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皇城漫長的甬道之上, 陪着文依的是一直默默無語的紹泠和一臉堅定的青寧,不知道文依要去幹什麼,青寧執意要跟着。
“跟着王爺回府, 我明日來找你。”文依道。
“我和碧生去而復返的時候, 碧生告訴我一句話。”青寧道。
從沒聽青寧提起, 文依睜大眼睛。
“碧生說若是我們兩個都死了, 也就罷了, 若是還有一個能活下來,一定要一步不離地跟着你。碧生還說,你們都是不會爲了自己的人, 所以,總要有人……爲了你們。”青寧拉起文依的手。
“記住我說的話了嗎?“紹泠目色憂慮。
“嗯。“文依點頭。
紹泠擡起頭來, 看着露在高牆之上的半抹月亮, 飛身掠上宮牆, 疾馳而去。
赫寧宮,於夜色之中, 帶着些許焦躁不安。
不出意料,太后以已經歇下了爲由,並不召見文依。
“麻煩費麗姑姑,就說,我有東西要交給太后。”文依微笑。
費麗一思之下, 點了點頭:“娘娘稍等, 奴婢試着再問問太后, 只是……夜深了, 不知是什麼重要物件, 太后若問起,奴婢總要有個回答。”
“姑姑只說, 是我顧家的東西便好。”文依微笑。
“是。娘娘稍等。”費麗提燈而去。
這一等,足有半個時辰,秋風之中,文依和青寧涼透。
赫寧宮的燈,終是點亮了。
文依於無聲處微笑。
姚淨姿,這一場直面,我們都已久等了……沒有遲疑,顧文依提裙走入赫寧宮,身後殿門緊緊關上。
此時,諾大皇城之中掌着燈的還有一處,紓晟殿內肖南芝姿態溫雅:“她已經去了。”
孟紹濂,點頭:“辛苦了,南芝。”
“皇上太客氣了,你我夫妻。”肖南芝柔聲道。
回身拉過肖南芝的手,孟紹濂將她摟在懷裡:“是啊,夫妻本是一體,你一直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哥哥已經準備好了吧?”肖南芝輕聲道,修長的手指轉着紹濂龍錦扣袢。
“嗯,明日午後,那木措赫國喪結束,日落時分消息就可傳回,咱們就在那時動手,一切均可落定,多年來壓在朕心中的石頭就要搬開了。”紹濂笑道。
“陛下多年隱忍,運籌帷幄,終是迎來這一天了。”肖南芝目光流轉,“今日皇上設‘鴻雁書’宣旨天下,許寒池欺瞞聖上,是爲報私仇而去,乃是犯了欺君之罪。那木措赫便再無反陳的理由,剛看太后神情,想來是措手不及,想來今夜必有安排,皇上讓顧文依此時前去,真是高明……”
孟紹濂劍眉緊蹙,一個時辰以前,他站在子青殿外,詢問顧文依曼依花之事,若是……若是她回答的是……自己還忍心嗎?想不到結果,孟紹濂手不察覺地抖動。
“皇上冷嗎?”肖南芝問道。
“嗯。”孟紹濂點頭。
“茉雅,去拿皇上的秋風敞來。”肖南芝道,說着輕推離開孟紹濂懷抱,笑意盈盈,“臣妾剛熬了秫米小梨粥,正好熱着,陛下等臣妾端來。”說着便向後走去。
“嗯,多端些,咱們一起吃。“紹濂溫和道。
轉出暖閣,肖南芝面現清冷,撣了撣衣衫,向後走去……
赫寧宮中,文依跪了一個時辰了,手中握着父親的手札。
姚淨姿竟是在梳洗,一梳一洗,端雅有度,盈窗束髮之影看不出年逾四十之態,仍是嫋嫋婷婷。
文依揉了揉痠疼的腿,身上長衫月白,紅梅繽紛,着的竟是母親生前最愛的“紅梅衫”。
“讓她進來。”姚淨姿的聲音傳來。
文依起身,隨着費麗進入暖閣。
姚淨姿梳洗了一個時辰,卻穿的是家常衣服,文依不露聲色地打量了一下週遭。桌上有停放着的紙筆,“鳳尾”端硯在昏暗的燈光下,半點未乾墨,凹在其中。
“原來自己等待的時間裡,太后是在安排。”文依心道,擡頭來看,果然費麗不在身邊,已換了名叫巫敏的姑姑伺候,文依心下暗喜,“姚淨姿……終是放不下父親。”
“子青殿顧氏叩見太后。”文依拜道。
“起來。”出乎意料,姚淨姿的語氣並沒有因爲白天的事情顯得惱怒。
“謝太后。”文依起身。
“坐下吧。”姚淨姿有些累,拿起一邊的茶水,卻沒有喝,因爲忽然看到文依手上的手札。
文依低眉道:“承蒙太后多次書信索要,文依因爲此乃家父親手所書,心中實在不捨得,故此一拖再拖,還請太后恕罪。不想今日有機會親自呈於太后,也算了卻父親心事。”說着已捧了起來。
恍惚間,姚淨姿有一刻想自己站起來,最終穩了穩身軀,示意巫敏來取。
巫敏姑姑從文依手中取過錦書手札,交到太后手上。
拿在手裡,文依看得清楚,一向沉穩若定的姚淨姿,心狠手辣的姚淨姿,大權在握的姚淨姿,此時,手有一瞬的抖動。
“這是你父親臨終前讓你交給哀家的?”姚淨姿道。
“回太后,正是。”文依道。
沒有急着展開錦軸,姚淨姿在等下仔細審視着文依。
“這件衣服……”目光落在衣服上,姚淨姿眼中有些說不清的迷濛。
文依微笑。
姚淨姿心頭一驚,這笑容……這笑容,像極了方寒真。眼中幾乎是瞬間爆發出的妒意又瞬間平息,抽掉綁帶,顧延平的錦書手札展在面前。姚淨姿風華絕代的眼眸之中,文依看到了紅塵翻滾中的貪戀癡嗔。
模仿到十分的像,文依一手若落花逐水,透紙含香的簪花小楷,正是師承乃父之手,模仿起父親端方的字體絲毫不費力。
足有半個時辰……姚淨姿一語不語。
越久越好……文依靜坐如空氣,不去打擾眼前人的思緒。
“你看過這卷手札嗎?”姚淨姿終於相問。
文依點頭。
“你看到你父親親自書寫?“姚淨姿目若風纏。
文依面色平靜,心中卻不由打鼓,難道哪裡出了紕漏:“並沒有。父親交給我時,已是寫成的。“
姚淨姿點頭:“這不是你父親寫的。“
文依心下一跳,卻不敢露出聲色。
姚淨姿出乎意料地笑了:“筆記幾乎可以亂真。只是……你的父親從不喚哀家淨姿。他一直叫我——姚姚。”
文依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不是已經變得難看:“這卷手札我是看過的,父親或許是不想讓我看到你們之間的稱呼。“
姚淨姿出聲而笑:“你父親過世時,你才12歲,尚不懂情爲何物,看了又如何?即便懂……又如何?無非是像方寒真一樣,怨懟於哀家罷了。“
文依秀眉微顰,確實,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不是字,不是語氣,而是字中透露出的熟悉。
而自己對父親的熟悉,又不是姚淨姿眼中的熟悉。
“但是……寫這手札的人,卻是頗爲熟悉延平的,怕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你吧?”姚淨姿眉眼豔麗,此時卻多了幾分寥落。
應是不應?
顧文依忽然覺得並不想撒謊。
姚淨姿一笑:“哀家應該謝謝你,願意寫這樣一張手札。這至少證明……你父親讓你明白了,哀家與你父母之間,並不只是那麼簡單的貪戀仇視。”
文依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弱小得像只蠅子。
“此生情話,無非動與不動之間;經世相守,不離有緣無緣之別。吾與寒真情動而緣至,負桑梓於有情無緣之下,莫怪莫嗔,保此生平安,不負如離一別,人間仲夏。”姚淨姿口中念念,“我與你父確實相識在那木措赫的仲夏。這語氣筆法……像極了延平。“
文依語氣蕭索:“這話,就真的是父親手札上的,文依不過借用。”
姚淨姿睜大了眼睛:“你……你說什麼?”
文依點頭。
“儘管我不希望這是真的。”在回顧府的十幾天裡,文依發現了這卷手札,一夜靜立窗前,寥寥紅塵困頓。
“你父親還說了什麼?“姚淨姿眼中,已現警覺,白日裡文依的表現讓姚淨姿幾乎認定顧文依知道是知道文喬身世的。
“只此一段,而且,並無前來後果。“文依知姚淨姿懷疑父親透露文喬的身世,“原來這是父親寫給太后的。”
半晌,姚淨姿莞爾。
“你是爲了給你父母報仇而來的吧?不錯,是哀家逼死了你母親,殺你父親的人馬,也是我派出的。“
“怨恨母親尚在情理,太后爲何連我父親也要殺?“文依眼中冰冷。
“我姚淨姿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以爲這一去便可離了哀家的眼前,雙宿雙棲,太天真了。“太后道,因爲怒氣,袖擺顫動。
“但你還是收養了文喬,並捧她於大陳皇后鳳位。”文依頷首,“我一來,太后就是知道的,以您的手段,我死千次也可了,可我竟然活到了現在。所以……太后仍不能忘情。”大事未成,文依尚要躲開文喬身世,魚死網破,不是自己現在要做的。
姚淨姿一笑:“我有幾次是準備除掉你的。可是皇帝爲你,不惜母子、夫妻反目,建中王連性命也不要了。哀家確確實實遇到了阻礙,並不都是手下留情。”
文依靜默。
“好了,既然哀家看過手札了,你也跪安吧,哀家倦了。”姚淨姿站起身,將手搭在巫敏手上,回頭看文依,“你若是從今日起好好待在子青殿,哀家便饒你一命,還有……身上這件衣服,給哀家埋了它,我與你父恩斷,與你母怨卻未了,所以不要總是提醒我。”姚淨姿已經向後堂走去,眼見就要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