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先起來。”
“是!”
寧慧沉吟片刻,心生退意,然而流景木訥,若她退卻一分,兩人便又是誤會相隔,只得強作鎮定,“和親車駕被劫,你,爲何反捨命助我躲避珪園耳目?”
旁人不知,他們卻都清楚,那頂奢華花轎裡坐着的是珪園主人的親妹妹薛九九,珪園擋道劫親是爲救九九,也爲嫁禍王府。
“我……”流景滯住,臉上紅暈更深一層,瞬間腦海裡紛紛擾擾,盡皆是過往,利劍一樣穿身而過。
她進王府時是寧荼手下護衛,卻被寧荼寧敬之爭牽連,備受寧敬打壓,寧荼幾要視她爲棄卒,她不得已纔算計寧慧,在這王府裡暫求個安身之地,寧慧身邊護衛早有了晚風,她不過是半個擺設。
夜半時還去寧荼處刺探消息,卻遇刺客對寧荼下手,她遭無妄之災中了暗器,只得倉皇逃回,才收拾妥當躺下,寧慧已帶人氣勢洶洶闖了進來,長鞭握在手裡,話也不問一句,只朝着跪在地上的她打下來。
鞭梢劃破空氣響地尖銳,而後啪地一聲,她卻沒感到分毫疼痛,不由回頭,卻見寧慧白皙臉龐上一道血紅印子,殷紅色小小的血珠子正滲出來,下人們手忙腳亂,她一伸手製止,再揮鞭時鞭鞭不偏不倚落在她背上,那幾鞭兇狠,很快就見了血,她疼的冷汗如漿,懷疑王府這個郡主的眼疾到底是真是假。
寧慧卻一鞭斜斜過去打翻了香爐燭盞,叮叮咣咣一陣響,而後便聽人聲犬聲隱隱,越來越近,流景霎時心懸到了嗓子眼裡,緊張思量時連身後的疼也忘了。
寧敬養着一隻狗,訓練有素,聰明通靈,他慣用這狗循着味道捕人。
似乎只是頃刻,人聲犬聲嘈雜,火把照亮整個院子,寧敬帶的人已到了門口,那隻狗轉着圈地四處亂嗅亂叫,卻不進門來,寧敬俊秀臉上掛着一絲笑,看着一屋子狼藉,問得輕佻,“何事勞動妹妹夜半教訓?”
流景不由望向寧慧,心下忐忑異常,若是這一關矇混不過,她只能走爲上策,決不能被人抓住剝了面具,認出她是珪園之人!
寧慧白嫩而有些稚氣的臉頰上已起了一道腫痕,殷紅青紫,很是嚇人,卻渾然不覺疼似的行禮,“二哥!”
寧敬更迎上一步,就要進門來,“臉上是怎麼了?”看一眼寧慧手裡捏着的鞭子,“這等卑賤小人還勞妹妹親自動手,傷着了你咱們王爺多心疼。這個混賬早就悖逆,不要也罷,二哥幫你處置!”
寧慧只單單掃一眼跪在地上的她,“我爲她取名流景。”
寧敬臉上笑容不減,“妹妹喜歡,那就留着調|教,看能不能有晚風那般乖順。只是王府進了人,且是來者不善,雪青追到了這裡就不走了……”雪青便是那隻正往屋裡張望的狗。
“二哥來得好快!晚風已追了出去。”
“哦?”寧敬冷笑,“從大哥那邊到妹妹這裡最遠,何以要從這裡逃?”寧敬盯着跪在地上的流景不放。
“大哥?”寧慧略略驚訝,“尚以爲二哥此來是救慧兒。”寧慧臉色已有些冷,進屋坐了下來“原來二哥是來抓人!那便讓雪青來找。”
寧慧在屋裡坐着,雪青便不能進門,只被人牽到了門口,流景屏氣凝神,只怕雪青朝她奔過來,寧敬就在門口站着,卻揮手命人牽回雪青,“二哥豈是那個意思,只是不知妹妹這裡也有歹人來過,若是傷到了妹妹,那真是罪過!”
寧敬厲聲喝道,“來人,這院子裡的值守都帶回去狠打,死人一樣!”
寧慧淡淡,“二哥錯怪,死人一樣的只這一個……”她看一眼流景,“也已處置了。”
寧敬終不放心,留一堆人在寧慧院子裡,寧慧已被人簇擁着去安歇,唯她跪到天色大明。
屋裡極靜極空,一屋子是汗水,香灰,脂粉摻雜的味道,她身上的血腥味早被蓋了下去,她心裡疑惑深深,不明白寧慧何以要維護她。
可此事寧慧再也不提,她絕無自首的道理。
倒是次日寧慧身邊的秋歌送來傷藥,且帶了小廝,極熱情地要幫她上藥,她百般推諉,秋歌才肯放過。
她握着那一小瓶傷藥時想,原來寧慧這裡既有棍子,也有點心。倒是拉攏的好手段。
可也不止拉攏,她幾次被罰跪磚,夜半時候門扉輕響,寧慧總孑然一身,孤影徘徊,原來優渥如郡主,夜半時也不能安睡。
寧慧本有眼疾,黑夜白天與她一樣便利,也一樣不便利,她走路極輕,卻步伐鎮定,外人輕易看不出她竟是個瞎子。
每次寧慧到她身邊,她都低眉斂目,先看見的是荷風輕搖的衣袂,一雙海棠依舊的繡鞋,而後是一盞瓷白的碟子,要麼盛着幾味新鮮的瓜果,要麼是幾樣新鮮的點心——竟真是棍子後的點心!
得了點心便是得了赦令,她已可以回房安睡。
怪那點心好吃,怪她不經意回首一望——月光如銀,披了寧慧一身,她猶不覺,獨自憑欄,清影孤寂如許。
她再嘗,那點心吃起來竟是鹹澀味道。
她想,不過是被人維護,不過是吃了幾味點心,幾樣瓜果,幾樣蜜餞;不過是得了幾瓶傷藥,最多受傷時被她藉口目盲威逼着給她上過藥,她摸摸索索,沒輕沒重,碰到傷口,她疼的幾要暈過去;自然還有,她默默丈量着她用來裹胸的束布,語氣輕輕地說,這樣極不好,以後不用也罷;是,從那以後她極少給自己沒臉,就是教訓也是關起門來,顧及她女兒家的顏面。
甚至,寧慧私下裡也賞她玉釵珠飾,華裙麗服,以補她之前的缺憾
進王府前千面早已爲她擬定身份——貧民寒戶,幼年失怙,老母病弱,早早離世,孤身一人無人顧念,此後便扮作男兒在街頭鬥毆中逞強謀生,偶得高人指點,習得武藝,才憑拳腳謀生。
如此艱辛,自然無緣裙釵玉飾。
從未有人如此待她!珪園刑罰嚴苛,她才進門就被剝了上衣賞了一頓鞭子,背後七八雙眼睛看着她的狼狽疼痛難堪;珪園獎賞豐厚,事兒辦得好,動輒便是黃金白銀,她都懶得算自己有多少金銀細軟。
她被這前所未有的待遇震懾,降服,卻在心裡無比清楚,她的前車之鑑是王妃指派來的姑姑和小環,若她不能全身而退,下場比起那些人,有過之而不及。
但她奈何不了自己。
寧慧練舞扭傷腳踝時,她搶在晚風前頭扶住了她;寧慧爲逃避進宮獻舞露出破綻而自傷時她緊緊抱住她;寧慧與王妃相爭,敗下陣來時她陪着她……寧慧鳳冠霞帔,要出嫁時,她在那院落的迴廊裡靜靜坐着,覺得自己心頭像是被人刺過一劍,疼的鑽心了!
和親車駕被劫,她該交出寧慧,該透露搶劫的人中有王府衛兵,從而嫁禍王府,說寧王不願郡主遠嫁,只得自導自演這齣戲碼,以圖矇蔽聖上。
她勁裝束身,闖進寧慧屋中時,寧慧恰好收好針線,不知世事般道,“我原本女紅極好,如今眼睛不便,只能如此了。”她遞給她的是藕色抹胸,繡着半開的海棠,栩栩如生。
如今寧慧目光灼灼望着她,將她從紛繁的往事里拉扯出來,她自知此番心思說不得,眼中的哀傷只是一瞬,頃刻便又鎮定,“是公主待屬下……”哪裡來的屬下,王府早已不在,她又是逃亡之人,“當時助公主逃走,是爲報公主厚恩。”
寧慧被氣得一滯,燒紅的臉頰要滴出血來,“那,寧敬扣我時,我託人傳信給你,你作何解?”
流景渾身抖了一下,她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展開那信件只掃過一眼時擂鼓一般的心跳,通讀時發燙的眼角——相見時難別亦難……她自然也記得明白其中關竅時的悲涼羞憤幾乎逼人慾死。
那何曾是傳情的詩,那是救命的言語。她的臉色由紅轉白,聲音都帶了悲苦,“公主聰慧,借詩傳信……”
她話未完,便聽寧慧低喝,“秋紅!”聲音裡都帶着一絲顫抖。
“出去,帶上門,誰也別讓過來!”
秋紅看着自家公主臉色緋紅,連着脖頸一段都是殷紅欲滴,蒸熟的蝦子一般,連帶着自己都是臉熱,忙忙答應了一聲,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