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再醒來時,已然日落西沉燈火闌珊了。
窗外頭的天暗沉得緊,屋檐的夜燈隨風搖曳晃出朦朧的弧度,裡屋伺候着的見二人終於醒了,兀自鬆了一口氣,伺候着二人起身邊嘆:“小姐可足足睡了一天呢,夫人來了好幾次呢,怕小姐餓着,吩咐了廚房裡頭的菜一直溫熱着呢。”
憶秋裹了最後一件豔紅的海棠纏枝襖子,揉了揉睡得有些懵的腦袋:“夫人?”
“是奴婢說錯了嘴,原是肖姨娘。”那丫鬟倒也識時務,忙不疊的便改了口。
蘇鳳錦凝着白玉瓶子裡頭的臘梅花發怔,那丫鬟笑盈盈的:“小姐,這是肖姨娘今兒早晨親去梅林摘回來的,如今屋子裡還漫着梅花的香氣呢。”
憶秋扯了一朵臘梅花嗅了嗅,直皺眉:“少了雪的清冽之感,失了幾分原有的味道了。”
“今兒是大雪,外頭白茫茫的,平安縣裡頭大雪的時候會在家門口掛幾盞燈呢,可熱鬧了。”這丫鬟喚名雁青,打小沒少欺負蘇鳳錦,如今見蘇鳳錦的日子好了,便上趕着巴結了,只是這丫鬟生得清秀可人,又瞧着一副機靈精明的模樣,處事倒也沒到令人生厭的地步,先前她欺負蘇鳳錦的那些往事見她不曾提及,只當她忘記了,便將心擱回了肚子裡。
憶秋淨了臉,推開窗瞧了一眼,興致勃勃:“蘇姐姐,你快瞧外頭,萬家燈火串作一處,瞧着跟火龍似的,咱們可睡了一天一夜了,夜深了不妨出去走走?”
雁青嫣然一笑:“外頭雪下得大着呢,這平安縣近來夜路不大安全,不妨等明日天亮了再去?”
憶秋取了件披風裹身上,推開裡屋門便瞧見外屋正在擦劍的浣紗,笑得越發得意:“怕什麼,有浣紗呢,蘇姐姐,你去嗎?”
蘇鳳錦躺了一天,渾身不舒坦,琢磨着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於是三人成行,裹了披風撐了把紅豔豔的傘便出了門。
雁青眼巴巴的瞧着這三個人打後門出去了,心一橫便又偷跟了去。
平安縣是長安城外的一個小縣城,縣城不及長安城十分之一,家家戶戶是門窗緊閉,門口掛了幾盞燈,上頭寫着些心願,蘇鳳錦同憶秋相互攙扶着走過,寒風冷雪裡獨獨一家店子開頭,裡頭零零星星坐着幾個無家可歸的人,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黝黑的皮膚在冰天雪地裡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憶秋拉着蘇鳳錦入了那酒肆:“小二,上兩壺好酒!一斤牛肉,兩碟花生米。”
蘇鳳錦悄扯了扯她:“憶秋,夜裡飲酒不好。”
憶秋坐在板凳上,翹着二郎腿,一副江湖俠女的模樣,取了竹筒裡頭的筷子點了點桌面,不耐煩的吼:“快些,姑奶奶快餓死了。”
蘇鳳錦瞧着她這一身的痞樣兒哭笑不得:“你這都是和誰學的?”
誰?自然是那位宋狀元了。
宋仁義當初還不是狀元的時候曾經在江湖中混了幾年,戴了個面具開了個百事館,自稱百事通,但凡是有銀錢,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如今好不容易名氣高起來了,他倒好,面具一扔百事館一賣,在長安城裡頭當起逍遙少爺來,逍遙了幾年,在國子監裡頭混得風生水起,退學之後恰巧適上了科舉,便湊了個熱鬧,沒成想竟然中了。
偏今上只重他的文才,卻不喜歡他這個人,所以也就沒有理他,將他擱在長安城裡頭,派了個狀元府予他,旁的是不聞不問的,沒曾想,那貨照樣混在的風生水起。
這憶秋便是宋仁義還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認識的,所以導致憶秋這一身的土匪氣厚得很,再加上替宋仁義收拾江湖上那些爛攤子,年紀輕輕便能夠八面玲瓏八面逢源,今兒也不知是怎的了,脾氣同蘇鳳錦認識的大不相同。
那小二速度倒也快,麻利的上了兩壺酒兩碟花生米,笑得跟開了花兒似的:“幾位是外地來的吧?”
憶秋倒了杯酒一口悶:“還算有點眼力見兒。”
浣紗抱着劍坐在蘇鳳錦對面,面無表情的盯着那碟花生米。
小二打了雞血似的,笑得滿面春風:“那是,咱們這平安縣裡頭,可沒有您這樣的美人兒,那牛肉您稍等,後廚的已經在做了。”
憶秋砰的一聲砸了一壺酒在蘇鳳錦跟前,笑得有些茫然:“來,姐們,同我喝一杯。”
蘇鳳錦瞧着那酒,搖了搖頭:“憶秋,你怎麼了?”
憶秋開了酒壺蓋兒悶了幾口:“我能怎麼了?那混帳說的什麼混帳話!好似我欠了他什麼似的,我能怎麼了?事已至此,我還能怎麼?你不喝?成,浣紗,你喝!”
她將酒遞給浣紗,浣紗默了默,難得的接了酒。
蘇鳳錦坐在位置上,巴巴的瞧着這兩貨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默默點了兩碗醒酒湯。
憶秋的酒量不錯,兩壺米酒下去還清醒得很,浣紗僵木的一張臉已經見了紅暈,眼神也開始煥散,捧着酒壺還在飲。
憶秋搭着蘇鳳錦的肩,笑嘻嘻的:“顧玄常……呵,男人都一個德行,蘇姐姐,你可不要信,你若是將一顆心都擱男人身上,那你……你這一輩子可就完了,誰也救不得你。”
可是, 即便不放在戰青城的身上,蘇鳳錦這一輩子難道就不會完嗎?蘇鳳錦只當她喝醉了,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好言相勸。
“憶秋,天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原是今日要回戰府的,誰料她竟睡過了頭,一覺到了日暮西沉,想來,戰青城如今有了正品,又哪裡還會起她這個替代品來呢?這般一想,又覺自個兒忒嬌情,先前原是她求着戰青城放過她,可如今卻又墜落到了這般想他的時候,越想便越覺心裡頭發酸,喉頭難受。
憶秋搭着她的肩膀,一拍桌子朝那小二吼道:“上一壺上好的女兒紅!”
小二瞧着這凶神惡煞的美人好言相勸:“姑娘,那女兒紅原是女兒出嫁時方可取出的,再說,這也唯有有閨女的人家家裡頭纔會有……”
在南晉有這麼一個習俗,無論是哪家,但凡生了女兒,便都會釀酒封存,存個十幾二十年的,待女兒出嫁了便將那酒取出贈予賓客飲用,亦有謝別之意,在這長安城裡頭,倒少有酒家會賣女兒紅,一來,唯有上了十五年的酒,才能被稱作女兒紅,二來,這幾近家家戶戶都有姑娘,原都是大婚的時候同嫁妝一併出去的,哪裡捨得拿出來旁用。
憶秋一拍酒桌吼道:“找!姑奶奶又不是沒銀子,去給我找,一百兩一罈,給我去找!”
那一錠銀子砸進小二懷裡,砸得小二隻覺骨頭生疼火冒三丈:“你這有銀子了不起啊!有銀子也不能這般胡來吧?那女兒紅原就是家中嫁女兒纔有的!你若是喜歡喝,你喝你自個的去,喝旁人的做什麼!小店可小得很,只有米酒,姑娘若不喜歡喝,還請結帳回家喝去。”
這大冬天的,誰有那個閒功夫給你跑外頭去尋什麼女兒紅,現如今年邁的今上怕是不行了,眼看這風就要吹了,到時候宮中選秀那可就是富貴萬千的好日子了,誰捨得將女兒紅送出去。
蘇鳳錦拉着憶秋,忙朝小二道:“原是她喝醉了,小哥莫同她一般計較,這兒我照顧着,勞煩小哥取兩碗醒酒湯來。”
小二面色這才緩和了幾分,細細瞧了瞧蘇鳳錦,只覺眼熟,觀她衣着華貴鴉鬢扶簪作婦人打扮,一時未曾想起來,轉身便去取醒酒湯去了。
憶秋扒在蘇鳳錦的身上,默了一會兒,又嗚嗚哭了起來,抽抽噎噎的講着那段往事。
憶秋很小的時候同太子原是見過面的,那時候太子雖閒散無能,卻因着年紀小,還不曾這般好美色,撞上了年七歲的憶秋,那年憶秋父母病故,清明時她撐了家裡頭唯一一把破爛小紅傘去祭祀,撞見了已年十六的太子,太子正是意氣風發,初出宮門瞧着什麼都好奇,從未見過有人上墳還撐紅紙傘的,便上前一問。
憶秋那時候乖順得很,問什麼也不答。
太子當這孩子可憐,便將人直接帶去了長安城,一頓錦衣玉食的差人伺候着,當時那作好官當好人的心思膨脹得快升了天,直到憶秋因着身份卑微被府中侍從欺負,她撐了把小紅傘要回去。
憶秋至今還清楚的記得那話。
他說:“若是哪一日太子哥哥也同你爹孃一般去了,你可願撐小紅傘來送我?”原來他並不真的昏庸無能的。
後來再見太子,已是天翻地覆,憶秋被賣去了紅袖坊,後來便跟了宋仁義一路走南闖北,從此練就了一張厚臉皮,再見了太子,已然物是人非,小時候那些往事被現實打敗,便只當作不曾記得,現如今人去了,憶秋才猛的想起來,那個曾經給了她一段錦衣玉食生活的太子,顧玄常。
蘇鳳錦一時不知如何安慰,等想到了,那憶秋已經醉過去了,她含糊不清的喃着什麼,蘇鳳錦湊過去半天才聽清楚,那嘴裡喃的是那一句太子哥哥。
天色已經見晚了,酒肆裡頭生着碳盆倒也不冷,只是屋外頭呼嘯的冷風颳得人連門都不大敢出了。
這樣大的雪,這兩個人又醉得厲害,蘇鳳錦是沒有法子將這兩人扶回蘇府裡去了,正琢磨着是請個人幫着送回去?還是在這酒肆裡頭暫住一晚,那外頭傳來拍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