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舉杯,氣氛漸緩。
錚然一聲,琴聲悠然響起。
初時如珠玉跳躍,鳴泉飛濺
轉折間履險若夷,舉重若輕
音境如朝露暗潤,曉風低拂
琴意若泣若訴,令人思緒紛揚,冥想飄蕩。
衆人正聽得血脈賁張,驀然間琴音半曲驟止,餘音嫋嫋,揮之不散,有若憑欄美景眺目遠望,迷霧中似遠似近,間關錯落
良久無聲。
在座諸人全被這天籟般的琴聲所動,不敢輕發一言。
花濺淚目中蘊採,大喝一聲,拿筆墨來!
早有小廝連忙送上早已備好的筆墨,也不見花濺淚動作,一身白衫曳然從中裂開,露出內身青綵綢緞,端得是玉樹臨風,諸人無不暗自喝采。
花濺淚脫衫置於桌几上,擡頭閉目半晌,伏案揮毫,再擡頭凝望臨雲,下筆更疾。驀然一聲長笑,手執衫角,神功運處,柔軟的衣衫筆直無紋,面朝臨雲,姑娘一曲清韻,濺淚悵有所思,唯有以此爲報!
適才臨雲所奏正是古曲中的《有所思》。
衆人望去,無不動容。
但見白衫上筆勢縱橫、墨跡森森,一女子撫案撥琴,面容淡雅若煙,神態淺笑微嗔,超然處風姿幻化,柔媚處淋漓盡致
正是江南三妓之臨雲撫琴圖!
臨雲目望花濺淚,施然一福。
好!餘收言撫掌大叫,只有花兄這等人物方配得起臨雲姑娘的一闋清韻!
花濺淚含笑爲禮,餘兄過譽,雕蟲小技何足掛齒,若沒有臨姑娘的仙籟琴音,那有我手癢獻技之舉!
水知寒亦笑道,半曲之流轉,一墨之縱橫。此畫確是已深得臨雲姑娘的神韻。
花濺淚淡淡嘆道,興之所致,隨意揮毫,安能得臨雲姑娘神韻之萬一
左清忍不住低聲冷哼一聲,以畫對琴,猶如以茶待酒!
寧詩舞連忙過來打圓場,曲是好曲,畫是好畫,寧公主的酒也是好酒,各位大人敬請給賤妾一點薄面,我先乾爲敬了!
餘收言大笑,寧姑娘這一杯我是非幹不可,花兄對臨雲姑娘一往情深,我卻是對寧姑娘適才的驚豔念念不忘。
寧詩舞眼波流轉,餘公子說笑了,下次再來此地再也不用怕欠賬了。
餘收言心懷舒暢,璨然大笑,舉杯而飲。
水知寒亦是哈哈大笑,羣卉爭豔方得花團錦簇,好曲好詩如何才只喝一杯,最少也是三杯!心中卻知餘收言一來向花濺淚表明態度支持,二來又贏得寧公主的好感。此人年紀雖小,做法卻是如此老成,不禁暗暗留意,更是戒備。
左清等人不敢再言,大家皆飲了三杯。
清兒盈盈笑道,花公子以畫對曲,果然絕妙。魯大人文采風流,天下不做二人想,卻不知對姑娘的琴聲有何評解?
水知寒心中暗凜,清兒此人雖是小婢,卻是大不簡單,此語明捧自己,暗裡卻分明欲挑起花濺淚與自己的矛盾,難道是出於臨雲的授意。心中念頭百轉,卻仍是不露聲色,我倒想先聽聽衆人的高見!
劉魁尷尬一笑,我不懂音律,只覺得此曲動聽,要說評解卻是說不上了葛衝與雷驚天亦苦笑點頭,那兩名小城的商賈那見過如此大場面,也是噤然不發一語。
劉魁眼見化名左清的魯秋道以目示之,連忙道,左先生是我府上的音律高手,常常有驚人之言,不妨先聽聽他的見解。
魯秋道洋洋自得,怡然道:臨姑娘一曲《有所思》,花語蟲唧躍然曲意中,想是憶起紅顏薄命,韶華終老,枯燈隻影不若郎情妾意,嘆花樣青春,何堪獨守風塵言罷目視臨雲,做不勝唏噓狀,自覺此語當能挑逗美人芳心。
臨雲不語,眼望花濺淚。
花濺淚悵然一嘆,我聽出的卻是曲意中的悲天憫人,花無常開,事無俱全,世間之美好大多短暫,花好月圓,奈何瞬間流逝言至此竟然喃喃自語,恨不能識遍天下之美麗,縱與姑娘相逢,卻是流水落花。
臨雲低頭不語,細品花濺淚的款款柔情。
水知寒心中認定臨雲必與秦聆韻有關,然而眼見餘收言不知是友是敵,花濺淚一意維護,以花濺淚適才驚人內功,雖是以他邪道宗師的身份,卻也不敢輕談勝負,驀然發難。唯有以言語試探,當下朗聲道,我卻是從曲意中聽出了殺伐之意,渾若雄兵百萬對峙疆場,雖是引兵不動,卻是一觸即發。爲剛纔曲意所動,言到此處水知寒竟然也不勝嘆唉,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成不世之功業,又有卻誰能懂得其中的寂寞
花濺淚訝然盯着水知寒,二人目光相碰,宛若激起一道火光。
水知寒避開目光,心中已知曉花濺淚已懷疑自己的身份,不免略微有些懊悔。臨雲一曲《有所思》已是觸動了他的心中雄志,言語間不免有失鎮靜。
餘收言喟然一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只感出了生命的珍貴,命運的坎坷,王候將相皆是尋常人物,榮華富貴貧賤憂患全是過眼雲煙,亦皆全是拜生命的賜予咳,你們爲何都如此眼神看着我!
要知各人從小接受的思想中,君王貴族全是天上星宿下凡,那聽過什麼王候將相皆是尋常人物之類的話,此語實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卻又讓人費勁猜想不定,一時大家全都望向餘收言
眼見氣氛又凝,寧詩舞笑道,諸位果是各抒見解,只是臨雲姑娘只奏半曲,不知是何用意?
大家一想果然有此疑竇,一時忘了剛纔餘收言的話,靜聽臨雲的回答。
臨雲坐案長嘆,我來一地,從不撫琴二曲,二日後我當離開此地。眼見魯大人雍貴含雅,餘少俠氣度從容,更得花公子以衣作畫相贈,實不忍就此相別,是以撫琴半曲,以待二日之後再續此緣。起身再翩然一福,二日之後,臨雲仍在此恭臨魯大人花公子餘公子與左先生的大駕。
衆人這才恍然。劉魁聽得臨雲只與四人有約,分明是不放自己這個知府在眼裡,驚怒參半,卻也是不知如何怪罪,誰讓適才對臨雲的琴音發表不出什麼高見。只得眼望水知寒,等他示意。
餘收言左手輕揚,一道黑光落在水知寒的桌上,魯大人見此信物,當知我來歷。衆人凝目看去,那黑光乃是一小小鐵牌,將如此輕巧之物一擲數尺,落桌時卻平穩不發一聲,對餘收言的武功均是心下暗驚。
水知寒看着鐵牌,沉思,大笑,自古曲意高自然和者寡,臨姑娘之請,魯某與左先生必不踐約。
花濺淚眼望餘收言,心中驚疑不定,大感此人高深莫測。
臨雲輕咳一聲,清兒扶起她,小姐偶染風寒,先告退了。不理衆人的挽留與慰問,竟先回房了。
衆人亦覺無趣,再喝了幾杯酒,就此散宴。
出了寧公主,花濺淚獨身飄然離去。
水知寒故意與餘收言落到最後,先將那面鐵牌交還給餘收言,餘少俠深藏不露,我亦差點看走眼了。
餘收言笑道,水總管的氣勢縱是再斂鋒芒,也是袋中之利錐!
水知寒也不驚訝餘收言認出了自己,嘆道,我扮做魯大人只能瞞過一時,只料想蟲大師的殺手一擊即走,那知會如何正面相對!
水總管可是不再懷疑我身份了嗎?
修羅牌一共四面,只有刑部最出色的執事方有,我信你。
餘收言大笑,水總管用人不疑果然令人佩服,刑部洪大人讓卑職代問水總管魯大人好!
原來餘收言擲給水知寒的鐵牌正是刑部號令天下捕快的修羅牌,他的真正身份正是刑部堂下的一名捕頭。
明將軍權傾天下,刑部亦只是他借朝庭之名爲其辦事的地方,刑部總管洪修羅專職天下刑捕之事,卻也是對明將軍忠心不二,往往將軍拿住了什麼人也總是送到刑部逼供,更是把幾位投靠將軍的歷輕笙的弟子派往刑部供事,以壯刑部之威。
水知寒起初雖然對餘收言仍有疑心,但見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仍是輕語笑談面不改色,更何況修羅牌如果落到外人手上,他更是應該早就知道。所以剛纔對餘收言的身份不再懷疑,正是有此良助,方纔一口應承臨雲的二天四人之約。
餘收言終於沒有再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正色道,總管說我們已與蟲大師的殺手正面相對,不知可看出什麼名目?
餘少俠有什麼看法?
臨雲或許並非秦聆韻,因爲我看得出她身體嬌弱,絕非習武之人
蟲大師學究天人,委實難料!不過那個江湖從未謀名的花濺淚到讓我想起一個人。
哦!餘收言細細想了一下,墨留白?
不錯!如此武功,如此畫藝,如此狂放,正是琴棋書畫中畫中留白的一慣做態,只是其武功未免太高了,簡直可以直追蟲大師,我也未必有勝算。
餘收言想起花濺淚那一口聚而不散的內氣,也是心中暗驚,此人年紀不大,武功卻是如此驚人
水知寒哈哈一笑,餘少俠不必過謙,你這樣的年齡有如此修爲也是不易,不知師承何人?
收言的武功是家傳的,家父正是餘吟歌。
水知寒這才吃了一驚,餘吟歌乃是上一代武林中的一方異士,爲人亦正亦邪,不喜名利,只憑劍行走江湖,揚言只憑一已之力替天行道。後來結識四大家族中點晴閣的女子景玉致,方纔同隱江湖。
四大家族便是爲閣樓鄉冢,分別是點晴閣、翩躚樓、溫柔鄉和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爲神秘的四個世家,互有恩怨。武道上更是有驚人的突破,所派出的傳人皆有不世的武功,雖然少現江湖,但每一次出現均會引起軒然大波。
水知寒心中諸念紛來,餘吟歌一代梟雄,做事一意孤行,全憑喜好,卻也是俠面居多。其妻景玉致出身的點晴閣也隱爲白道中不出頭的領袖家族,卻料不到其子竟然會投靠朝庭的刑部,莫非是另有玄虛?但餘收言既然直承其事,卻是讓水知寒想不透。
餘收言知水知寒疑心未去,哈哈一笑,家父管教太嚴,實不相瞞,我是從家中偷偷逃出來的,我的身份目前也只有水總管一人知道
水知寒疑心稍減,令尊的人品武功我一直很佩服,何況餘小兄身兼令尊與點晴閣武功之長,既然有意功名,憑你的武功才智必是一方人傑,將來前途應不在令尊之下。至於你的身份我自當不對人說,不然有負你的信任。
餘收言苦笑,我只求在刑部做一名捕快,懲兇捕惡,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家父,其實在朝在野都一樣可以替天行道
水知寒大笑,不錯,俠魔之道正是變幻之數,焉不知許多大魔頭正是自以爲是衛道之士,正如江湖上一向認定我與將軍淪爲邪道,但只看過程,卻是忘了結果,若有日成就功業,後世盛讚,卻是無人談起魔與道的區別了!心想有此強援,蟲大師懸名三月之期馬上就到,已方應是穩操勝捲了。
眼見將到了縣知府,餘收言對水知寒一揖,收言另還有刑部要務,明日便搬來知府,再聆總管教誨!
水知寒也不勉強,察顏觀色下心知肚明,呵呵一笑,那個寧詩舞恐怕也非簡單人物,我亦要讓劉魁查查她來歷,餘小弟好自爲之。
餘收言臉上微紅,訕訕作別水知寒,卻仍是徑直向寧公主的方向走去。
水知寒讓劉魁等人先回府,一人站在縣府外,眼望餘收言消失在街角,突然輕輕問道,這一次我很容易地感覺到你的出現,而且你的心如潮亂,可是傷得重麼?
長夜的縣府外,一片寂靜,水知寒在問誰???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啞然的長嘆,量天尺的肩頭外傷到還罷了,六語大師的苦口婆心卻破了我幾十年心境的修爲,實在厲害!
水知寒似乎早知此人的存在,全無半分驚訝之色,淡然道,不破不立,你以住便是太過執迷隱匿之道,以至少了一份對敵時的強悍與忘我,這一喝也未必是壞事!
黑暗中的人沉吟不語,似在想着水知寒的話。
水知寒再問,蟲大師五味崖懸名之期尚有半月即到,遷州府突然多出這許多人物,你怎麼看?
那個聲音再度傳來,語音破裂,便像是在話語中夾了一片刀鋒,有你在明,有我在暗,就算蟲大師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過此劫!
水知寒面罩寒霜,只怕蟲大師便是這世上唯一和你交過手還活着的人,你應該知道他的實力,還敢如此低估他?
黑暗中桀桀怪笑,我又何嘗不是唯一一個與他交手還活下來的人,他也不至於低估將軍的實力,只怕要知難而退了。
舒尋玉死在我手上,秦聆韻奉命報仇,齊生劫與墨留白又焉能袖手,何況水知寒長長吸了一口氣,他的的影子到底是什麼?
影以竊魂爲名。然而我卻也想不透如何可以傷人?在我想來也許這個影子不是武器而就只是一個影子。
你是說影子其實就是一個人?
不錯!也許在我們都只留意秦聆韻和墨留白的時候,影子方纔出手。
水知寒目視餘收言離去的方向,餘吟歌自命替天行道,做事穩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其子卻如此跳脫不羈,你看此人可像嗎?
他太招搖,鋒芒畢露,至少不像個影子。何況我知道他的確是洪修羅手上的一招暗棋。
哦,你可在刑部見過此人?
是的,一年前餘收言投靠刑部,三個月內暗中破了幾個大案,卻不居功,很有些他父親餘吟歌求道不求名的風範。洪修羅對他也是很看重,其名雖不揚,卻已是刑部有數的六大捕頭之一。
即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如果此人是敵非友,再與花濺淚等聯手,委實可怖!
有你有我,他們能成什麼氣候?
水知寒道,舒尋玉的出現,死了衛仲華傷了葛衝,表面上我不向將軍求援,卻暗中請你過來,便是要引出蟲大師的餘黨,好一網打盡。如今小小遷州府已成蟲大師與我們的一個擂臺,更隱然是白道勢力與將軍的一次火拼,我們實在是輸不得!
沉默!
水知寒沉呤良久,開口時語意冰冷,我要先殺了花濺淚,不管他是不是墨留白。此人武功太高,不除此子實難安寢。
總管何必親自出手,我去就行了。
你未見過此人武功,實在讓人心驚,竟然可以一口內氣遙控五尺外的骷子,我也未必能穩勝於他!水知寒再嘆,如果那日行刺的是他而不是舒尋玉,實在不知結果又會是如何?
哦!江湖上從未聽其人之名,竟然有如此厲害?
蟲大師虛實難測,也許花濺淚就是他最厲害的影子,與臨雲的作態只是演了一場戲給我們看罷了!
如此人物,我倒想見識一下了。
水知寒正容道,我們現在最大的目標不是殺了影子,而是保護魯秋道。你有傷未愈,便在暗處保護魯秋道吧!
一道黑影從暗中走出,最先入目的便是眉間一顆黑痣,儼然正是鬼失驚!
總管敬請放心,鬼失驚定要在蟲大師三月之期內,護得魯秋道的安全!
水知寒眼望天穹,淡淡道,今晚雲淡風清,後日佳人有約,明日纔是殺人夜!仰天再長聲一笑,不知後日臨雲姑娘見不到情深意重的花公子時,會不會掉下一顆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