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義瞧了眼那帕子,那上頭的針腳很是粗糙,款式也是格外的老舊,連着那曾經鮮豔的料子如今也已經灰敗的不成樣子了,這是足足耗盡了七八年的光景啊,只是如今再回頭看看,又哪裡還有什麼早知道呢?
葉知秋擦了擦眼淚,坐了起來,沉聲道:“我知道宋哥哥在幫襯着誰,所以特來爲宋哥哥送上一件禮,想來,宋哥哥應當喜歡。”
宋仁義斟了盞茶給她,原是想說這樣的地方就不要來了,思及她好些年都呆在這紅袖坊裡頭,曾經的那些情分,最終都只剩下了記憶中的模樣,對於如今她真真切切的出現在自個面前時,卻又怯了場。
因爲欣喜被時光消磨得一乾二淨,他對眼前的這個人一無所知,只是卻又到底會因着這個人而擔憂、着急、痛心。
“這趟渾水,與你無干,你何苦再將自己捲進來。”她還這樣小,卻已經飽經滄桑,連着那雙眸子都浸着歲月的痕跡。那些經歷將她的青春與嬌俏都磨毀,剩下的便是這無邊無盡的滄桑。
她垂眸苦笑:“我如今一無所有,還怕失去什麼呢?我告訴你,小雪那日,二殿下準備謀反,這場謀反是他密謀已久的,宋哥哥,你原是不參與黨派之爭的,我原也不想連累你,可是哥哥不願幫我,七殿下又要珍惜可笑的兄弟情誼,我實在沒有法子了,今夜我是偷着跑出來的,哥哥不知道。”
秋雨夾帶着風打窗子裡撲了進來,燭火在搖曳中熄滅,整個雅間歸於一片沉寂,葉知秋緊揪着帕子,暗沉沉的夜色下伸手不見五指。
她摸索着起身輕嘆:“我也知是爲難事,你既不方便,我便也不擾你了,我這就……告辭了。”
她一走路便碰了椅子,低聲輕哼跌進了宋仁義的懷裡,宋仁義下意識將懷裡的人收得緊了些,聞着她身上陌生的味道,一時有些暈眩,指尖發着顫,卻又遲遲不敢下手。
葉知秋摸索着往上,捧着他的臉,低聲抽泣:“我們原不該這樣生疏的,可我在空裡呆了三年,在紅袖坊裡呆了兩年,我早已經不是當初的葉知秋了,我尋過你,我在皇宮裡頭的時候還到處託人打聽你,打聽哥哥,可我在後宮無權無勢,便什麼也做不得,當時若非是七皇子幫着我,只怕……只怕如今我已經成了後宮一具亡魂了。”
葉知秋是生得極其好看的,若說憶秋是江湖女俠的豪放火美人,那麼葉知秋便是與她有着相似相貌的水美人。
宋仁義的手一時也不知要往哪裡放,只得乾巴巴的僵在原地:“你莫要動,我去點燭火。”
葉知秋摟着他的脖子,低聲道:“你若是願意幫我這一次,我便嫁給你,爲奴也好,做妾也罷,我別無所求了,宋哥哥……”
宋仁義一把將她從懷裡扯了下來,奴其不爭:“你這是做什麼!如今你連自己也這般不看重了嗎!”
秋夜裡寒津津的風嗚嗚的拍打着窗戶,透過窗還能瞧見長安城裡頭那個燈火闌珊的世界,遠遠的,朦朧成一片星光斑斕,那是觸不可及的遙遠,好比如今的葉知秋。
宋仁義扯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葉知秋緊着衣袍蹲在地上低聲抽泣:“可是我能怎麼辦,我又能怎麼辦?旁人要傷我,要害我,要欺我辱我,我又能做什麼,我早不是那個單純的孩子了,我早就髒得不成樣子了,若是硬氣就可以好好活下去,我又如何不想硬氣,可是我沒有辦法,好我不甘心,宋哥哥,我不甘心啊,便是哪一日死了,我也是死不瞑目啊!”
宋仁義蹲在她身旁,伸出的手半僵在半空,握成拳又生生收了回去:“你就這般恨他?卻是爲何?”
葉知秋梨花帶雨,抽泣也忘記了,恨恨道:“這些你就別問了,他要謀反卻是屬實,就在小雪那日,他這日要效仿唐朝的玄武門兵變!他想,我便偏不如了他的願,我偏不讓他過得痛快!”
宋仁義揉了揉眉心,有些無奈:“我差人先送你回去。”
葉知來起身,低頭瞧着還蹲在地上的宋仁義,朦朧得幾近模糊的燈盞打紅袖坊裡頭透進來,襯在宋仁義這張略顯風流的臉上,啞着嗓音道:“狀元爺年紀也不小了,該早些成個家纔好。”
宋仁義恢復了一慣又來的風流氣度,起身坐在軟塌上,倒了盞酒,懶洋洋道:“若日娶了妻,又如何來享這齊人之福?”
葉知秋失笑:“只是多個人照顧你罷了。”
宋仁義捏着杯盞,眸色幽長:“我記下了,日後自會掂量着娶一位賢妻良母回府去當花瓶兒一般好生供着,你且回去吧。”
葉知秋福了福身,三步一回頭,最終徹底消失在宋仁義的視線裡。
有美人拂門而入,取了新摘下來的楓葉枝插在瓶子裡,衝宋仁義癡癡的笑:“狀元爺這是瞧什麼呢?這般入神。若是捨不得,怎不去將人追回來?如何她雖被休棄,卻好歹也單着了,不比先前還是七皇子妃的時候不是。”
這長安城裡頭的人都覺得今上的旨意有毒,說是賜下的姻緣,實則卻同那棒子似的,擱哪兒那一對鴛鴦總能一飛兩散,蘇鳳錦是這樣,如今的七殿下與七皇子妃也是這樣。
宋仁義一把將美人扯進懷裡,擡起她的下巴,眉眼深邃:“誰同你說爺捨不得她?爺若是捨不得她,你怎麼辦?嗯?”
美人摟着宋仁義的脖子,笑得花枝亂顫:“爺,您這心都是掐碎了散出去的,奴家得的這一丁點粉沫兒可留不住你。”
宋仁義但笑不語,真心是掐不碎的,一顆真心,到最後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生,要麼死。
他原以爲這些年這顆心一直在爲葉知秋而生,如今見了葉知秋才發現,其實它早已經死了。
夜色一點點的被黎明的光抽走,宋仁義瞧了瞧天色,琢磨着也該上早朝了,於是便放開美人,起身收拾收拾出了紅袖坊往朝堂而去。
入殿門前,宋仁義同那位二殿下撞了個正着,宋仁義退了一步,透着黎明的晨光將二殿下顧景華看得真切,眼前的這個人近來越發得志,遠遠的瞧着,似太子一般風華。
顧景華衝宋仁義微微一笑:“宋狀元今兒倒是來得早。”
宋仁義笑盈盈道:“哪裡及得上二殿下半分辛勞。二殿下請。”
剛入殿,諸臣列位,萬歲出,衆人齊呼三聲。
今上的心情很好,笑聲朗朗:“那東晉的和契已經送過來了,東晉太子於立秋日登基,依愛卿看,誰可代表北晉前往恭賀?”
朝堂上是一派喜樂融融,衆人紛紛推舉七殿下顧燁前往,道是既可以探一探敵國民情,又可以熟悉熟悉地形,萬一日後若是敵方毀約了,北晉也可勝券在握。
今上高興得很,一揮手便允了,只吩咐了七殿下即日啓程,早日歸來。
今上掃了眼緘默不語的二皇子,面色微冷:“景華,如今日普天同慶的好日子,你這苦着個臉是做什麼。”
顧景華拂衣跪地,感嘆道:“父皇,兒臣這是欣喜,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亦無須受流離失所之苦,一切都是父皇英明,皇天之庇佑,兒臣想着,明兒便親去清虛觀求福,以謝天恩。”
今上笑道:“好好好,你有這份心,甚好!既如此,你也去吧。”
葉淵清掃了眼顧景華,垂眸不語。
下朝時七殿下同葉淵清走在一塊兒,笑盈盈道:“葉丞相,如今我終於可以出去走一走了,只有些可惜,不是領兵打仗,您說師父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葉淵清步態優雅,那深色的官袍於長長的宮道間顯得威儀十足:“也許快了。”
顧燁欣喜道:“快了是多久?我還當師父要呆在那小舊屋裡頭當一輩子的庶民了呢,他這般的人才若是當真丟失了,豈不是朝堂之不幸。”
顧景華坐在轎子上,掃了眼顧燁,面容沉冷:“是幸還是不幸,你又如何得知。”
顧燁垂眸難得沒有反駁,只怏怏一笑:“二哥,我就要去東晉了,你可有什麼喜歡的,我給你帶回來。”
顧景華厭惡的拂開這扒在他椅子扶上的爪子,面容淡漠:“二皇子府什麼也不缺。”
顧燁瞧着顧景華遠去的轎椅心裡頭苦得厲害,他總能無端的便想起那個早產的巴掌大的嬰孩來,那孩子還是那樣的小,小得那小手小腳他一個手掌便能握得相當嚴實,他到底,是欠了他二哥一條性命的。
葉淵清同顧燁行至宮門口,兩人正要分道揚鑣,卻聽得顧燁笑問:“可要同去老師那裡坐坐?如今長安裡頭事兒多,閒着的獨他一個。”
葉淵清默默理了理衣袍:“我要回去陪妹妹,你自去吧,不過,他不是在魏府?怎會去那小舊屋?”
顧燁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如今難得出半個太陽,我可要好好轉轉,否則一走數月,難免會想念。”
葉淵清轉身上了馬車,顧燁以湊了過來,扒在馬車的車窗邊,低聲道:“顧府之事,還勞你多幫忙看着些!顧府那不成器的顧少爺原是個繡花枕頭,倒是要多勞苦憶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