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尋玉不喜歡今晚的天氣。
因爲今天晚上月光太好,月色太美,更重要的是月夜太亮。
他喜歡在一團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悄悄的出手,一擊而退。
月黑風高,纔是殺人之夜。
他當然不會氣餒,也不會改變計劃。每一次任務前,他都會仔細研究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每一次他都決不會令人失望。
這是他第五次殺人了,也是他的最後一次暗殺。他相信以後即使當他成爲名震一方的大俠時也一定會回想起這段殺人的歲月,因爲他始終認定自己是以一種常人夢想不到也無法做到的方式來衛道,雖然他日後不會再對人提起這段歲月,但他一定忘不了,甚至會在寂寞的時候有些懷念,有些自豪,有些蒼茫的顧盼,有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滿足與成就感
他靜靜藏身在這個名爲遷州的小城縣府後花園的一棵大樹的枝椏中,細密的樹葉把他的身影掩蓋的一絲不露。
他一點也不着急,他知道他的目標總會出現,他的手心甚至沒有滲出一絲汗水,他的身體也沒有發出一點抖動,二天前他就已經藏身於此,不吃不喝,只爲了今晚的一擊必殺。
今晚星光燦然、月華如水,魯侍郎光臨舍下,真是令鄙處篷壁生輝啊!長笑聲中,幾人步入後花園門口,當先一人正是縣知府劉魁,在後花園口卻站住一拱手,哈哈,魯大人先請。
劉知府客氣了,在下現已辭官,以後便只有秋道先生再無魯侍郎了。一種清朗的聲音淡淡響起,語意雖客套,語氣卻倨傲。
誰不知魯大人是將軍寵信朝中的大名士大才子,一時不如意又算得什麼,以魯大人的文采風流,日後必將會東山再起,我劉魁還要多多仰仗魯大人的提攜。
哈哈,劉知府過譽了,秋道現在只是一介白丁文士,難得劉兄不恥論交,今日我們便只談風月莫論國事。
好,我已傳令讓人去取筆墨,小弟仰慕魯大人的文采已久,今日後花園裡正要請教名動翰林的秋道先生妙詩絕賦。請!
舒尋玉精神一振,因爲他已經看到了步入後花園中他的目標魯秋道。
舒尋玉從來沒有見過魯秋道,卻早早聽說過此人。
魯秋道乃是當今朝中風雲人物明將軍手下的第一謀臣,從小便是天資聰穎,才計絕高,十四歲即高中舉人,十九歲去京城科考,以他的資質原來不難一日晉升成名,卻自作聰明送禮於當時的主考官,不料當時主考官大學士郭唐鏡乃一清廉之士,見其心術不正便故意不予錄用,魯秋道一怒之下便投奔明將軍。以其才智不數月便深得將軍寵信,然後隨着明將軍北破匈奴立下軍功,一度官拜翰林院禮部侍郎。
一朝得勢,魯秋道上任後便藉助明將軍的勢力首先設計陷害仇人郭唐鏡,使郭唐鏡丟官後更是對其百般折磨後凌辱致死。至此,魯秋道更是不可一世,甚至私下放言天下除了將軍沒有人可以讓他服庸,朝中百官稍有不滿言詞落入其耳中,更是含毗必報,手段惡毒無所不用其極,更可厭是魯秋道自以爲風流倜儻,好色貪花,仗着將軍的威名,對看入眼而不從的民女便強搶以做私房。
這一次魯秋道膽大包天貪污鉅額兵餉,平亂北疆的數萬官兵因餉銀被扣,集兵欲反,這才東窗事發。由於官兵造反牽連太大,連將軍也不能保他無事,魯秋道終被罷官,然後便遠遁江南,要不是將軍護着他,早被憤然的官兵分屍於侍郎府中。
朝中官官相護自是誰也奈何魯秋道不得,只要將軍一朝權重,過不多時恐怕又會讓其官復原位。江湖上正派之士亦是不敢因此得罪明將軍,要知明將軍扳倒政敵魏公子後,更是權傾朝野,勢力日漸坐大。誰人敢先出頭只怕就此會身遭滅門之禍。
然而江湖自有正義在,豈能令魯秋道就此逍遙!!!
什麼是江湖?
江湖就是武林兒女替天行道的法場。
什麼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就是江湖的正義?
什麼纔是正義?
正義就是江湖上的法律。
哪裡有正義?
江湖上最有名的正義就是五味崖!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疾惡如仇專殺貪官被譽爲白道第一殺手的蟲大師的殺人榜。上面只有無惡不作的貪官的名字,只要懸名其上三個月內便絕不落空。
好!好一個蟲大師!!好一個五味崖!!!真是讓人拍手稱快,不知這一次在五味崖上懸名的是誰?
魯秋道!
看到了魯秋道的出現,舒尋玉的眼睛驟然一亮。後花園中先後進來了六個人,他卻只看到了一個人。
即使進來的是六百、六千人,他也只看到這一個人。
魯秋道年齡看起來不過三十開外,面容清俊,神態瀟灑,那種渾不將天下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氣質更是讓人看來不禁心折,可誰能知道此人雖有如此一付世外高人的容顏,卻實是一個大奸大惡之徒?
舒尋玉當然看得出魯秋道身邊的幾個人應該全是明將軍手下的高手,那個腰掛軟鞭的虯髯大漢想必是鞭不留行衛仲華,那個面色漆黑雙手卻白得發亮的想必是白砂聖手葛衝,那個手執劍柄神情倨傲的年輕人想必是將軍手下新一代劍手中最負盛名的三絕劍客雷驚天,還有遷州府的知府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稱飛葉手的劉魁,另一個垂首而行看來並無武功的文士想必是劉魁的幕僚
他並沒有把魯秋道本人放在心上,江湖上都知道,魯秋道雖然看似道風仙骨,卻是不懂半分武功的。傳言如此,他也依然不敢稍有輕視,仔細觀察魯秋道,果然雖是神氣活現眼中有神的樣子,卻是腳步虛浮,內氣外泄,不通武道。
面對這許多武功縱然在他之下也相差不遠的對手,舒尋玉卻依然信心十足,他已完成過四次看似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每一次都給了他豐富的經驗和無比的信心。
做爲一名殺手,重要的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智慧與出手的時機。他如今需要做到的就只是如何在別人出手阻攔他以前,殺死魯秋道。
自從得知道魯秋道將來遷州的情報,他二日前便悄悄潛入縣知府劉魁家中的後花園,以魯秋道的自命風流,劉魁的竭力討好,他早已料想到他們必來此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的縣府後花園中賞月。他這兩日強忍飢渴,隱身於此,只在吐納呼吸間汲取來自天地間的精氣以保存必須的體力,便是要在這別人絕意料不到的機會下殺死這個將軍手下的第一謀士,朝中第一奸臣。
他故意選中在這棵後花園中枝葉最茂盛年代最久遠的古樹下藏身,通過兩天中的收斂龜息彷彿已化身爲古樹中的一部份。一來可以躲開對方高手靈敏的感覺,二來他也已算準了魯秋道必然會在此處擺下酒宴。此處正是該後花園的關鏈之處,隱爲整個花園中觀賞的重心。以魯秋道的爲人,做什麼事都會爭着搶盡鋒芒,自然不會放過此處。
魯秋道來此必不忘其自命風流的本性,而以劉魁的奉承巴結也必然會請一向以文采絕世的魯秋道於此月圓之夜賞月吟詩。他已決定當敵人擡頭望月被美景迷醉心神的一剎從樹影中飛身出手博殺
做一個好的殺手,不僅僅要有過人的武功,超人的智慧,還要懂得天時與地利,更要懂得利用。
而舒尋玉,無疑就是這樣的一位超級殺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敵人現在就在他的身下把酒言談。他不用眼睛看,不用刻意去聽,甚至悄然運功收縮毛孔讓身體處在最小與外界能流的交換情況下,對方都是高手,任何一點小小的舉動都有可能引起警覺。
舒尋玉只在神智中保持一點絕對的清明,清楚地感覺着在自己身下敵人的動向。他還在等那個最好的時機,他絕不容許自己最後的一次暗殺會有什麼疏漏。
對於他來說,殺人不僅僅是一種方式,更是一種追求完美的藝術。
在江湖上,殺人的動機有許多,但同樣的殺死一個人卻絕對可以有不同的方式。
而對於他這樣的殺手,殺人的方式卻就只有一種:一擊即中,全身而退。
就像是一本書,不同的內容卻絕對只有一種主導的文字。
他就是一本書。
他就是蟲大師手下琴棋書畫中的書中尋玉舒尋玉。
魯秋道一攬頜下三縷長髯,望着劉魁淡淡道:蟲大師懸我名於五味崖,不知劉知府對此有什麼看法?
這個咳!劉魁萬萬想不到魯秋道開口便直述此事,饒是心中雖有千萬諂媚之言,但天下任何稍有劣跡的官吏乍聞蟲大師之名,誰能不心驚膽戰,魯大人吉人天相,更有將軍爲靠山,五味崖懸名之事,大可不放在心上。雖是慰藉之語,但語調戰戰兢兢,那有半分慰藉之情。
魯秋道仰天長笑,劉知府有所不知,蟲大師懸名之舉雖是讓白道武林士氣大振,卻實是一招敗筆。
劉魁躬身長拜,以前下官對魯大人只是聞其名而敬畏,此時便真是由衷佩服大人的笑談生死的氣度了。
魯秋道淡然一笑,呵呵,劉知府到真是乖巧,做這個縣令實在是委屈了你。劉魁尋思其中語意,心中驚喜交集,越發覺得魯秋道的高深。
衛仲華對魯秋道一拱手,蟲大師懸名五味崖,從不落空,卻不知大人何故認爲是敗筆?
因爲這一次蟲大師無異是向將軍宣戰,以將軍的實力豈是蟲大師的殺手組織所能憾動的,哈哈,各位試想如果懸名三個月而魯秋道毫髮無傷,譽爲白道第一殺手的蟲大師的顏面往那擱。
葛衝亦是對魯秋道抱拳施禮,不錯,我們只要保得魯大人三個月的性命,只怕蟲大師一急之下便不惜要親身犯險,那時再佈下天羅地網
雷驚天也是長笑一聲,接口到,哈哈,若是蟲大師也傷在將軍手下,天下還有誰敢擋將軍的鋒芒。
魯秋道輕輕一擺手,蟲大師成名數載,從不虛發,豈是僥倖。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對手太強大了,何異螳臂當車。
舒尋玉心中冷笑,卻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一時卻想不起來。
他仔細回想一切細節,一種難言的感覺驀然浮上心頭。
劉魁不是隸屬將軍的人,心中對魯秋道各人的託大仍是有些不以爲然,嘴上自然還是恭恭敬敬的,話雖是如此,不過大人還是小心爲好。
魯秋道凝色道,各位可知蟲大師最厲害的是什麼?
葛衝小心翼翼地道,蟲大師的武功誰也不知深淺,自從九年前一擊伏殺刑部李大人,再也沒有人見過蟲大師的出手,只知道他手下的琴棋書畫。而這四人各擅勝場,的確分不出那一個纔是最厲害的,還請大人指教。
人人都以爲琴棋書畫是蟲大師的四支殺手鐗,其實不然。蟲大師嚴令手下弟子不得大開殺戒,每殺五人便可出師不做殺手,而其名字則由新收的弟子補上。而殺手出師之後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或更名換姓重做一方武林大豪魯秋道長嘆道,我雖不與蟲大師同道,卻也不得不欣賞此人的做事出人意表,實在是很有風格。
衆人第一次才知道原來蟲大師名震江湖的琴棋書畫竟然絕不止四人之多,一時齊齊驚噫了一聲,臉上神色均是陰晴不定。
最吃驚的當屬在樹上的舒尋玉,這本是本門極其秘密之事,如今卻聽魯秋道侃侃道來,心情怎不激盪難止,連忙平心靜氣,繼續凝神細聽。
魯秋道續道,將軍志在一統武林,對蟲大師早有提防,但得到這些消息卻也是真不容易。
衆人猜測着其中過程之驚險血腥,無不屏息。
蟲大師一代天驕,最厲害的卻還不是這四人,而是他的武器。
哦。蟲大師的武器是什麼?
影子!
他的影子???
不錯,據說蟲大師最厲害的乃是名喚做影子的一種武器,卻是誰也沒有見過,更沒有人知道影子的出手魯秋道再嘆,因爲見過影子的人,想來都是死人了吧!
舒尋玉心頭大震,因爲這是蟲大師的最大秘密,連他都不知道影子到底是什麼,只是偶然聞過其名,這魯秋道卻是從何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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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他已經知道是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魯秋道雖然一向得將軍寵信,但畢竟是一介文士。劉魁奉承他並不奇怪,而適才將軍手下的諸如衛仲華、葛衝、雷驚天心高氣傲狂放不羈之輩如何會對他態度如此恭敬?
莫非這是一個局???
舒尋玉心念電轉。手中已緊緊握住自己的兵器流蘇鉤。
是不是應該就此退去,以待下次機會呢?他深信自己的行藏絕不至於泄露,一時是戰是退委實難決!
魯秋道沉思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問道,你們可知我爲什麼要說這些?
劉魁此時對魯秋道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大人請解下官愚鈍!
琴、棋、書、畫。秦聆韻、齊生劫、舒尋玉、墨留白這四人無一不是殺手中的一代奇材,我一進此門見此後花園的佈局便可料想到其中必然會有他們當中的一個與人對敵正如揮軍疆場攻心爲上,我之所以說了這些話,便是要讓其在心驚之下自然露出破綻
魯秋道突然仰面望向古樹中舒尋玉藏身的方向,眼中神光暴長,蟲大師這一次定會有斷臂切膚之痛了
話音未落,在劉魁的驚呼聲中,一道燦勝月華的鉤光從樹影中直向魯秋道襲來。
舒尋玉終於出手了。
魯秋道蓄勢已久,右掌在一片鉤光中準備無誤地拍在舒尋玉流蘇鉤離柄七寸之上,正是鉤勢中最弱的地方。此時的魯秋道眼中神光凜冽,氣勢澎湃,仿若天神,那有半分適才腳步虛浮不通武功的樣子。
舒尋玉但覺對方的掌勢全然封鎖了自己的變化,一絲澈骨的寒意隨着碰觸到對方掌心的鉤身傳來,全身撥起三丈,騰空一個跟斗勉強落在樹梢,運功與那絲遁入經脈中質地怪異的寒流相抗。
嗆,此時衛仲華、葛沖和雷驚天方纔各自抽出兵刃,劉魁驚魂未定,訝然失措。
舒尋玉身體隨着樹枝的起伏在空中飄蕩着,緩緩調節着紊亂的內息。眼望樹下神情瀟灑恍若不可一世平生僅見的大敵,這才真正明白了這個一招之下便讓自己負傷的到底是何人!
心中震憾下,一口淤血涌上喉頭,和着一字一句噴涌而出:水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