的袖子,“好歹你留下高師傅啊……”
高師傅是去年府中招徠的武師,武功高,人厚道,漸漸便得了成王的信重,這次成王妃出府,成王讓鐵鈞帶自己身邊的可靠護衛悄悄跟去保護,不足的人需要補充,便讓這人補進了親衛隊。
成王點點頭,其餘人退出,只留下高近成一人,小心地守在門口。
“父王……”納蘭遷伏在冰冷的地上哽咽,渾身顫抖,成王一眼看過去,昏暗的光線裡,納蘭遷的鬢角,竟然出現一絲微白。
那絲白髮猶如利劍刺進了成王的心裡,一瞬間他幾乎也要落下淚來——遷兒今年不過二十三啊!
想起當年將府中侍妾都送往關外時,遷兒的母親跪在他膝下,一聲都沒爲她自己的命運求懇,卻哀哀哭泣,只求“遷兒從此孤苦,求王爺但記着妾身相隨身側十年情分,予他一絲垂憐……”
自此也算記得這話,總予他一份寬容,便養成他桀驁衝動的性子。後來出事,也以爲自己待他已算恩厚,如此大逆之罪,也不過終生軟禁。可此刻看見那絲白髮,纔想起軟禁的苦寂生涯,又怎是遷兒這種性子能夠忍受?
“孩子……”成王終於落下淚來,一時間心潮涌動,忘懷一切,顫巍巍蹲下身,親自扶起兒子,將他哭得出汗軟垂的身子,扶在自己膝上,“你且放寬心……”
他一伸手,納蘭遷的手一擡,也迎向了成王的肩膀,似乎想要好好摟住老父,傾訴衷腸。
“……等過一陣子……啊!”
冷芒一閃,從納蘭遷袖中飛出,剎那沒入成王心口。
成王身體驀然一陣抽搐,納蘭遷手一擡,飛快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縫頓時一片殷紅。
“不用等了!”脣角綻出一抹冷冽的笑,納蘭遷附在成王耳邊,一字字森然道,“現在我就要出去!”
“你……你……”成王掙扎着要推開納蘭遷的鉗制,納蘭遷的手指,鋼鐵般掐住了他的肩,手掌按在他心口飛匕上,冷冷道:“你的印鑑兵符在哪裡?傳位給我!”
他手自成王嘴邊移開,成王立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承塵上下垂的深青帷幕上,潑辣辣開了一串鮮紅的梅。
納蘭邐剛纔已經驚慌站起,但因爲角度問題,還沒看清楚發生的一切,此時驚呼一聲便要撲過來。
納蘭遷擡頭看她,脣角一抹獰笑。
納蘭邐奔出一步便停住,對面,納蘭遷染血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慄,忽然想起兄長往日的教導:“邐兒,你武功不行,遇事便尤其不可衝動,一切以自保爲上,留得性命在,纔有反擊的機會。”
腳跟一轉,納蘭邐毫不猶豫奔向門口,門口帷幕外,背對着他們站着的就是高近成,納蘭邐相信他一定可以解救父王和自己。
“來人啊……”她嘩啦一聲掀開帳幕往外便衝,“高……”
砰地一聲她撞在一個人懷裡,對方堅硬的胸膛撞得她眼前金星四射,她勉力擡起頭,看見的正是高近成。
納蘭邐心中一喜,伸手去抓他衣袖,“高師傅,快救……”
高近成手一擡。
一雙冰冷的手,扼住了納蘭邐的咽喉。
納蘭邐臉色漲紅,咽喉格格直響,再發不出一個字來,高近成捏着她的咽喉,推着她步步向前,穿過帷幕。
帷幕裡燭影搖紅,血氣瀰漫,納蘭遷從桌邊擡起頭來,冷冷地衝高近成一笑,看也沒看憤恨而絕望,盯着他們兩人的納蘭邐一眼。
“印鑑在哪裡!”手指按在刀柄上,他煩躁地逼問成王,眼光躲閃着不肯去看成王的臉——那是他的父親,膽大桀驁如他,對弒父這樣的罪,也有種凜然的不安。
成王卻沒有看他。
他的眼光落在了虛空處,在那片空茫裡,似乎看見了自己想看見的人,似乎聽見那個人,溫柔而又不容質疑地對他說,“王爺儘可對遷兒多加關照,但遷兒心性未琢,氣燥神邪,萬不可予以信任。請王爺珍重自身,萬萬不能私下暗室與遷兒獨處。”
彼時她鄭重而言,他卻一笑了之,還覺得她處處都好,唯獨氣量稍顯偏狹,說到底,多年來她一直不喜歡遷兒,還不是因爲他的母親,曾經是自己最愛的寵妾?
事到臨頭,才知真真是自己,誤會了她。
“夷安……”他喃喃地道,“……我一生……就沒聽你這一句……大錯……特錯……你……
得笑我……了……”
納蘭遷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以爲他在指示印鑑的所在,興奮地低頭去聽,越聽臉色越黑,越聽神情越暴戾,眼神裡陰火滾動,暴怒迭涌,終於忍不住“嘿!”地一聲,一掌拍在了刀柄上。
“和那個異族賤人步夷安,一起死吧!”
一口鮮血狂飆而出,嘩啦啦半空下了血雨,將桌上銅燈裡光芒遊動的紅燭澆滅。
四面暗了下來,帷幕裡一跪一躺兩條人影,都凝定不動。
“二爺您怎麼就……”高近成怔怔看着死去的成王,忍不住開口埋怨,“印鑑兵符,我們還沒拿到呢。”
納蘭遷緩緩收回手,幹下弒父惡行的他,此刻也有點茫然,並無即將掌握大權的興奮喜悅,只覺得心中隱隱躍動,似乎有什麼事,並不是想象那樣,似乎有什麼危險,正在無聲逼近,像看見黑暗中層雲低垂,誰的利爪在雲層邊緣金光一閃。
“不用問老傢伙。”他不再看父親屍首,一指納蘭邐,“問她!”
高近成神情驚疑不定。
納蘭遷腮幫上擰起肌肉,面露兇光,“老頭子最在乎的是步賤人,步賤人最親近的是這丫頭,她一定知道印鑑兵符,放在哪裡!”
高近成獰笑了起來,“二爺,在下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手段,嘿嘿……您看……”
“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納蘭遷漠然道,“成王府現在是我的了,所有姓納蘭的,只能活下來一個,那就是我,納蘭遷。”
“是!”
高近成傳出一個暗號,立即進來幾個家丁打扮的男子。
納蘭邐被封了啞穴,一直絕望地看着兩人,此刻見這些人進來,臉色死灰,二話不說便張開嘴。
一根手指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隨即指尖一轉,“格”的一聲。
納蘭邐的下巴被卸了。
“自盡是件省心的事情,但很可惜,郡主您現在還沒這個福氣。”高近成拿過紙筆,遞到納蘭邐手邊,“願意現在寫出來嗎?”
納蘭邐閉上眼,兩行眼淚,從眼角緩緩浸潤而出,和她父親的鮮血,流在一起。
“侍候好郡主娘娘。”高近成笑笑,站起身,指指納蘭邐,“總要叫她欲仙欲死,自願吐露,哦對了,留一隻完整的右手,好歹得讓人家寫字啊。”
幾個家丁打扮的男子,淫笑着逼上前去。
高近成轉身離開。嘩啦一聲,幕布降下。
幕布後燈火未熄,映出男子的身形,幢幢黑影,羣魔亂舞。狂猛的撲落、獰笑、衝撞、起伏、輪替……夾雜着毫不憐惜肢體折斷的脆響……和**痛極卻又無法慘呼而從咽喉深處擠壓出的嗚咽,那樣的嗚咽攜着人間一切最可怕的顫慄,那是鮮紅的疼痛,青紫的記憶,泛着綠色鬼火和藍色熒光的氣息,撞擊着這夜的矇昧和惡毒,整個成王府,都在因此顫抖。
整個成王府都在顫抖。
沉沒在殺戮和血的海洋裡。
殺戮從靜園開始,那些看守過納蘭遷的護衛,怠慢過他的家丁小廝,甚至連老老實實給他每天送飯的廚子,都被一羣紅衣的蒙面男子抓住,一個個地被用劍尖挑起、砍頭、剝皮、剔骨,血淋淋地從靜園的廊下,一直掛到院子門口。
血泊沉沉地從廊下淌出,在院子裡積成厚厚的血道,納蘭遷踩着那血道,一年多年第一次步出了靜園的大門,身後,高近成爲他脫下棉袍,披上深紅繡黑龍的錦繡大氅。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