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這一路走來,但見流民無數,攜妻帶子,四處逃竄,從寧慧和親出皇都至今,不過幾個月時間,天下已翻覆至此,而她流景,也從珪園一名潛在王府的殺手淪落成一名流民,且傷病交纏,無常之感油然而生。
寧慧的人她窺見過幾波,本事尋常,目的卻是明確——寧慧要她死,或者更準確些說,是生不如死。
初聞之時她是怎樣又驚又痛,幾欲求死。人不人,鬼不鬼,苦熬慢捱,終於也能平靜了。
她行到西北之境時已是炎夏,堪堪過去半年。這半年間寧氏兄妹勢頭勁利,東南富庶之地與中原腹地已大半落入他手,逐鹿中原也是指日可待。
流景不敢在寧氏兄妹的地盤盤桓,幾乎是逃亡至此。她看中這邊陲之地地勢嶙峋險峻,民風剽悍,且土匪無數,極難收復,便打算在此安住,以圖後算。
到這小城附近,正是正午時分,天氣酷熱,流景還穿着嚴嚴緊緊的長衫,寬沿的竹篾帽上垂着重重紗布,將半邊臉遮地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半略顯蒼白的臉頰,神色冷漠。
她已行到距城不遠處,一路卻連個人影也沒見着,路邊田地裡麥子正熟,卻無人收割,麻雀野雞成羣結隊,將麥稈撲倒一片,一片蕭索之意。
她只冷冷瞥過一眼,依舊前行,也不進城,繞城而過,四處顧盼,但見這裡山勢起伏,卻都樹木低矮,不易藏身,便繼續往前,選定西面一處樹木茂盛山勢綿延幽深之處,進去安家。
行不數裡,但見山腰上輕輕一縷炊煙升起,她尋摸過去,才見樹木隱掩之下一排三四十個簡易茅屋靜靜坐落其中,中間一家炊煙裊裊,卻不聞人聲,她在樹枝上縱橫前行,忽見地上似乎凌光一閃,仔細查看,原來樹幹上橫繫着幾根極細的絞銀細絲,看那位置,恰到人脖頸之處,她目光一寒,再看時那茅屋裡人影來回,都是婦人女子,衣着竟與樹幹顏色極近,不細看幾乎辨不出那是人是樹,她們正聚而分食,秩序井然,相互僅僅點頭微笑示意,偶爾交談也是聲音極低,她耳力不弱,卻分毫不聞。
流景立在樹梢四周查看一圈,但見茅屋方圓機關陷阱遍佈,想是用來保護婦孺。她不想招惹麻煩,便避過此處,另選地勢平緩之處,暫且棲身。次日便伐木撿草,搭建茅屋,捕獵野物,全做飯食,山中幽靜清涼,幾無暑熱,日子竟也過得愜意。
這日流景興致頗好,便往遠處捕獵,遠遠看見一隻野雞,也不着急捕獵,慢悠悠跟着那野雞翻過山腰,順勢往下,她這纔看到山這邊竟有一掛不小的瀑布,掛在峭壁上,夾在青山綠樹之中,煞是好看。山這邊背陰,樹木低矮,空曠處頗多,流景自留戀觀賞一番,那野雞卻不等她,被水聲一驚,跑跑跳跳,一瞬時便走遠了。
流景這一尚歇夠了才起身,興致盎然尋着野雞蹤跡追去,一時追上了,卻見那畜生正優哉遊哉,在山坡上啄草籽來吃,她看時光尚早,撿起小小一枚石子,中指一彈,正中那野雞頭部,看那野雞被打得怔了許久,才又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覓食。
她藉着陽光小憩,醒來時卻見野雞倒在地上,已經死去。流景心下疑惑,不由地眉頭微蹙,但環顧四周不見人跡,便也不管許多,輕輕一縱躍過去,拎起野雞,要打道回府。
她才走得兩步,便聽一陣草木窸窣,凌亂而惶急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流景微微瞥一眼那雞身上傷勢,瞭然與心,也不做停留,走得更快一些,卻聽身後的人喊道,“喂!”她腳步一頓,並不回頭,聽那腳步,便知來人是個不會武藝的姑娘,跑得急,氣息不穩,“那是我的,你不能搶!”聲音清清脆脆,泉水叮咚一般。
流景心裡微哂,明明野雞是她先獵中,爲了肉質新鮮,她只將它頭骨擊碎,卻不將它打死,預備回去放盡血再吃,這不講理的女子不懂吃雞的講究,將她的雞打死不說,卻又來搶。但她聽那聲音,只是個小小姑娘,她不屑相爭,手一鬆,那野雞落在她腳邊,她再也不看一眼,拔足而行。
“喂!”身後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急急跑了幾步,離她更近了,“你這人好不講理,躲在暗處偷人家的雞,被抓了現行還不知賠禮!”流景眉心一跳,怎麼一句話功夫,就又從“搶”變成“偷”了!而況躲在暗處的並不是她。
流景並不理她,幾步跨過,又拉開了距離。
“等等!”那小姑娘又追了過來,離得更近了,“雖然這雞是我打中的,但看在你辛苦偷一場的份上,也能分你一點!”
無聊,幼稚。流景又開始走了,斜陽在山頭將落,將人的影子拉的細長,她瞥見身後的人影格外單薄,衣衫微動,又追上來,才兩步,卻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她疼的直咧嘴,卻飛快摸下腰上的彈弓拉開來,“等等!再走我就打了!”
流景看着那小小的彈弓簡直要笑出來,她做殺手時叱吒縱橫,聞其名而喪膽者不計其數,不料來到這偏遠之地,竟被個小姑娘拿彈弓威脅,而那無知無畏的聲音又驕驕傲傲地響起,“不許動!我的彈弓可是能百步穿楊屢發屢中!”說着飛快爬起來,一瘸一拐朝她追過來,路過那野雞時還不忘威脅,“不許動,我單手也能打人!”這才彎腰去撿那野雞。
流景:“……”
太陽落得極快,須臾間天色又暗了幾分,人影都黯淡黯淡。流景看着天光,陡然明白這姑娘爲何要追着她不放了。她嘴角微翹,輕輕一笑,只等着那姑娘跑得離她極近時,才臉色一沉,忽的轉過身去。
她身上戾氣重,臉色深沉時這般忽然轉身連慕懷幾個都會怵她,何況此時臉上還有傷痕,而身後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果然她一回頭,那小姑娘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雞也扔了,彈弓也扔了,只顧捂住雙眼尖叫。那穿耳魔音良久才歇,小丫頭人雖還在瑟瑟抖着,卻偷偷睜開眼睛從手指縫裡暗窺眼前的人。
斜陽已落,光線極暗,但她卻忽的扯下手來,四處搜尋彈弓,只因她已看得清楚,眼前這高挑頎長的人影,方纔那猙獰的模樣只是因爲做了個鬼臉,此時表情平靜,便能看出是個相貌極清麗的女子,她一邊對着那半邊光潔白皙的臉頰暗想眼前這人另一半臉頰倘若沒有那嚇人的傷痕,該是什麼模樣,一邊手下不停摸索,只摸索到了那隻已死去一時的雞,也沒摸到彈弓,又不由的惶急了。
她不死心地找着,卻見眼前的人手臂微晃,細長手指裡捏着的不是她的彈弓是什麼!她表情恨恨,鼓起腮幫子像只松鼠一般,只怔了一刻,便抱起野雞遞到流景面前,“喏,我將雞送給你,你將彈弓還我。”
流景:“……”卻見她彎彎的眼睛四處打量,眉頭輕輕蹙着,往樹木繁盛處深深一望,眼眸中即刻亮晶晶一片,暗暗咬了咬脣。
流景看着那一雙泫然欲泣的雙眸,心裡驀地一疼,將彈弓丟到她腳邊:“起來,走前面。”那姑娘立刻撿起彈弓別在腰間,抱着野雞趕緊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