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深夜時分,血旗軍草草清理痕跡,離開了呂梁丘林,西向偏北直奔黃河。得益於隊伍中有着近半的雜胡軍卒,其中不乏熟悉河套區域的匈奴僕從軍,隊伍輕鬆穿越數十里的丘林草坡,抵達了黃河東岸的一處偏荒矮丘。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九曲黃河十八彎,在河套地區卻是頗爲溫順,縱是夏日水量充沛,不到一箭之寬的河道里,這條母親河依舊流淌得輕悄靜謐。擇一坡緩河道,遣出海東青兩岸巡查,並無異常之後,近百刻意挑自水軍的特戰軍卒背起一端固定於東岸的長繩,紛紛入河遊往對岸。
待得對岸出現火光信號,一根根長繩也已繃緊。土坎高處,掃視許多發憷的軍卒,紀澤揚聲笑道:“弟兄們,皮囊與竹筒大家都有準備,甭擔心,只要綁緊了,想沉水裡都難。這樣,就由紀某帶頭做個示範,大家都知道紀某惜命的很,絕不會拿自己小命開涮,這下總放心了吧,哈哈!”
話畢,紀澤將鼓滿空氣的皮囊,以及清空水的竹筒,緊緊綁在自己新任坐騎“火雲”的身上。這匹原屬劉景的汗血寶馬,總算圓了他紀大將軍的千里馬之夢,如今已被他基本馴服。
“火雲大哥,咱們走吧,給點面子,這麼多人看着呢。”收拾停當,紀澤輕撫火雲的馬鬃,不無諂笑道。繼而,他又拍拍拴在火雲之後,被同樣施爲的備馬,這才摟着火雲的馬脖,沉穩的走往河中,卻還不忘回頭,衝面露怯色的旱鴨子劍無煙做個壞笑,低聲竊語道:“等着,哥哥待會回來接你,一路揹着你過河,包你舒爽愜意,嘿嘿...”
“嘩嘩...”汗血寶馬火雲果然不懼這等場面,十分乖順的帶着備馬,隨紀澤一同入水。一人雙馬平平穩穩的浮於河面,並拽着纜繩,不疾不徐的泅往對岸。
“跟上!”有紀澤做表率,一名名士族在軍官的催令下,在身上馬上綁牢充氣皮囊以及中空竹筒等浮漂之物,繼而拖起馬匹,順繩依次泅往對岸...
這種胡人過河常用的辦法,輔以善水軍卒在水中協助鼓勁,倒也令得血旗騎軍的渡河有驚無險。一個多時辰之後,歷經幾次浮漂之物的回傳使用,大軍悉數到了黃河西岸。其間,紀某人更是多次入水巡遊,四下鼓舞軍卒,只是,細觀其搭手對象,卻多集中在劍無煙等一衆女衛身上。
趁天還沒亮,大軍西南疾行五十里,尋得一處山包矮林棲身。沿途依舊沒有遇上零散牧民的麻煩,顯是大戰氣氛已經傳至這邊的匈奴轄衆。不過血旗營因此也成了盲人瞎馬,天明之後,紀澤便派科其塔帶上一隊軍卒,做胡人裝束,南下探查周邊情形,並注意尋找合適的東渡地點...
“噠噠噠...”日過中天,一片平坦的河套草原上,驀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兩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漢人,正手持弓箭,面帶惶急,拼命抽馬向北狂奔。其中一個矮瘦漢子的馬臀上,還插着一根箭矢,鮮血已經染紅了整條馬尾。
“嗖!”一支羽箭流星般射來,無巧不巧的釘入矮瘦漢子的左臂,令其一個把持不住,短弓墜落於地。伴着羽箭的,是一陣嘰裡呱啦的說笑,來自二人身後的十餘胡騎。顯然,胡騎們將追殺這二人看成一場狩獵遊戲了。
矮瘦漢子痛哼一聲便即忍住,他一邊從馬褡褳中抽出一把彎刀,一邊朝着身畔的另一國字臉漢子,語帶絕望道:“頭,你先逃吧,這馬不行了,我不願再被俘爲奴,跟着你也是拖累,就爲你擋上一擋。若你僥倖逃生,幫我照顧家人吧。”
“嗖!”國字臉沒搭理矮瘦漢子,而是回身射出一箭,恰將頭前胡騎的戰馬射瘸,旋即抽刀在二人馬臀各插一刀,令得二人的戰馬提速狂奔,他這才怒吼道:“媽的,說甚廢話?老子光棍一條,可沒興趣替你照顧老孃,大不了一起拼個死字,再拉一個就賺了!看見沒,前方那片土包小林,咱兩就去那,跟他們入林肉搏!”
“做好埋伏,準備戰鬥!”就在這兩漢人逃奴最後奔逃之際,國字臉手指的土包方向,科其塔也在高聲喝道。
此刻,科其塔肩託海東青,隱於暗處,正雙眼放光的通過望遠鏡端詳着。由於玻璃研製試驗中,偶爾得出的上品皆被收羅用於製作望遠鏡,是以,望遠鏡已在血旗軍高級軍官以及探哨中有限制的使用。憑此,科其塔等人今日業已多次提前發現敵情並作出反應。
“嗖嗖嗖...”兩名漢人逃奴帶着十餘胡騎闖入小林,可不待二人上演決死一搏的悲歌,一陣箭矢便籠罩了他們身後的胡騎。一隊五十人伏擊十餘人,結果根本不消多說。
“清理戰場,尋找活口,這裡留兩具屍體便可,餘者悉數擱馬上帶走。”待胡騎全部栽落馬下,科其塔揚聲令道。轉頭看看那兩名仍然拔刀警戒的漢人逃奴,他撇了撇嘴,擠出些許笑容,繼而一把將身邊的功曹小史,一名地道漢人給推了出去...
下午時分,血旗騎軍臨時營地,酣睡初醒的紀澤倚棵小樹,就着淨水,正靜靜的啃着大餅肉乾。這時,劍無煙步履輕盈的走到身邊坐下,不無關切道:“子興,你在想什麼?看你面帶沉鬱,莫非有何疑難之事?”
“嗯,沉鬱,有嗎?”紀澤眨了眨呆滯許久的眼睛,旋即壞笑道,“嗯?你在偷窺某家,是何居心?”
“哼,盡臭美,就不能有些正形嗎?”劍無煙佯啐一口,略帶羞惱的掐了紀某人一把,這才嘆氣道,“我知你意在東方大海,不願過多參與幷州糾葛,此番卻因我顧念家鄉百姓,被激提前出兵冒險,更是西行六七百里,到了這河套莽原,實在,實在...”
看着劍無煙寫滿歉然的嬌容,紀澤下意識的揩油伸爪,一把抓住她的纖手,深情款款道:“無煙,別多想,我四處流竄慣了,如今有你相陪身邊,更是不覺什麼,倒是累你隨我跋山涉水,委實辛苦了。”
劍無煙面色一紅,就欲抽手,但見紀某人的狼爪抓得頗緊,她也不再掙扎,斜睨紀澤一眼,沒好氣道:“那你在這發什麼愁,咱們這一路不是挺順嗎?”
嘆了口氣,紀澤道:“其實,我適才所想正是一路的順利進兵,這多半意味着接下行動將更爲艱難。而且,匈奴人未免動作太大,又是遠布巡哨至一百五十里,又是集結西岸牧民。提防至此,與其說怯於幷州軍,他們更似在掩飾什麼。可我一時卻想不通其間蹊蹺,所以不甚踏實。呵呵,隨口說與你聽,你就別苦思了,小心長皺紋哦。”
涉及軍事,紀澤倒也無意對劍無煙刻意隱瞞。事實上,劍無煙這種想啥說啥的中二性子,晉時尋常女子少有,恰似後世女子的那種平等做派,且從未八卦過秘密,搬弄過是非。愈加身處高位的紀澤,許多時候都須注意言行,是以更願私下與劍無煙輕鬆交談,以舒緩心情,這也是他愈加喜愛劍無煙的重要緣故吧。
“呵呵,匈奴人再有詭計,遇上你也得倒黴,本姑娘相信你。”劍無煙聞言一笑,百媚重生,繼而,她反握紀澤的手,目露堅定道,“反正不管你到哪,是否危險,我都隨你左右便是...”
紀某人聽得心頭一暖,正欲趁熱打鐵濃情幾句,卻聽林外有馬蹄聲疾馳而來,心頭一動,他鬆開劍無煙的手,起身迎出,卻是科其塔等人風風火火趕回,隨行還押回了兩名五花大綁、渾身血污的胡人,以及兩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漢人。
入得林中,科其塔一見紀澤,便難掩驚惶道:“將軍,局勢不妙,遠出我等之前預料啊!”
紀澤心中一沉,本就覺着有哪裡不妥,而以科其塔的木訥沉穩,這般惶急顯是真的局勢不妙了。波瀾不驚的,他扯過一桶淨水丟給科其塔,掛上笑容道:“有甚大不了的事情也先喝口水,走,將人帶上,尋個地慢慢說。傳令兵,將各曲軍候也召來。”
掃了眼周圍好奇的軍卒,科其塔自知失言,忙帶着一衆人跟着紀澤,行往林間一處空寂之地,不忘低聲交代隨行軍卒閉緊嘴巴。待得相關人員迅速到齊,淡定喝水的紀澤這才吩咐道:“科其塔,說吧。”
科其塔苦笑一聲,沉聲說道:“將軍,各位,據卑下最新察知,匈奴人爲了應付幷州軍,此戰動用軍卒遠飛衆所預料的五萬,而是足足十萬!如今正有五萬河套部族聯軍,聚於南方百里的黃河渡口,不聲不響的渡河開往斷石口呢。”
“噗!咳咳咳...”正喝着水裝逼玩鎮定的紀某人聽得此言,當即噴了。沒人怪他,因爲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驚駭。
衆人用腳指頭都能想通匈奴人的打算,他們故作示弱引誘幷州軍深入斷石口,採取守勢令幷州軍師老兵疲,待得最後選一激戰時刻,讓五萬遊牧生力軍驟然殺出,幷州軍想不崩潰都難,潰兵甚至沒機會逃至文谷水。而血旗營這一路的空空蕩蕩與敵哨遠布立馬合理,想是匈奴人爲了防止消息走漏所做得佈置。
天知劉淵是早就收服了河套諸部落,還是方出重利誘得五萬部族軍相援,這一手藏的真叫狠啊。而深入敵後的四千血旗騎軍,別說蚍蜉撼樹般的偷襲,能否自保撤離都得小心了。
安上驚掉的下巴,紀某人稍穩心神,不無探究道:“科其塔,你是如何發現異樣,又是如何得知五萬這一數目?這些普通遊騎可不該知曉,自個也數不出萬級數字!”
“卑下南下探察,行有五六十里便窺見有胡騎巡邏,不敢再前,放出雕兒察看,得知南方五十里,也即靠近斷石口方位的渡口位置,有着超乎尋常的人員聚集。”科其塔解釋道,“卑下覺得事情異常,便暫躲一處小林,尋思如何進一步探查,恰見十餘胡騎追殺這兩名逃奴路過,卑下便率隊將胡騎全殲,詳細軍情便是得自他們了。”
順着科其塔的手指,紀澤看向兩名漢人,雖情狀悽慘,細看卻骨架寬大,面帶悍色,掌繭極厚,紀澤心中有數,溫聲問道:“某乃血旗將軍紀虎,恬封護匈奴中郎將,此番率兵來此,便爲打擊匈奴。兩位兄臺,可否向本將細言相關軍情,以及你等如何爲奴?”
“原來是斬殺劉景的血旗將軍,卑下本爲雍州邊兵隊率馮秋,他是同隊的耿通,有幸見到大人。”兩名漢人面露異色,其中一個國字臉的大漢不無恭敬的行禮道,“我等三月前外出巡邏,恰遇鮮卑黑圖部落劫掠,相戰不敵反而被俘,因善養馬而被留爲馬奴。”
“十餘日前,黑圖部落來了一什匈奴騎兵,其後族長便召集族中青壯,組隊東來,並與其他部落匯於南方渡頭,以我昔日伺候經驗,當有五萬胡騎。今日他們經浮橋渡河,營地紛亂,我二人作爲民夫在營北放羊,覺得有機可乘,便抽冷殺翻兩名落單胡騎,奪馬而逃,孰知半途遇上巡哨追殺,幸得這位大人相救。”馮秋一五一十道,言語倒頗爲幹練。
紀澤細觀馮秋言談,頗覺可信,復又問道:“你是說,前往黑圖部落的僅是一什尋常軍卒,而非什麼使者之類?那黑圖部落距此多遠,有多少帳?”
馮秋目露明悟,肯定道:“黑圖部落距此西有二百里,南約三百里,約有千帳。匈奴人前往黑圖部落時,卑下恰好親眼目睹,僅是尋常軍卒,且不久便即離去。”
坑癟的劉淵,不愧是漢話匈人的代表,扮豬吃虎的主啊!紀澤心中驚悚,這劉淵僅憑軍卒傳令便可調動河套中部的一個千帳部落,可見其對河套勢力的掌控已至何等地步,實力何等之強,偏生他不聲不響的藏着掖着,不到關鍵時刻不用,真是頗得漢家韜光養晦的精髓啊。
而如今,劉淵劉元海既然不再掩飾,想是已有把握侵吞併州了。只是,他不怕引起中原諸強的高度關注嗎,莫非,他已知中原或將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