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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甬道之後,木代覺得有些不對。

她那些真實的人生,不應該是自然發生的嗎?爲什麼現在看來,都像是自己插手修補過的?

小七邊走邊絮絮叨叨:“都讓你最好不要插手了,你就是沉不住氣。幸好幸好,你還是被霍子紅收養啦,大的方向沒有變化。”

木代起了疑心:“我不插手,紅姨就不會收養我,我根本不可能捲進兇簡這件事來,更加不會認識羅韌和我的朋友。你在騙我是不是?我不插手,我的人生纔會有一萬種可能,只有我處處插手,才能找到唯一的那條出路。”

小七說:“你怎麼能不相信我呢,我是好人啊。”

它細長的胳膊往上長,越長越細,觸鬚樣勾住日晷表面上的那縷日影,驀地往下拖了一格。

影子怎麼會被拖動?

木代顧不上想那麼多了,大叫:“你幹什麼?”

它憑什麼拖快她的時間?

小七的聲音聽起來再也不像個小孩兒了,說的冷漠和慢條斯理:“我不讓你插手,你非說插手纔是對的——那現在,你是插手還是不插手呢?”

說完了,兩條胳膊突然往木代肩上大力一推,木代猝不及防,踉蹌着跌進了波影之中。

是夜晚,沒有月亮,黑漆漆的工地廢樓像城市的暗影,透不進光。

木代突然哆嗦了一下。

這是八年前,她和沈雯出事的那個晚上。

夜風裡,隱隱傳來嘶喊呼救的聲音,木代頭皮發緊,小腿止不住抽搐起來,拔腿就往出事的方向跑。

小七和她一起跑,或者說,它更像飄着的黑色鬼魅,繞着她,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說話。

——你要救她嗎?

——你有沒有想過,你救了她,她就不會死。霍子紅不會帶你搬家,麗江不會有一個叫聚散隨緣的酒吧,一萬三也不會去打工,後續的一切都會改變的。

木代猝然止步。

小七說的沒錯,她要的結果,是五個人,重新、再次,走到一起,而雯雯如果平安,後續的一切都會改變。

她茫然地看向廢樓的高處,那裡,尚未修好的陽臺處劇烈晃動着幾條模糊的黑影。

如果沒料錯,再過一會,年少的木代就會從三樓摔下來,而雯雯,會經歷那個年紀的少女所經歷的、最悲慘的噩夢。

小七很滿意她的停下:“這樣纔對嘛,大局爲重,你難道不想出去了嗎?”

木代轉頭看它,又看往高處,忽然說了句:“去你媽的!”

她幾步奔到樓下,身形如電,貼着廢樓的外牆竄上。

身後,小七聲嘶力竭的大叫:“你會後悔的!你完啦,你再也出不去啦!”

會後悔嗎?

撞入少女木代體內的剎那,木代的心智忽然清明:只要她還記得羅韌,不管霍子紅後續有沒有搬到麗江,她都可以去找,她和羅韌有許多相遇的節點,比如那個霧氣濛濛的長江索道,再比如那個解放碑附近的水果攤。

師從梅花九娘學藝的時候,她曾說過:“師父,要是時光可以倒流多好,如果當時我有功夫,拼了命也會救雯雯的——要是還能重來一次,該多好啊。”

現在,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重來一次”嗎?

她咬着牙,踢飛了正對面的一個小混混,一把拽起雯雯向外推,大吼:“雯雯,走,別管我。”

沈雯哭着不肯。

有磚頭掄過來,砸中她肩膀,這一羣混混人不少,打架胡纏蠻拼,一對多,再拖個沈雯,勢必處於劣勢,木代一把把她推出去:“走啊!”

沈雯大哭,轉身離開。

走了就好,木代笑,這些個混賬,她早就想好好收拾他們了。

積蓄了很多年的仇恨,潮水樣噴涌而出,膝頂、掌摑、手刀,每一招都不留情面,只是,每一招過後,不知道爲什麼,都更加吃力。

再一次把一個小混混踹飛時,一擡眼,看到小七兩條胳膊吊在廢樓的窗口,像吊死鬼一樣在半空晃盪,說:“我提醒過你,你本來就不能停很久,你還打架,打架會更快消耗你的能量,你知道嗎?”

“你還打嗎,你還不趕緊退嗎,如果你最後累垮了,你是可以離開,但之前發生在雯雯身上的事,就會發生在當年的你身上了。”

這王八蛋,它之前從來沒提過,現在,蕩在這裡,猙獰似的,跟她說起這些。

木代不想去信,又不敢不信,她咬牙提起最後一口氣,踹開身前擋着的人,從牆面直翻下去。

下去的剎那,眼角餘光看到有個人,舉着工地上的鐵杴,從樓梯的入口,大叫着又奔了進來。

那是……

身子落地同時,木代反應過來。

那是雯雯!她又回來了,她沒走,她找了傢伙,又跑回來幫她了!

木代的眼淚忽然涌出,她擡起頭,看到有幾個人,把一個黑色的人影拋砸了下來。

幾乎是想都沒想,木代下意識地撲過去,想接住她。

沈雯直直砸在她身上,這一砸,幾乎不曾把她給砸死,後腦重重挫向地面,全身骨架散裂一般,她看到沈雯掙扎着爬起來,哭着晃她的身體,看到樓上的黑影魚貫而下,看到沈雯尖叫着被拉走……

……

再次睜眼,是小七拖着她退入波影,木代盯着它看,忽然飛身起來,一巴掌摑向它的臉。

觸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只知道小七的腦袋被她摑的在脖子上骨碌碌連轉了幾下,又轉回來。

然後捂着臉大叫:“打人,你打人!”

木代吼:“你不早說!”

“我說了啊,我讓你不要管。要怪就怪你的朋友,明知道兩個人加起來都打不過他們,她爲什麼還回來呢,她以爲,拿了鐵杴回來,她就能贏嗎?”

小七鼻子裡哼了一聲,嘟嘟嚷嚷:“這就是自己蠢嘛,她要是跑了,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跑了,當然是皆大歡喜了。

但是雯雯明知道危險,還回來幫她,有錯嗎?

小七還在絮叨:“看,白忙了吧,早知道就別插手了,反正這趟幾乎沒能改變什麼……”

木代走的很慢,幾乎失神地看身側的一幀幀波影。

看到霍子紅和沈雯的家人找到工地,看到沈雯的母親幾乎昏厥,看到醫院,看到墳場,看到家裡被砸,看到自己下跪……

她低聲說:“怎麼會是白忙。”

她慶幸自己沒有袖手旁觀,儘管再次差之毫釐,失去了一個那麼好的朋友。

小七一直讓她別插手,悶着頭,往前跑。

是該插手,還是不該插手呢?這重新經歷的前半生,是要力求跟之前的人生完全相似,還是應該循着本心去做?

她有過遺憾,也犯過錯,有人說,人不能犯兩次同樣的錯誤,第二次還那麼做,就不是犯錯,而是選擇。

進入觀四蜃樓,小七的話包藏禍心半真半假,她得有自己的選擇。

正確的選擇。

波影晃動,木代停下腳步。

時間是晚上,屋裡黑着燈,隱約能看到牀的輪廓,還有牀上的人。

牀頭燈忽然亮起,少女時的木代從牀上坐起來,光着腳下牀,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盤着腿坐到了地上。

木代長長吁了口氣。

這場景,她曾經在何瑞華醫生那看過,是紅姨錄的錄像帶。

她笑了一下,對小七說:“人格分裂,是這麼個詞吧,這個時候,我大概要人格分裂了。”

說完了,一步跨進波影之中,正對着小木代,在冰涼的地板上,盤腿坐了下來。

她盯着少女時的自己看。

小,真小,清瘦,臉上帶着稚氣,眼神卻是茫然的,嘴裡一直在念叨:“怎麼辦哪,該怎麼辦哪……”

再然後,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刀子。

木代屏住氣,目光未曾有須臾離開:也許事情的走向和真實世界裡的會有一點偏差,小木代會自殺嗎,那把刀子之所以最終沒有插進心口,是不是因爲,自己又插手了?

咣噹一聲,水果刀掉落地上,木代聽到了咯咯的笑聲。

小木代在笑,咯咯地笑,手指細細繞着垂在肩上的頭髮,忽然又偏了頭,說:“不能怪我啊,雯雯,不怪我啊。”

下一瞬,她的神情忽然驚恐,尖叫:“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會叫你去看電影了,真的!”

她渾身瑟縮,忽然四肢並用着往邊上爬,摸索着推開衣櫃門,哆嗦着就鑽了進去。

木代的脊背爬上森然的寒意,她站起身,慢慢地轉到衣櫃前面。

看到小木代縮在衣櫃的一角,怯怯地向着黑暗的角落說話。

——媽媽,你吃桃子嗎?

——我沒有搶過人家的肉餅吃。

——紅姨不喜歡我的話,會把我送回去的,我不要回去。 щщщ¸ttκá n¸c o

身側響起了小七咋咋呼呼的聲音:“呀,她精神崩潰了,她瘋了。”

木代厲聲說了句:“胡說,沒有瘋,我當時只是承受不了,所以……所以人格分裂,何醫生給我看過錄像,有三個人格,主人格隱藏,後來是小口袋……”

小七細長的胳膊攀上櫃門:“這就是瘋嘛……”

木代沒有說話,屋裡安靜極了,能聽到鬧鐘滴答滴答的走格聲,回頭看,隱蔽的角度裡,有泛着亮的光,那是擔心着她的紅姨,聽了何醫生的建議,在她房間裡放置的攝錄機。

木代忽然大踏步上前,瞬間進去了小木代的身體。

再然後,她徑直走到屋子的角落處,搬開用作隱蔽的雜物,取出攝錄機,撳下按鈕,倒帶。

小七問她:“你幹什麼啊?”

“把這一段洗掉。”

洗完了,她把攝錄機放回,拿過鬧鐘,擺在正對面的地方,重新盤腿坐下。

秒針的針頭是夜光的,帶一點點綠,循着那個錶盤,規規整整地走時。

木代一直盯着看,小七細長的身體詭異地彎下來,橄欖球一樣的腦袋在她面前晃,問:“你又幹嘛啊?”

木代說:“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別休息太長時間啊。”

“知道。”

她盯着錶盤,脣角慢慢現出微笑。

那時候,何醫生說:“木代,你需要學會自我催眠,要把目光收向內裡,去和你另外的人格對話。”

木代慢慢閉上眼睛。

目光收向內裡。

進入到那個業已崩塌的、紊亂的精神世界裡去。

這個孱弱的小木代,需要剝離此時無法承受的罪孽感,還需要一個沒有原則的,強悍的保護。

這個崩塌而又紊亂的精神世界裡,不會有小口袋和木代二號。

但是沒關係,她可以把它們塑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