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篝火的光映在臉上。

木代有點不自在,她不大會擺拍照的姿勢,尤其是這麼正式的合影,鏡頭一對過來,人就有點發僵,不自覺想問:好了嗎?拍好了嗎?

對面的神棍樂顛顛的:“再來一張,換個姿勢。”

還要換個姿勢啊……

木代磨蹭了一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眼角餘光瞥到曹嚴華——他也好不了多少,右手本來是放膝蓋上的,現在四處找不到位置去擺,也不知是哪一瞬搭錯了神經,忽然托住了腮。

看着跟女子思春似的。

木代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趕緊道歉:“怪我怪我,我們再來。”

她清清嗓子,站直了些。

神棍沒動,託着那個手機,雨絲在空中斜着打,被火光映的發亮。

木代心裡掠過一絲異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她竟然不敢轉頭,叫:“羅小刀?”

羅韌的手還搭在她的腰側,但他不動,也不回答。

“曹胖胖?”

她用眼角餘光去看,曹嚴華依舊託着腮,手指誇張而彆扭地翹着。

木代站了一會,聽到風鼓盪着帳篷的聲音,看到神棍舉着的那個手機漸漸被雨絲濡溼。

再然後,她小腿發顫,慢慢地從五個人的拍照隊形裡走出來。

他們都不動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慌。

她給自己打氣。

七根兇簡上身,一切那麼順利的解決,本來就有些匪夷所思,發生一些詭異的事才合理——沒關係,羅韌他們都沒事的,一定沒事。

反反覆覆,一直跟自己唸叨這些話,直到雙腳發麻,手有些凍僵,她雙手送到嘴邊呵了呵氣,猛搓了幾下,開始把人往帳篷裡搬。

來來回回,累的氣喘不勻,這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不像輕功可以取巧,每個人都重的像沙袋,她連拖帶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所有人搬了進去,最後拉上拉鍊門的時候,看到門邊的曹解放,嘴巴半張,翅膀半開,像尊活靈活現的雕塑。

篝火漸漸滅了,遠處傳來淒厲的狼嚎,木代不去理會,毯子張開,蓋住幾個人,自己也鑽進去,挨着羅韌坐下,手裡攥着電擊槍。

左右都冷的沒有溫度。

睡一覺,也許睡一覺就好了。

嘴上這麼說,卻並不能真的睡着,一直攥着毯子,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木代仰着頭,茫然聽雪片落在帳篷上簌簌的聲音,帳篷高處有一塊平頂,雪積的一多,就沉甸甸地往下墜,木代手往上一拍,隔着帳篷,把那一塊雪打的四下飛散。

就這樣呆呆地看,機械似的伸手擊打,直到有一瞬,驀地反應過來:雪好像停了,帳篷外頭有奇異的光流轉。

她的心砰砰亂跳,咬着牙從毯子裡鑽出來,拉下帳篷的拉鍊。

沒有雪,也沒有雨了,鳳子嶺三座巨大的山頭剪影,這一時刻看來,與真正的鳳凰無異。

不是的,木代忽然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退了兩步,連呼吸都屏住了:她覺得,那不是山頭,那是蹲伏在那裡的,巨大的真實的鳳凰,她的呼吸稍微滯重,鳳凰都會被驚動轉頭。

流轉着的奇異的光來自頭頂之上的蒼穹,那是北斗七星,組成巨大的勺子,勺柄像鐘錶刻盤上的指針,又像閃灼着寒光的長劍,緩緩轉動。

木代忽然憤怒,大叫。

——“搞什麼名堂!”

——“你把我的朋友怎麼樣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裝神弄鬼的!”

罵急了,蹲下*身去抓了石子,向着七星狠狠拋擲,電擊*槍舉起來,向着虛空發射一記,電極帶着長長的線飛射出去,找不着目標,又凋謝似的落將下來。

木代站了很久,風大起來,把她的頭髮吹亂。

也不知是自哪個時刻,四周開始傳來遼遠而又空闊的聲音,像遠古時候,部落的族人虔誠放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這上古謠歌……

木代驀地回頭,他們紮營的平臺像是成了孤島,看不見來路,也沒有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石,遠處的黑暗裡,憧憧的影子,像黑色的皮影,又像只在博物館看到過的,最簡樸的原始繪畫。

大隊大隊的人在伐竹,竹林成片倒下,強弓射出彈丸,野獸在奔跑,刀砍下,血跡揚上半空,有人被強摁進水裡,水花激烈的噴濺,而遠處只是水面起了漣漪,有人被吊上半空,脖頸勒細,身子像枯枝一樣飄搖,有人被架上柴堆,掙扎着隱沒於竄起的火頭之中。

畫面越轉越快,不再單純是她曾經看到過的簡言畫面,有攻防,萬馬奔騰,衝殺,巨大的投石機拋出大石砸塌城牆,身首飛離,降卒被殺,屠城,累累屍骨相疊。

慢慢的,那些畫面開始有了現代文明的痕跡,有軌的列車,槍,爆*炸,半空折斷的飛機……

所有影像都是黑色的線條和輪廓,沒有聲音,沒有細節,只透過眼球,卻如同最鈍的刀子,劃拉着人的身體。

木代咬着嘴脣,一動不動,她並不想閉上眼睛,相反的,很多畫面她都看進去了,眼前流動的,像是殺戮的歷史,說是人的歷史也不爲過,反正,自人類誕生以來,沒有哪一天是完全沒有戰爭和殺戮的,即便是在相對和平的現代,局部大小戰爭和衝突依然從來沒有中斷過。

天地間的空氣無窮無盡,供再多些人也不怕匱乏,但總有人要拼個你死我活,不能共戴一片天。

恍惚中,那些影像消逝,霧氣漫起,影影綽綽間,現出幾條若隱若現的、比例失調的細長人影來。

它們擠擠挨挨,動作誇張地推推搡搡,聲音嘈切的像烏鴉,嘰嘰喳喳,你爭我搶着說話。

——輸了輸了,他們輸了。

——他們死了嗎?

——死了死了,也許死了。

木代毫不客氣,彎腰撿起身周的石子,一股腦兒扔過去,大叫:“放屁!”

嗖嗖嗖,石子消失在霧氣之中,惱怒之下沒有準頭,並沒有砸到誰,但那幾條人影都像是被嚇到,好一會兒都沒敢動。

過了一會,它們又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起來。

——她氣了,她在生氣。

——又不怪我們,殺人的從來是人,又不是我們。

——就是就是,他們先壞,我們才能落腳。

不可怕,木代並不覺得可怕,至少,不像在夢裡那樣怕,或許是因爲,朋友們都出事了,每一絲軟弱都找不到依靠——最無助的時候,往往也是最無畏的時候。

木代朝前走了兩步。

那幾條人影發出驚惶似的啊呀聲,忙不迭地往後退,你爭我搡,狼狽不堪的哎呦哎呦,像是抱怨被踩了腳。

木代想了想,停住了不動,朝其中一個勾手,再勾勾手,心裡有荒誕的好笑:忽然間易地而處,她像個邪惡的女巫,要去誘*惑良善。

那個人影,遲疑地左看右看,試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木代問:“我怎麼了?”

人影的聲音透着得意:“你輸了,你們輸了。”

“我的朋友們爲什麼不能動了?”

“不不不,他們跟你一樣。”

一樣?

木代先是疑惑,下一瞬,忽然就明白過來。

他們不是不動,他們或許也跟自己一樣的處境,進入到海市蜃樓般的幻境裡來——羅韌的世界裡,她和紅砂她們,也是忽然間冰冷、僵住、再無溫度。

五個人,都在幻境,也許,只有神棍面對的,纔是那個真正的煙火世界。

她問的怯怯和柔和:“怎麼會輸呢?”

她看出來了,她如果強悍,它們就會避退和害怕,所以,最好是態度溫和。

那人影的聲音果然又多了幾分自得:“你們的力量太小啦。”

木代帶了哭音:“活着封印,不也是一樣的嗎?”

師父梅花九娘教的:實在沒辦法,你就哭。

另外幾條人影在互相議論。

——她怕了,怕了。

——是的,她要哭了。

那人影說:“怎麼會一樣?惡念和怨念是日積月累的,就像你剛剛看到的,來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新的鳳凰鸞扣的力量,要匯入到前人的力量一起,纔可以形成新的縛力。”

明白了,所有的力量都是累積的,梅花一趙他們算是“死祭”,力量可以與之前那些鳳凰鸞扣的力量自然相融。

但這一次,他們五個人是要活着,他們的力量,或許可以封印這一輪作惡的惡念,但未必對付得了之前的每一輪,那些膨脹的,來自不同人的,滾雪團般積累的惡念。

所以,乍然相逢,力量懸殊,七根兇簡入體之後,他們很快失守,被拋進這個詭異的境遇裡來。

“這裡是哪兒?”

那幾條人影咯咯地笑,誇張地捂住肚子笑彎了腰。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告訴她告訴她,她們完了,沒法翻身了。

那個人影更得意了,圍着她轉着圈,倘若塞給它一把扇子,它可能就要翩翩起舞了。

說:“在那個世界裡,你們輸了,你們像木頭,像雕塑,再也醒不過來了。”

“而在這裡,你們輸了,你們就被打回到起點了,懂嗎?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分開了,因爲,在人生的起點,你們誰都不認識誰啊。”

木代繞不過來,腦子有點懵:“什麼叫……誰都不認識誰?”

那個人影磔磔一笑,說:“你看哪。”

木代擡起頭。

看到無數畫面,雪片一樣在周圍環繞。

看到羅韌,摟着聘婷,言笑晏晏,聘婷的長髮飄起來,拂過羅韌的臉。

看到曹嚴華,圍着個圍裙,反拎着曹解放的翅膀,開始薅毛,手邊的廚刀磨的鋥亮,而一旁給他打下手的,居然是綁着頭髮的曹金花。

看到炎紅砂,紅着臉,從一個面目俊朗的男生手裡接過一捧玫瑰花。

看到一萬三,開了家汽修店,袖子擼到胳膊,手上都是機油,正跟一個過來修車的女客戶有說有笑。

也看到自己,穿着結白的長拖尾的婚紗,身後的拉鍊沒拉,露出弧線細緻的腰背,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男人走上前來,給她拉上拉鍊。

木代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忍不住大叫:“這都是什麼混賬玩意兒!”

那個人影說的輕鬆:“你不懂嗎?”

“人生就好像混沌的星空一樣,本來就沒有秩序,也沒有什麼命中註定,一個角度的偏差,就會讓結果完全顛覆。”

“你被打回起點,你的人生有一萬種可能。羅韌從來沒有見過你,也就不會愛上你。你的朋友們,再也不會跟你相遇,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你不認識曹嚴華,一萬三也不認識炎紅砂。”

是嗎?是這樣嗎?

木代呆呆的聽着,雪片一樣的畫面還在變化,像是循着時間的軌跡,她看到自己進了產房,看到那個男人抱起了新生的寶寶。

那個男人,眉目俊朗,手裡拿着奶瓶,對着她笑。

木代忽然哭出來,說:“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她不要這狗屁的起*點,和狗屁的一萬種可能,也不要這個男人,再好也不想要。

那幾條人影都湊過來,似乎手足無措。

——她又哭了。

——怎麼辦啊,給她擦擦眼淚。

——已經這樣了,沒辦法了,認命吧。

嘈雜間,有一抹細小的聲音在說:“要不,其實還可以……”

馬上有人粗暴打斷她:“不行,不能說!”

木代霍然擡頭,盯住那幾條一樣的影子:“誰?剛剛誰說話?”

沒人承認,它們瑟縮地往後退。

木代緊盯着它們不放:“有辦法的是不是?還有辦法的,這裡不是絕境,一定有路的,前後沒有,天上地下也有的,對不對?你們告訴我!”

沒人說話,它們畏畏縮縮的,都想躲開她。

木代的希望轉作憤怒,想找石子扔它們,前後都摸不到了。

她終於知道,爲什麼電視劇裡,有人氣急了,會脫鞋子扔人。

她也脫了,兩隻都脫,這一次瞅的準,卯着勁扔了過去,正中兩個,聽到它們哀嚎。

木代覺得很爽,出氣似的大叫:“你們這羣騙子,你們是星簡,殺人、害人、騙人,說混賬的鬼話,我就不信沒有辦法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你們囂張,鳳凰鸞扣是死的嗎?啊,是死的嗎?”

轟然一聲,熾熱的烈氣,天地間一片火亮,木代轉過身,被熱浪迫的後退兩步,嘴脣燎的焦乾。

但她沒有閉眼。

她看到,三個鳳凰山頭,鳳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把環抱的中央變作了火海,北斗七星的星光在赤焰的光芒下黯淡下去,而火焰消褪處,原本應該是低凹的山谷的地方,聳立着巨大的……觀四牌樓。

正對着她的那一面,門楣上有古樸的篆體字。

那是個“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