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皇上進門, 文依便從榻上下來,由碧生扶着,走出來迎駕, 還未及伏身而下, 已被紹濂拉了起來, 目光相碰, 文依心中一驚。
紹濂面色蒼白, 眼窩深陷,儒雅俊朗的面容竟憔悴得讓人不能直視。
“皇……皇上……”文依一時不知說什麼,掩不住滿臉驚愕。
紹濂笑, 面色清淡,病態俱顯:“嚇着你了吧?朕現在看起來弱得風都能吹倒, 是吧?”
“不過月餘, 皇上……”文依已不由得扶着紹濂來至沉香榻前, 坐下。
“朕沒事,讓朕好好看看你……”說着, 已伸手到文依鬢邊。
不能躲,周圍都是人,文依極自然地拉下皇上的手,雙手相握,紹濂用力, 卻無力。
紹濂拿起文依仍裹着藥帶的手, 烏青的眼底跳了跳:“還疼嗎?”說着又來看文依的脖頸。
文依搖頭:“都好了, 只是太醫讓敷着祛疤的藥, 才裹着的, 皇上不要擔心。”
紹濂微笑,笑容浮在臉上。
“皇上到底怎麼了?太醫們這般無用?說是風寒, 怎會如此厲害,皇上一向習武,身體強健,這……”文依皺眉道。
紹濂笑了笑,道:“你們都下去吧,朕今晚歇在子青殿。”
“皇上……皇后娘娘那裡……還……還掌着燈呢。”王路上前一步道。
紹濂咳了一聲道:“朕要在哪裡,已經需要別人決定了嗎?她願意掌燈就掌着吧。”說着,緊握文依的手。
王路無奈點頭,向外走,走了兩步,又返回來,對身邊伺候的人道:“都下去。”
青寧和碧生對視了一下,帶着小宮女,低頭快步走出殿外。
一時,房中只剩下紹濂、文依和王路三人。
王路跪了下來……
紹濂想是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靠在榻上,猛咳着。
文依看看皇帝,又看看王路,道:“王公公,有話請講。”
王路忽地扣首在地上,淚如雨下,哽咽道:“大小姐,王路當不起您這個‘請’字,王路愧對皇上,愧對您。”說罷雙手伏在地上。
文依面色清冷,當然不是因爲王路“請罪”,他什麼主也做不得。只是,不過月餘,似乎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文依需要知道,這不一樣到底是什麼?
文依走過來,彎腰想將王路扶起。王路忙不迭站起,低身看着地,不住用袖拭淚。
文依嘆了口氣,輕聲道:“馮川,既然你稱我一聲大小姐,那我,便喚你一聲馮川。”
王路擡頭,面露苦色。
文依溫和一笑,道:“你與顧家有舊日主僕之情,因顧家獲罪受了牽連,入宮爲奴,文依對你不起……”說罷一揖而下。
馮川忙扶,又不住拭淚。
文依起身,繼續道:“好在,你爲人沉穩機敏,得受皇上賞識,現在已是這皇宮的大主管,與皇上有多年主僕之義,有些話,皇上不便講,也不能講,所以……我要你明明白白告訴我。這不過月餘,究竟發生了什麼?”文依語氣堅定,不容不尊。
王路想是在下什麼決心,緊閉着眼睛,頭上汗涔涔而出。
“馮川……如果我猜得沒錯,皇后娘娘此時是去了太后那裡,你和皇上才得出來,若是皇后回去發現你們不在,自會同着太后前來子青殿中。”文依道。
王路目瞪口呆。
文依點頭,道:“我再告訴你,無論皇上今晚歇不歇在子青殿,我都躲不過太后的傳喚。皇上在這裡,若是硬要護我,除了與太后翻臉再無他法……你在皇上身邊多年,這臉若是翻了……”
王路看了看孟紹濂,知文依不能直接對皇上說這樣的話,借與自己對話,告知皇帝。
孟紹濂苦笑,望向窗外,眼眶瞬間紅透。
文依笑道:“文依再猜,赫寧宮亦有皇帝親信在,得知了剛纔發生之事,不然皇上不會冒險來子青殿,想要保護於我。”說罷回身看着紹濂。
四目相對,心中均是瞭然。
“文依說句自不量力的話,剛剛太后如此陣仗,不過只等我入網,我也從赫寧宮裡全身而退了,不是嗎?”文依道,“所以,皇上,請爲了文依,也相信文依,速速移駕雅正殿。”說罷,已跪了下來。
孟紹濂望着窗外,許久……緩緩起身。
“若是有機會,離開皇宮吧。”經過文依身邊,孟紹濂輕聲道。
月色之下,紹濂的背影孤寂而緩慢……文依直望着他穿過柳葉漸殘的橋尾,消失在長長的甬道盡頭,回身對王路道:“我的時間不多,猜想皇后回宮,太后的旨意便會到子青殿,太后給我留的時間,不過是……讓我去求救罷了。”
王路一愣,急道:“大小姐,你可有安排?”
微弱的燭光投來,文依搖頭。
“這……您這是爲哪般?即使皇上與太后翻臉還不是時候,您也可以……比如,您可以傳信兒給建中王,奴才看着,建中王定會幫忙。”周遭無人,王路亦不繞彎。
“你也說了,現在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便是建中王,太后……怎會不知?”文依笑道。
王路心中一震,果然的。
“時間不多了,馮川,皇上究竟爲何會如此?不是說只是風寒嗎?”文依道。
王路嘆了口氣,道:“皇上起初不過就是風寒,太醫用藥已是見好了。後來一日,太后與皇帝,皇后用膳之時,提到陳以太醫當日只是誤診,並無他罪,已關了不少時日,語珮公主亦痊癒了,不若放了陳以,只待罪在太醫院供職。皇上當時心情不錯,便同意了。後來……”
“後來皇上的病就日漸嚴重?”文依皺眉道。
“奴才算着,皇上日漸神思倦怠,面色枯槁便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王路道。
“你說,那日,皇上心情不錯?”文依道。
“嗯。”王路道,“是因爲沁婕妤,有孕。”
文依點頭,怪不得。
“那,皇上這病一直不見好,別的御醫,比如王濟,也並沒有發現異樣?”文依道。
“哎……王御醫不得近前服侍,一應藥品均是太醫院匯出方子,由皇后娘娘親自配藥,熬藥,絕沒旁人插手。也因此,皇上在雅正殿那裡已經住了20幾天了。太后下旨,一直到皇上病癒,都不準其他嬪妃侍寢。”王路道。
文依心下明瞭,住下去,皇上再好不了了。
“你可找人探過皇上實際病症?”文依問。
王路四下裡看了看,走近一步道:“奴才曾私下裡找過王濟太醫。王太醫說,太醫院送來的方子並無不妥,只是……”
“什麼?”文依道。
“只是從不見有藥渣從雅正殿送出。”王路道。
文依心下浮躁,自己今晚這一去,生死不知,皇上身陷病困,建中王音信全無……這要怎麼辦?
“馮川,這幾日,你可知道前往那木措赫的出使隊伍情況如何?”文依道。
“七、八日前聽說,蔣大人與許大人已經進入那木措赫境內,按着日程,明日或者後日便可到達那木措赫王庭。”王路道。
“怎麼這時纔到?”文依說着已有濛濛汗出。
“說是隊伍在戈壁遇着狼襲,很多兵士都受了傷,所以一直在羅浮嶺驛站休息了十幾日。”王路道。
文依心略略放了下來,至少看樣子,寒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我還有一事相問,你可知我的婢女採葭現在如何”文依道。
王路一震,沉默半日,慢道:“採葭……採葭在芙妃娘娘宮中伺候。”
文依聽說,心中狂跳,血氣上涌,眼前陣陣發黑,汗已順着臉頰滑了下來,王路撒謊,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這與蘢平所言不符。
“青寧。”文依道。
青寧應聲而入,道:“娘娘。”
“去錦茵宮中,將採葭召回來,說本宮已經回來了,要她回子青殿伺候。”文依位份高於陸芙甄,無甚不妥。
“娘娘,娘娘……別去,這……採葭……採葭。”王路忙跪下。這一去,真相不免大白。
“說。”文依冷道。
王路磕頭不止。
文依亦不想對王路如此嚴厲,道:“蘢平告訴我,採葭腹痛康復以後,被叫到皇后宮中使喚,怎麼會是錦茵宮?”
王路聽說,擡頭看着滿目極痛的文依,知無法瞞下去:“大小姐,如今您自己身在烈火之上,還請穩住心神,人死不能復生,即便您知道採葭是怎麼死的,現在除了讓您心智大亂,完全沒有報仇的可能,還請您不要問,待您平平安安過得此劫,馮川一定告訴您。”說罷扣首不止。
文依目色赤紅,想要按住心神,卻不能,只覺陣陣痛楚,採葭死了,採葭死了。
許久……
“好!我便不問。”文依一字一句道,“青寧,送王公公從後門出去,務必不能讓人看到。”
王路扣別顧文依,隨青寧忙忙走了,及到門口,忽然回身道:“大小姐,您,您要注意您殿中同着王路一樣的人。”說罷急急而去。
文依撫着胸口坐下,緩緩閉上眼睛,知他說的乃是吳成奎。只是……採葭……採葭。文依想哭,然而,哭都變得奢侈。
王路剛剛出殿,前門見宣,正是赫寧宮內監手持太后懿旨,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