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二月初四,冀京皇宮,太和殿殿外——
二月初四,本該是謝安迎娶東公府樑丘家的女兒樑丘舞、以及當今丞相胤公膝下疼愛的孫女長孫湘雨二女的日子,什麼聘禮、彩禮早已預備妥善,最想到偏偏撞到國喪。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合適,不過謝安在心中還是略微有些牢騷,暗暗腹議前天子李暨駕崩的不是時候,畢竟在大周,成婚誤了吉日吉時,那可不是很不吉利的。
冀京的老人都說,成婚誤了吉日吉時,會招來厄運,使得日後家中波瀾不斷、難得安生,當然了,謝安有膽量將樑丘舞與長孫湘雨這兩位同樣盯着他謝家長婦位置的媳婦迎娶入門,想來他也已做好了日後家中雞飛狗跳般鬧騰的心理準備。
不過牢騷歸牢騷,對於前天子李暨的駕崩,謝安心中頗感遺憾與惋惜,儘管以金鈴兒爲代表的江南人至今亦稱呼李暨爲暴君,可是在謝安看來,先帝李暨着實是一位難得的明君。
記得在保和殿殿試時,謝安曾經反問問地李暨啞口無言,龍顏大喪,然而李暨卻不怒不惱,反而以他豐富的人生經驗,反將謝安一軍,誠可謂是器量頗大的帝王。
記得那時,李暨彷彿老輩人規訓年輕子侄般,叫謝安好生受了一回挫折,不過在此之後,他亦力排衆議,冊封謝安爲大獄寺少卿,使得當時尚在的太子李煒咬牙切齒,暗恨不已。
遙遙望着遠處保和殿的朦朧輪廓,謝安微微嘆了口氣,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正所謂時過境遷、物似人非,皇宮還是去年謝安記憶中的那個皇宮。然而照顧、提攜過他的前大周皇帝李暨卻已駕崩,再者,與謝安明爭暗鬥、互相咬牙切齒的太子李煒,如今也已不在人世。
站在太和殿的殿外長長吐了口氣,謝安整了整衣冠,踏足殿內。
正如他早前所得知的那樣,殿內站着許多位朝廷老臣,其中身份最爲尊貴、也最爲熟悉的,無疑便是樑丘公與胤公。
看得出來。前天子李暨的駕崩對此二老的打擊頗大,就拿謝安每日都能見到的樑丘公來說,這位老爺子這幾日飲酒的分量,明顯要比以往多了許多,使得樑丘舞頗爲擔憂。
至於胤公。雖說謝安知道的不多,可看以往頗爲精神的胤公如今竟顯露出一副老態龍鍾之態,想來也不難猜測這位老人心中的悲傷。
總歸,胤公與前天子李暨有着超過三十年的君臣之情。
或許是注意到了謝安的來到,謝安的便宜老師、禮部尚書阮少舟向謝安招了招手,待謝安走到身旁,他低聲說道。“怎麼這時候纔來?——不是通知過你,叫你昨日就來上早朝麼?”
謝安訕笑着擡手撓了撓頭。
事實上,早在二月初二晌午,謝安已從那日前往早朝的樑丘舞口中得知了此事。
想來也是。撇開謝安是此番功臣之一不談,單單日後李壽登基爲帝,謝安想都不用想便知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因此。似樑丘公、胤公這輩老人,也希望謝安能以代刑部尚書的職務多經歷幾次正式的早朝。免得日後因爲缺乏經驗而出醜,畢竟謝安是他們二老的孫婿,謝安若是鬧出笑話,兩位老人臉上顯然也無光彩。
遺憾的是,謝安在這方面還是很滑頭的,他很清楚,眼下雖說是李壽坐在龍庭上,但他終究還未正式登基,相當於就是一個看客,樑丘公與胤公的用意便是讓這位未來的大周皇帝陛下熟悉一下早朝的模式,目的與對待謝安一樣,免得這位日後的大周皇帝陛下因爲不熟悉早朝的順序而鬧出笑話。
可在謝安看來,就連身爲下任皇帝的李壽都只是看客,他又何必每日眼巴巴地早起,去參加那對他而言名不副實的早朝,反正是看,在自家府上睡榻看自己四位嬌妻熟睡時的可愛模樣,豈不是更有意思?
而這時,早朝已然結束許久,不過似樑丘公、胤公、御史臺御史大夫孟讓等諸位朝中重臣,卻尚未離去,這些位朝中重臣正圍在李壽身旁,仔細地對他說些什麼。
出於好奇,謝安對自己的老師阮少舟使了一個顏色,在後者搖頭苦笑之餘,悄悄走向與樑丘公、胤公站在一起的李壽,想偷聽他們究竟在商議些什麼,然而最初偷聽的一句話,就讓謝安心中一愣。
“冊封四哥爲燕王?”似乎是沒有注意到謝安的到來,李壽麪露詫異地望着樑丘公與胤公。
似乎是猜到了李壽心中所想,胤公微微一笑,心平氣和說道,“不錯,冊封四王爺爲燕王,賜漁陽爲其封邑,這是老臣的意思……”說到這裡,他轉頭望了一眼一聲不吭的樑丘公,補充說道,“伯軒不方便談及此事,不過,伯軒亦是這個意思……”
李壽聞言望了一眼樑丘公,見樑丘公面露尷尬之色,心下頓時恍然。
要知道,坐鎮北疆,令草原外戎聞風喪膽的前四皇子、如今的項王李茂,那可是拜入樑丘家門下的學生,與東軍上將軍、謝安的妻子樑丘舞一道鍛鍊武藝、學習兵法,因此,擺着這層關係在,樑丘公最多隻能點到爲止,而至於一些更加敏感的話題,他實在不好說些什麼。
“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叫壽殿下主動示弱麼?”李壽信任的幕僚王旦在旁插嘴道。
想來,此刻在太和殿內的都不是笨人,如何會聽不懂王旦話中深意,繼而,也明白了胤公此舉的用意。
要知道,李壽此番能夠得到皇位,可以說是相當的幸運,如果不是五皇子李承自毀長城,與親兄長太子李煒鬧起了矛盾,皇位根本就輪不到李壽。
而事後,儘管前天子李暨親口傳下遺詔,將皇位傳給小兒子李壽。這看似沒有什麼問題,但實際上,卻有一個莫大的漏洞在,那就是,作爲得力的皇儲人選之一,四皇子李茂並不在冀京。
這不免讓人有些想入非非,倘若四皇子李茂那時就在冀京,前天子李暨還會將皇位傳給小兒子李壽麼?
旁人這麼想無關緊要,可若是作爲當事人之一的李茂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那可就不妙了,因爲李茂會覺得,李壽的皇位,是從他手中搶過去的。
要知道四皇子李茂自小就霸道、張揚,尤其在他拜入樑丘家習得武藝之後。更是凸顯性格,年幼時便連他的二哥李煒都敢揍,更何況其他?
若是那位眼下被稱爲大周第一勇士的四皇子李茂在得知此事後,一怒之下率大軍反攻冀京,與李壽爭奪皇位,以李壽如今的實力,顯然是抵擋不住的。
或許有人覺得。李壽有謝安相助,就意味着有樑丘舞這位萬夫莫敵的武將,就意味着有長孫湘雨這位算無遺策的神軍師,就意味着有金鈴兒這位神出鬼沒的刺客。可問題在於,李茂有北疆十餘萬雄兵,這十餘萬雄兵,近幾年來打着草原上的部落望風而逃。而李壽這邊呢?兵法倒是不少,單單以謝安的名望。便能將如今尚屯紮在大梁的二十餘萬原叛軍招來,可問題是,堪稱精銳的軍隊實在是太少,滿打滿算,能夠出動的精銳之師也只有東軍兩萬人,南軍八千人,就連京畿中央軍的冀州兵也不夠格。
當然了,事實上,還有北軍與西軍,在太子李煒與五皇子倒臺後,四鎮相繼向李壽表示了臣服之意,包括先前相助太子李煒逼宮篡位的文欽,以及在那次動亂中根本沒打算真正與東軍交戰的西鄉侯韓裎,甚至於,這傢伙都沒有在那一夜露面,直到謝安助李壽穩定局勢後,西鄉侯韓裎這才姍姍來遲,以[誤以爲京師發生變故、是故急忙前來護駕]的種種藉口,像李壽告罪。
那時,謝安才明白那一夜樑丘舞口中的不對勁指的究竟是什麼,原來,西鄉侯韓裎根本就沒打算真心實意地相助五皇子李承,想來,這傢伙只是嘗試性地蹚了回渾水,叫手底下的西軍助五皇子李承,但是自己卻不出面,倘若事後五皇子李承得勢,他理所當然便能以從龍功臣自居,反之,倘若李承敗退,他也好以各種藉口推搪。
這不,對於西鄉侯韓裎狡猾的伎倆,李壽與謝安雖恨地牙癢癢,卻也沒有辦法,畢竟韓裎好歹也是四鎮之一,與樑丘舞、文欽以及已故的呂帆地位相似,若沒有真憑實據,就算李壽日後貴爲大周皇帝,也不好拿他開刀。
要知道,儘管李壽與謝安在皇儲爭奪上大勝而歸,但呈現在他們面前的,依然是一副內憂外患的尷尬局面,外有北疆的李茂虎視眈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率重兵攻打冀京,找李壽討回皇位;內有站位搖擺不定、尚未真正探明其效忠何處的西國公韓宏與西鄉侯韓裎父子倆,再加上一直在暗處伺機造反起事的太平軍,不得不說,倘若最後當真演變到李茂與李壽沙場對峙,那天下可就要大亂了。
這因爲顧忌這些,胤公才向李壽建議,冊封李茂爲燕王,封漁陽爲其封邑,或許有人覺得,胤公此舉不是助長了李茂的威勢麼?
但是實際上呢,朝廷僅僅只是給了李茂一個燕王的虛名罷了,畢竟就算沒有這個名號,李茂一樣是北疆之主。
再者,李壽冊封其四兄李茂爲燕王,除了主動示弱、刻意拉攏外,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目的,便是向天下人暗示,李壽在登基之後,並未忘卻曾經的手足兄弟,大加封賞,而不是像做了虧心事般,害怕李茂得知此事而壓着前天子李暨駕崩的消息。
這樣一來,倘若李茂最終還是起兵造反,他在大義上便站不住腳,世人都會認爲,新任大周皇帝李壽已對李茂百般加封,然而李茂卻不知足,擁兵自重、妄圖取締新皇,圖謀造反。
僅僅只是一個燕王的虛名,便能叫李壽在大義上站穩腳跟,從世人態度方面削弱李茂,叫李茂難以有什麼好的藉口起兵,不得不說。胤公不愧是當了三十餘年丞相的老人,論謀略,絲毫不必他的孫女長孫湘雨遜色。
此刻在太和殿的,都不是愚笨之人,經胤公稍加點撥,便已明白了這位老人的意圖,不禁對這位位居丞相之職三十餘年的老臣報以尊敬、敬佩之心。
“丞相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端得是高明。不過……”說到這裡,王旦轉頭望了一眼李壽,猶豫說道,“冊封四王爺爲燕王乃高明之策,可將皇三子李慎等三位皇子外封爲王。且賞賜封邑,這有些不妥吧……”
話音落下,殿內無人言語,就連胤公亦是輕撫白鬚,淡然地望着李壽,想來,他也覺得此舉無異於放虎歸山。只是李壽先前已應允了此事,因此,胤公多少要給這位未來的皇帝陛下留些顏面。
“倘若是賢殿下,絕不會放虎歸山。禍患日後!”御史臺御史大夫孟讓搖了搖頭,他的話,叫李壽麪色有些不好看,儘管李壽也已意識到。自己那日是被皇三子李慎算計了,可問題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如何好輕易收回?
歸根到底,李壽終究不如太子李煒、五皇子李承兄弟二人心狠手辣,倘若是那兩位得勢,皇三子李慎豈還有命活到現在?
當然了,正是因爲清楚這件事,皇三子李慎纔會暗中相助李壽,總之,裡面的利害關係,並非是一言兩語能夠說清楚。
就當李壽在孟讓暗諷的話下面色尷尬之時,殿內響起一聲輕笑。
“話也不能這麼說,”在殿內衆人驚訝、詫異的目光下,謝安走到李壽身旁,朝着樑丘公、胤公等諸位朝中大臣拱了拱手,繼而笑着說道,“雖說外封爲王確實有些不妥,可歸根到底,李慎殿下亦是那次逼宮叛亂的功臣之一,豈能輕易收之、囚之、殺之?——方纔胤公也說了,北疆那位多半是苦於找不到藉口,倘若我等這邊害死了李慎,依孟大夫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
孟讓聞言微微皺了皺眉,繼而點了點頭,畢竟謝安說地句句在理,倘若李壽這邊因爲怕日後養虎爲患而預先害死了那日皇宮平亂的功臣李慎,無疑是給了李茂一個最佳的藉口起兵。
“你怎麼來了?”李壽略有些驚訝地望着替自己解圍的好兄弟謝安。
什麼叫義氣,並不單單指在你做錯事的時候規勸你,而是在你做錯事的時候,他還會替你解圍,鍥而不捨地幫助你,就如太子李煒與五皇子李承兄弟二人。
這樣的好兄弟、好朋友,他們或許不能在你走向歧路的時候將你引回正道,但是,他們會在你危難的時候拉你一把,或者,與你一同在歧路上摸索前進,嘗試着是否能找到出路。
交了這樣的朋友,或許你會因此遇到許多麻煩,許多頭疼的事,但是,你絕不會感到孤獨,無論在何時何地。
而眼下李壽便是深有感觸,畢竟,因爲將李慎外封爲王這件事,長孫湘雨此前便指責過他,如今,殿內衆位大臣亦報以不支持的態度,然而謝安的話,卻讓李壽感到陣陣暖意。
當然了,這並不表示,謝安這番話中就沒有什麼漏洞,事實上,這個漏洞後果極其嚴重。
“小滑頭……”胤公微微一笑,搖頭不語。
在胤公身後,禮部尚書阮少舟見此輕笑一聲,拍手替謝安與李壽解圍道,“謝大人所言極是,壽殿下此舉雖有些不妥,但亦不失是一條解決之道……似眼下這等處境,確實不好爲難李慎殿下……”
聽聞阮少舟這一番話,殿內衆大臣紛紛點頭附和,就連御史臺御史大夫孟讓也不好再說什麼,唯獨胤公與樑丘公兩位老臣目視着擠眉弄眼的謝安與李壽二人,頗有默契地笑了笑,不過一想到已逝的先帝李暨,他們又長長嘆了口氣。
或許是注意到了父親胤公眼中的幾分悲傷,兵部侍郎長孫靖咳嗽一聲,望着謝安轉移話題,斥責般說道,“謝大人,昨日殿下……不,昨日陛下招你早朝,何以不來?”
雖然殿內衆人都明白長孫靖的用意,不過見他稱呼未來的姑爺謝安爲謝大人,在場衆人還是忍不住想笑,想看看謝安如何應對。
結果,他們看到未來的刑部尚書謝安對日後的同品同僚長孫靖躬身行了一記大禮,恭恭敬敬說道,“回稟長孫大人,昨日下官睡過頭了……”
長孫靖聞言皺了皺眉,不悅說道,“男兒當以事業爲重,當以報效國家爲己任……”想來,這位謝安的未來老丈人多半也清楚女婿這幾日的風流快活生活。
“是是是,”謝安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道,“下官回府後,定會將長孫大人這番良言轉告內人長孫氏……”
望着長孫靖啞口無言的神色,殿內衆人善意地鬨笑一陣,暗自佩服謝安嘴上工夫確實了得。
“好了好了,”見自己的孫婿謝安竟然開起他丈人的玩笑來了,儘管胤公方纔也忍不住笑了出聲,但總歸還是覺得此事不宜助長,擺了擺手正色說道,“小安吶,今日你來,想必有什麼事吧?”
經胤公這一提醒,謝安這纔想起此番前來的目的,拱手說道,“是這樣的,皇屋子李承,前兩日得知先帝駕崩,其母后陳貴妃亦亡故,悲痛哀傷,託小子代爲請奏,想在前往皇陵守墓之前,再見其母陳貴妃、其兄太子李煒最後一面……”
殿內衆人聞言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望了一眼李壽,見他並沒有阻攔的意思,胤公點點頭說道,“此事,你便宜從事便可!——不過,需謹慎,眼下,我等容不得些許疏忽……”
“是!”謝安拱手行了一禮。
……
……
腦海中回憶着前些日子在太和殿的所見所聞,謝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李慎府上廳堂內的擺設,一些並不值錢的器具。
堂堂三皇子殿下,顯然不可能只有這麼點家當,唯一的解釋就是……
這傢伙多半已知曉四皇子李茂即將回京,因此暗中變賣了家當,換成金銀細軟,準備隨時跑路。
原來如此……
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滿臉笑容的三皇子李慎,謝安隱約猜到了幾分李慎今日請他赴宴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