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2 往事
多日不見,錢才已面如枯槁,滿頭白髮,如同一尊亡去多時的死樹,呆坐在牀上。
見林強到來,他緩緩側身爲頭,而後又木木轉回去,平視前方的牆壁。
“坐吧。”他淡淡說道。
林強也是長吁一聲,緩步走到窗前。
錢纔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了,嗓音乾啞:“被關在這裡兩天了,控制不住腦子,我總在想。如果一切能夠重來,還會不會這樣。”
林強默默回頭,已經無心用錢眼再做打探。昔日如龍在天,青雲直上的金融街支行行長,幾日之內變成了這幅樣子,如將死的犯人一般。林強知道,這個人不值得憐憫,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不去看他。
“你恨我麼?”錢才癱靠在牆上,自己先是笑了起來,“肯定是恨的,我想辦法把你調到龍源那個鬼地方,還有那麼多事,換我自己都會恨我。”
“我想恨你。”林強長嘆一聲,“可是已經恨不起來了,看見你的樣子,更多的是憐憫,就像看見聶曉峰一樣。”
“咳……”錢才幹咳笑道,“這個作風,可不像你啊。”
“這個作風也不像你。”林強凝視着錢才,確切來說,是俯視着錢才,“我剛調來金融街支行的時候,對信貸業務一竅不通,一切都是你親自指點,你親自帶着我去見客戶,你親自手把手教我出來,你告訴我,這個支行是全聯合銀行最有前途的地方,在這裡,肯努力,就會有收穫。”
“我……”錢才皺眉沉思,往事不堪回首,頃刻間他又老了幾歲,只苦思道,“我說過這樣的話麼?”
“你說過,我都記得。”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錢纔算得上是林強的恩師了。自己能在金融街支行快速升爲組長,做出傲人的業績,短時間內培養出強大的業務能力,離不開錢才的栽培。所以當他現在,看着這樣的錢才,不免痛心,甚至連眼眶也有些酸澀。
在紛擾的利益之爭中,人心中的某種本性依然存在,即便林強想抹殺,也抹殺不掉。
看着林強幾經變化,甚至有些難過的眼神,錢才的這種本性也被激活,往事歷歷在目,那個意氣風發的新人;那個努力工作,學習奇快的新人;那個整個支行,自己唯一敢委以重任的新人;那個整個支行,唯一敢對自己說“不”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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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才的眼眶,不覺間溼潤起來。
“我……很高興。”錢才的聲音愈發哽咽,“林強,你成爲了一個出色的銀行家,我沒有看錯你……是的,是我培養你成才的;是我磨練你成器的。我很高興……”
他緩緩擡頭,看着林強的眼神中,包含着千萬種複雜的情緒——
“謝謝你,林強。”錢纔在最後一刻,終是留下了充滿希望的淚水,“你讓我漆黑一片的銀行家生涯,留下了一抹彩虹,謝謝你。”
林強緊閉雙目,遏制住流淚的情緒,拼命要停住回思往事。
鐵石心腸,還是做不到啊,面對這樣的錢才,他還如何能以怨抱怨,以牙還牙。銀行中,老人帶新人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一般而言,新人都會稱老人爲“師傅”,這個稱呼經常會伴隨一生,也許兩個50多歲的老職員,見面仍然會師徒相稱。在銀行這個圈子裡,歷經那麼多事情,沒有反目成仇,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然而更多的情況,是像林強與錢才現在這樣,因爲利益糾葛,升職競爭,一段師徒情,難得善終。
“其實在我心裡,一直很尊敬你。”林強默默擡頭,透過窗外的鐵護欄,望着碧藍的天空,“那麼年輕,就當上了支行長,手經億元的資金,很長時間以來,你一直是我的奮鬥目標。”
“……”錢才雙手捂着臉,低頭嘆道。“現在你清楚了吧,這一切有多骯髒……”
“骯髒,是有源頭的。”林強驟然轉身,加重了語調,“一杯再幹淨的清水,只要進去一點髒東西,就會迅速傳播,將一切變得骯髒不堪。”
“這兩天,關在這裡,我想了很多。”錢纔再次沉聲道,“如果再來一次,我想我依然會這樣,那太難抵禦了。”
“要這樣錯到死麼?!”林強厲聲質問,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你還有機會啊!我會幫你的!我不承認你就這樣完了!!我等着當着全行的面,你向我低頭認錯呢!!這口氣我怎麼能這麼嚥下去?!”
“真好啊。”錢才擡起頭,看着激動的林強,面露泰然微笑,“有你這樣的徒弟,有你這樣的下屬,有你這樣的對手。”
“你給我撐住。”林強恨恨說道,“在羅莎歸案之前,我不允許你放棄,我要讓你看到我的做法,我要讓你親口承認自己的罪行。”
“呵呵……還是這樣,沒變啊。”錢才又是笑了起來,隨後面如死灰。
“你……走吧。”錢才最後捂着眼睛,默默揮了揮手,“除了對不起和謝謝你……我沒什麼要說的了。”
林強沉吸了一口氣,默然離開這個關押室。
再見了,錢才,你我心結已了,恩情已盡。
走廊中,胖警員見林強紅溼的眼眶,亦是默默關上房門,長長嘆道:“這個錢才,一張嘴死活也敲不開,說是要等到公訴的時候纔會開口,你倒好,三兩句就這樣了。”
“人心終是肉長的。”林強幹幹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而後感謝到,“多謝兩位老兄了,此事我斷然不會外傳,有任何線索,必當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嗯,彼此彼此。”胖警員領着林強向外走去,“這些經濟犯,跟普通的罪犯不一樣,他們很聰明,也很堅定。他們背景深厚,算得清利益,經常死保同犯,讓我們非常頭疼。通常來說,我們是很難一鍋端的。”
話罷,他又衝瘦警員道:“如果能追查到更多的贓款,是要歸還銀行的吧?”
瘦警員會意笑道:“當然,信達地產基本不牽扯到逃稅,不欠稅務局的錢,只欠銀行。”
“誰要是能提供線索,我們經偵局可是會好好感謝的,送個大錦旗也不爲過。”
“是啊,銀行也一定會感謝他。”
“再過兩天,沒有新線索的話,就要出報告給檢察院了。”
“抓緊時間吧。”
在胖瘦警員的一唱一和中,林強被送出了關押小樓。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一掃這些複雜的情感。
爲今,於公於私,於人於己,都要揪出那件事。羅莎參與洗錢,無疑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只要能扒出這件事,羅莎與張信達的關係不言自明,而張信達栽贓自己則空口無憑,不可能有物證支持。一番往來,自己必立於不敗之地,同時,如果追回那筆錢,對銀行來說,自己也是極大的功臣。
任何銀行都極其重視資金儲備,因爲這不僅關乎到銀行的底氣,更會直接影響銀行最大的利潤項目——貸款。可以說,手上的存款越多,可以貸款的額度就越大,從而利潤更多,如此往復,成爲了現代銀行業的暴利循環。
這7.5億對信達的貸款一旦淪爲死賬,不僅意味着銀行損失7.5億,同時在存款準備金與股票指數的雙重影響下,這7.5億的虧空在將來將被無限放大,直接使聯合銀行的貸款額度機具下降。可以說,這7.5億帶來的連鎖損失,遠遠不止7.5億。
因此,即便只能撈回5000萬,也是對將來極其重要的彌補。
現在,銀行方面已經在申請沒收信達地產的地皮及全部資產,但根據計算,拍賣價格最多不多1.5億,信達地產的資金大頭完全投入了收購張信達個人“古董”的項目中。但傻子都知道,這些古董純粹是爲了洗錢的,不可能高價再拍賣出去。
因此,追查張信達“洗”過的錢,並找出洗錢的證據,讓銀行得以回收,是銀行彌補工作的重中之重。
林強清楚,錢眼看到的事情並不能稱爲證據,況且現在只知道有這筆錢,並不知道它在哪裡,因此向經偵局提供線索也是沒有用的。
現階段,聶曉峰與錢才已經完全沒有作用了,追查羅莎與張信達纔是一切的關鍵。
剛剛坐上地鐵,王文君便來電催着林強一同去找信達地產的老會計,林強也剛好忙完,與她約定好地點後,匆匆趕去。
二人見面後,找了很久,才終於在城西的小衚衕中找到了這位老會計的家。
灰轉紅門,坐北朝南,這是一個傳統且風水很不錯的四合院。
王文君照例身着男性斃命裝——黑色的短裙與絲襪,她站在門口,仰着頭嘆道:“這院子……得值幾千萬了……好變態的老會計。”
林強則是輕叩房門,焦急地等待。
他非常不善與老人和小孩打交道,因爲他沒那個耐心哄,但願這位頭腦清楚些吧。
很快,一位身着粉色圍裙的中年少婦怯怯開門,見是生面,臉色一沉,直接說道:“我公公早就退休了,完全不知道張信達的事。”
話罷,她便要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