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王滿面滄桑,略肥胖的手捏着茶盞,低聲直嘆氣:“你須知,有些人存在的本身,原就是一場浩劫,是生是死,都牽涉衆廣,你便聽我一言,趁早收了手,遠走天涯,也好教顧家安心。”
蘇鳳錦聽得一頭霧水,這懷安王想將她逐出顧家,法子用得也忒差了些:“按着輩份,晚輩確是要喚您一聲舅舅,不過這顧家外公既託付與我,我亦不會輕易轉交他人之手。”
懷安王氣得手直打顫,蘇鳳錦識趣的退了下去,顧秦淮急急的跟着來到懷安王府門口:“唉,我爹原就是那麼個性子,他也不是不支持你當族長,只是怕你當不好這個族長罷了。”
見生撐了傘近前,聽得蘇鳳錦幽幽道:“既是如此,太紅若生了孩子,不妨均一個給我,我來替你帶着,也好當作未來家主來培養。”
顧秦淮當即沉了一張臉:“美的你,你若是想要孩子,只管自己生去,我瞧憶秋就是個極好的姑娘,你說你這一天到晚的不着調,原是在惦記我家孩子呢。門兒都沒有。”
蘇鳳錦登上車輿,透過那薄薄的窗戶紙將顧秦淮那張笑盈盈的面容瞧得真切。
見生收了傘進了馬車裡,坐在蘇鳳錦的下首,替她倒了盞茶:“如今這天越發的冷了,走哪兒都寒津津的,你這身子骨原就不大好,出來多穿兩件,若是病着了,那些混帳定又要趁機使絆子了。”
顧府諾大的家業擺在這兒, 若是上下不齊心,蘇鳳錦的位置是很難坐穩的,如今的她還處於一個不斷被動搖的階段,稍稍不注意便會有人打上顧府的主意。
馬車的車軲轆聲在繁華宣鬧的長安城吱呀吱呀的響着,似一隻老鼠在啃噬着一匹繁華的錦緞,瞧着光鮮亮麗,實則早已經破敗不堪。
入秋的風夾帶着的寒意將炎夏的熱度驅走,這就好似一個預兆,將長安城裡頭歌舞昇平的假像都壓下,剩下的便只是頹敗與霧裡看花的茫然。
秋雨下得淅淅瀝瀝,馬車經過亂葬崗,蘇鳳錦將人喚停了,兀自撐了一把傘下了馬車,風雨飄搖裡見生跟着蘇鳳錦一前一後的去了蘇鳳錦她孃親的墳地,那個地方已經被炸燬了,如今卻不知被誰給修徹好了,在那碑前還擺着幾束秋天的野菊花,花已經乾枯了,在炎炎夏日裡被曬乾了水份,如今秋雨這麼一淋,便好似要腐爛一般的難看。
蘇鳳錦站在那碑前默了許久,忽的低聲開口:“娘,你臨去前警告我,再如何艱難也不要回顧家,我沒有您的話,可你放心,孩兒已經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個任人欺負的人了,顧府……我定會想法子保全,我只是來看看你,你在那邊過得可好?你恨的人,可都已經忘記了?”
秋雨下得大了些,雨拍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淅淅瀝瀝裡嘩嘩啦啦沒完沒了,遠處的山脈被籠在煙青色的霧裡,於這樣幽靜的一個地方,安靜得有些過份。
見生提着劍,警惕的瞪着四周,低聲道:“近來好些人可想要少爺的性命呢,咱們還是都回去吧,萬一再遇上些旁的人可就不好了。”
蘇鳳錦凝着這字跡模糊了的碑,轉身離去。
那修徹得華貴大氣的墳墓孤單的立於山水霧色裡,十幾年仍舊屹立不動,晃然裡好似有個人站在墳前,遠遠的凝着蘇鳳錦離去的背影,感概萬千。
蘇鳳錦上了馬車,卻猛然發現馬車裡坐着個人。
趙阮誠擱了茶盞,眸色幽深的凝着她:“此處乃在下岳母的墳坻所在,顧家主如何在此?”
蘇鳳錦僵着身子坐下,兀自倒了盞茶,一顆心七上八下:“原是路過……”
趙阮誠離得她近了些,那如修竹般的氣質被這一身的朝服所掩去,剩下的便是爲官者的凌厲之氣:“鳳錦已經失蹤了好些日子了,我差人遍尋無果,顧府何時多出來的一位孫少爺,我竟不曾聽說過。”
蘇鳳錦背緊挨着窗,儘量離湊近前來的趙阮誠遠些。
趙阮誠在她身上嗅了嗅,眸色微亮,忽的扣着她的手,歡喜道:“這是雲雪芽的味道,你是鳳錦,是不是?!”
蘇鳳錦有些慌,這是第三個得知她身份的人,她偏又不能讓趙阮誠知道,便一把將人推開,怒道:“什麼鳳錦?瞎了你的狗眼了?你看看爺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今日來此,不過是應了鳳錦的請求,來這兒祭拜一下她的娘罷了!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趙阮誠雙眸死死的盯着她,似要將她的面具撕下來一般:“我記得顧家只有一女,嫁給了先帝爺的那位太子殿下,其後生有一女,被喚作小殿下,何來外孫?她既與顧家有了牽連,那麼你與她之間的身份又當如何?”
蘇鳳錦面色女僵,當年她原也是聽過那位太子殿下的事兒的,當時她孃親是這麼解釋的:“當年那位太子妃乃是顧家養女,我孃親是顧家嫡女,自是不一樣的,鳳錦確是我妹妹,當年孃親生的是龍鳳胎,因意外,我被人帶走,如今方尋回來,有可不妥?難不成我連顧家的家醜也要一併說予趙大人聽?”
趙阮誠細瞧了蘇鳳錦兩眼,心下狐疑:“你與風錦,原是同父同母麼?先前不曾聽她說過。”
蘇鳳錦拍了拍胸口:“否則我也不會同數她有幾分相似了。”
趙阮誠坐了回去,抹了一把臉,壓下了滿腹的疑惑:“你與她確有幾分相像,只是你二人的氣度脾性,到底是不一樣的。”
蘇鳳錦是個溫柔似水又格外規矩內斂的女人,處事分外小心,瞧着什麼都帶着些懦弱,眼前這位卻是不同的。當年,倒也聽她提起過有個弟弟,只是葬身於亂葬崗了,倒不曾聽說那弟弟活過來了,生成了這樣俊俏的模樣。
蘇鳳錦趁熱打鐵:“鳳錦似乎去了齊英山了,你便是尋她也是無用,她若是不想見你,你尋也無用,早些聽聞大人要歸隱,依大人之才華,若是當真將官位退隱了,豈不可惜了?”
趙阮誠雙眸幽暗:“你如何得知本官要歸隱?”他對外只宣稱要去遠地辦案。
蘇鳳錦一怔:“啊,原是鳳錦說的,怎麼?難道是我說錯了?”
趙阮誠掏出火摺子,將馬車裡頭的燭火點上,蘇鳳錦的側顏在燈下格外溫和,她不說話的時候趙阮誠便只當這人是蘇鳳錦,只是蘇鳳錦說話的時候,那些疑惑又總能盡數崩出來,教他無所適從。
他細細凝着蘇鳳錦的手,忽試探性的問:“雙面繡裡頭你最喜歡哪種繡法?”
蘇鳳錦險些脫口而出,好在及時壓抑住,笑道:“趙大人說笑了,顧某隻會挪挪銀子,哪裡會這些繡法,雲繡坊裡頭倒是有個繡娘會得很,趙大人可是要訂繡品?”
趙阮誠失望的嘆了嘆氣:“我尋了她好幾個月了,既不知她平安與否,也不知她如今可受苦難,若是你能得她的消息,便煩請你告訴她一聲,就說,我在等她。”
蘇鳳棉剪了一段燭心,燭火的光一瞬的功夫便大了起來,蘇鳳錦坐在馬車裡無所適從。
趙阮誠凝着蘇鳳錦的手,這雙手同蘇鳳錦的一般,修長,白皙,柔若無骨,指尖上還有一個指環的印子,趙阮誠有些不甘,試探性的再開口。
“今兒早晨,蘇府被滿門抄家,三十來口人盡數入了獄,你可知是因着什麼?”
蘇鳳錦詫異道:“怎會如此?這事兒見生也未同我提起過。”
趙阮誠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大,除了聲音略微有些不同,旁的,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他越想越覺得眼前這個還未長開的少年同蘇鳳錦定有着莫大的關係。
“左不過是個芝麻小官罷了,在這長安城裡的芝麻小官不計其數。明日小兒生辰,可否請顧爺來趙府一敘,來的都是高官富商之流,想來定也能爲顧爺帶來不少有益之人。”趙阮誠瞧着蘇鳳錦,恢復了一慣的優雅,蘇鳳錦一時竟琢磨不透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想來,若是去了定也是有益的,於是便答應了。
見生停了馬車,撐着傘候在馬車外:“少爺,到府上了。”
蘇鳳錦挑開簾子,簾外頭正是顧府,她望向趙阮誠:“趙大人如今主事刑部,不知懷安王妃的弟弟……”
趙阮誠擱了茶盞,一派悠閒,好似這是他自個的馬車一般:“殺人償命,不過,若是顧大人有心,本官倒也可以寬宥一二。”
蘇鳳錦下了馬車,輕笑:“趙大人也不怕因着這事兒污了大人剛正高潔的名聲。”
趙阮誠吹了吹茶盞輕笑:“你姐姐是我妻,便是爲了小舅子犯些事,又何妨。”
蘇鳳錦笑着轉開話題:“見生,務必將趙大人平安送回趙府去。”
趙阮誠合了簾子,把玩着方纔從蘇鳳錦的衣袖子裡跌出來的荷包,這荷包的繡法同蘇鳳錦當初繡的一模一樣。
夜雨下得淅淅瀝瀝,蘇鳳錦回了顧府便鑽去了書房,書房裡頭憶秋正在處理帳務,見蘇鳳錦來了,忙擱了筆,試探性的打量着她的神色:“我同你說個事,你莫要着急。”
蘇鳳錦拂衣坐下,取了帳本看:“蘇府的事?”
憶秋斟了盞茶予她,見她神色自如,一時只得應下:“是,蘇家大公子又貪了不少,如今沒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自然便又倒了。我聽宮裡頭的意思,似乎是要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