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簪去
次日清晨,喜帖如約而至。
大紅描金飛鳳喜帖和文依修長如玉的手指相稱,顯得格外刺眼。
“雲銜山莊與碧海堂聯姻之喜”
文依看到帖子上落有官府印記,這不會是假的……雲銜山莊和碧海堂聯姻,這是驚動江湖甚至官府的大事,當地府衙親印,顯示着聯姻兩家的地位、聲望。這是真的,不是玩笑……文依覺得心口陣陣發痛。
來送喜帖的人看穿着是雲銜山莊的普通僕役,文依想了想,道:“能否勞煩這位兄弟傳個話,就說顧文依想請許莊主前來一敘,或者文依親到府上拜訪。”
來人想是早就有準備,恭敬道:“小人來時莊主就囑咐,若顧老闆有請,就說莊主需招待賓朋,事務繁雜,不能前來,還請顧老闆見諒。
“見一面也不肯嗎?”文依心道。7年來因是戴罪之身,文依深入簡出,雖是七凰樓的老闆,認識她的人確實不多,酒樓裡的人都是許寒池安排給自己的,着他們去請也是徒然。
“顧老闆,莊主還說,請顧老闆不要費神着人去請了,現在莊上有頭臉的人物衆多,不便有閒碎言語傳來,閒雜人等也不必前來。”來人說罷,施禮離開。
青寧氣得發怔:“莊主這是怎麼了?說出這樣的話來?”
怔了片刻,文依起身道:“青寧,幫我準備一身參加婚禮的衣服,不必太豔麗,禮貌就好,明日我要去參加許大莊主和孫小姐的婚禮。”文依自顧自地回到牀上去睡下了,她要好好睡一覺。
因着昨夜徹夜的無眠,文依這一覺睡得安穩,無論如何,她要親自去一趟。
次日清晨,白露依稀,春色清美……
文依的馬車來到雲銜山莊前,還有約一盞茶的功夫就是喜帖上寫的拜堂時間了。雲銜山莊並不大,五進的院落,後面是花園,花園直通後山,山頂便是聞名的銜月峰,山莊前流水悠長的是雲坨河,河水清淺若溪,植被豐茂,春則豔若桃李,夏便涼若碧晶,秋至金葉滿谷,冬來明月寒江……雲銜山莊依山傍水,皆是青瓦建成,以銜月雲坨爲名,自然天成。
而此時雲銜山莊卻一改往日清淡,門前已是紅燈高掛,喜氣洋洋,人來人往,很多江湖人士進出,細看之下,竟有幾個人雖是江湖人打扮,卻穿着官靴,行動做派也不似江湖人,雖刻意簡省隨意,舉手投足還是有官樣在。
文依生長在官家,對這些人的行動做派再熟悉不過,雲銜山莊和碧海堂終究都是跺跺腳江湖也能顫三顫的武林大戶,若說是當地官員有來往也正常,只是這幾個人怕是沒這麼簡單,若說是洛陽官宦,爲何不光明正大着官服前來,豈不是更能爲主人添彩。
文依雖心下疑惑,可算好的時辰就要到了,文依略整衣衫,現在是最佳的時間,還沒有拜堂,但是新人應該就在正廳之上,她要趕在拜堂前出現,這樣,她就可以在人最多的時候實施她的計劃——許寒池能夠及時發現她,並阻止她前往正廳,到時候“衆目睽睽”是最好的“要挾”。她並不想太貿然,許寒池能等她七年,卻在此時另娶她人,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只是無論怎樣,她要明白其中緣由,“衆目睽睽”“人言可畏”許寒池從前未必忌憚,可現在需要顧及孫家臉面。文依想了一遍她的計劃,沒有問題。
“文依姐,你真漂亮,任那個孫小姐再怎麼美,見到你一定自慚形穢!哼!破壞人家姻緣~!真是不要臉。”青寧憤憤又洋洋得意地說。
文依夾了她一眼:“咱們纔是來破壞人家姻緣的。”
青寧不以爲然地擡擡好看的下巴,跟在文依身後,徑直走向大廳,正如青寧所言,文依濃密的秀髮綰成了簡單的髻,和田羊脂玉的如意簪子深入發間,沒有半分流蘇搖曳。淺淺的妃色衣衫只是普通的玻錦,並不奢華,直到有人被她靜然如遺世獨立的腳步吸引,望向她的面容時,才知道爲何這女子半分流蘇也無,裝飾便是累贅……“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便是眼前的女子了。
文依沒有旁騖慢慢走着,計算着時間,走過一個不大的進院,前面就是雲銜正廳,也就是新人行禮的禮堂了。文依低低咬了咬嘴脣,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擡起頭,正要舉步,咧呼眼前人影一閃,文依只感覺被人緊緊攬住,身不由己被帶離了禮堂門口,一陣景物晃動,停下時,已身在一處僻靜院落。文依覺得攬着自己的人有一剎那的停滯,最終還是放開了她,眼前長身玉立,正是許寒池,吉服並沒有想象中滿身通紅,只有腰間華美的紅色腰帶,顯示着眼前人正是今日新郎官。
許寒池冷峻的目光落在文依臉上,慢道:“多謝顧老闆前來道賀,還請花廳休息,前廳已然禮成,不必前去。馬上開席,自會有人來請,顧老闆請便……”說罷便轉身向外走去。
“你說……你說禮成了?”文依掩飾不住震驚。
許寒池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是,已然禮成。”
“難……難道不是辰時三刻嗎?怎會……?”文依自語間忽地明白,目光轉向許寒池背影。“只有給我的喜帖是不同的吧”
“是嗎?我也只是看了幾位重要客人的帖子,沒有看到顧老闆的,可能是書房的人一時寫錯了,誤了顧老闆觀禮,只是今日許某大喜之日,不便責罰,他日登門賠罪吧……不過顧老闆一向不計較這些。還請海涵。”許寒池回過頭來,笑道,目光禮貌得傷人。
文依咬着嘴脣,感覺生生地疼,勉力道:“我們……我們曾有約定。”
許寒池沒有說話,目光變得戲謔,只這一眼,顧文依覺得自己的臉被剝掉皮膚般辣辣疼着。她深深吸了口氣,不斷提醒着自己的神經不要被擊垮。
許寒池揹着手,毫不躲避地望着顧文依:“寒池正是守約,7年來顧老闆把銀子如數交給在下了,嫁娶隨己。”
“寒池……是有什麼苦衷嗎?”顧文依覺得自己問得無力又吃力。
許寒池皺眉微笑,似在思索:“娶妻娶賢,夢昭雖不及顧老闆美貌,但也是秀外慧中,且是碧海堂獨女,這樁婚姻是寒池自選的,三媒六聘十日之前就如數到了碧海堂,有今日之喜,許某歡欣之極,難道顧老闆認爲這是苦衷?顧老闆是明白人,不必我多說了。”
文依不料想會是這樣,一時有些凝滯,半日,強自按住心神道:“你可願隨我到前廳?”
“爲何?”寒池問。
“我需要衆人爲證。”文依道。
寒池皺眉道:“衆人爲證?證什麼?”
“到了便知。”文依道,語氣堅定。
許寒池一字一句道:“許寒池所作所言,無需證人,只我所諾,唯死可變。”
“好!許莊主一諾千金,文依不敢質疑。”顧文依道,“葛庭,葛庭,出來,出來!”
半日,葛庭磨磨蹭蹭從門後出來,“顧老闆,您怎麼知道我在門後?”
“你不是最衷心的葛庭嗎?怎會離許大莊主遠呢?”顧文依微擡潔淨如月的臉,瞪了一眼葛庭,葛庭一個機靈。
“我前日給你家莊主的銀兩可動了分毫?”文依問道。
“還,還沒有……”葛庭看了看蹙着眉的許寒池,答道。
“搬來。”
“這……這……”葛庭遲疑着是否去拿。
“去拿來。”許寒池道。
約半盞茶功夫,葛庭提了一包銀子來。
“稱!”顧文依道。
紋銀“砰”地落在稱上,顧文依對葛庭道,“念給你家莊主聽。”
“200兩……”葛庭道。
許寒池和葛庭同時看着顧文依,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只見顧文依伸手拉開冷布口袋,從裡面拿出一沓銀票,非常厚的一疊,10兩一張的3800兩。“再稱!”
“199兩……199兩!”葛庭使勁揉了揉眼睛,驚道。
許寒池咬了咬牙,一時間無語。
這本是顧文依在許沉稱足今年繳銀的時候偷偷拿出來一塊,想要逗逗許寒池,如果被他發現,那麼就……嫁他,也省了自己一些小小的尷尬,只是現在卻要依仗這個小小的玩笑了……
“許莊主還記得7年之約吧,現在7年已過,我沒有交齊銀兩,又該如何?”顧文依本來清麗的臉,此時多了幾分狡黠,許寒池回身,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下一秒……
“好。你也可以做我的女人。”許寒池緩緩說道,“想來顧老闆這樣的女子,能娶來做妾,寒池倒是很樂意的。只是今日雲銜山莊大喜,沒有必要爲了納妾這樣的小事驚動內子。顧老闆請回,待到4日陪夫人回門之後,我就與她商量,到時給你一個名分,便搬來吧。現在我要去招呼客人了,不陪,葛庭送二夫人回去,回來打點些財物送去七凰樓,當然,若是顧老闆不願意,許某自是不會勉強,約定不過玩笑罷了,區區銀兩寒池不會在意,剛成親就納妾,我怕夢昭會吃心傷神……”許寒池說罷離去,留下全傻的葛庭和半傻的顧文依。
確實,七年之約只說嫁娶,未說正妻。
許久……
“葛庭,告訴我一句實話。”顧文依冷冷地盯着葛庭,眼睛裡結了一層冰。“雲銜山莊出了什麼事?許寒池出了什麼事?”
“顧老闆……”葛庭微有些愴然,他知道許寒池給了顧文依致命的一擊,眼前的女子經歷了那樣一場滅頂之災,一夕之間家園盡失,習慣了用堅毅對抗傷害。7年時間,寒池以沉默溫暖的陪伴爲她重鑄了天地,可現在……一切無法收拾了。
“顧老闆,什麼事都沒有。雲銜山莊一切無恙,你……別怪莊主!”葛庭跟隨許寒池多年,看起來憨頭憨腦,其實是個骨頭極硬的漢子,多少年刀光劍影裡從沒半個遲疑,多少次,顧文依咬着牙包紮他露着骨頭的傷口,他前一秒還呲牙咧嘴大喊輕點,下一秒卻笑着來逗顧文依,惹得顧文依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好好照顧你家莊主,照顧自己。”說罷,顧文依輕輕拔下頭上的和田玉如意簪,一頭秀髮披落而下,原來滿頭秀髮只用一根簪子簪起,現在簪去,頭髮披散下來,那是驚心動魄的美。
“這隻簪子是我15歲生日的時候寒池送我的,送我的便是我的,我欠他一兩銀子,這個足抵百倍了,給他,就說‘許寒池,顧文依,從此兩……不……相……欠……嫁……娶……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