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太妃已經有許久不曾出現在人前了。
她對着銅鏡慢慢摩挲自己頰上那一道猙獰的傷痕,承沂侯謝愔死去之前用刀在她臉上劃下的這一道疤毀了她這半生引以爲傲的容顏,使她不敢再肆無忌憚的接見自己的左右手,因爲她不願任何人看到她面容醜陋的樣子,所以除卻爲她綰髮梳妝的貼身宮人,沒有人能見到她掩蓋在面衣下的臉。
可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對謝愔有多麼濃厚的恨意——對於這個影響了她一生的男子,諸太妃一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可以爲了權利毫不猶豫的殺了他,也會爲他的死而悵然。
“太妃,承沂侯到了。”屏風後,邱胥通報道。
諸太妃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邱胥所言的承沂侯是謝愔的獨子,承襲了他爵位的謝琪。
“讓他進來吧。”
諸太妃很快聽見了很亂的腳步聲傳來,她不猶微微蹙眉,信步從容當是貴胄該有的風儀,從前的謝愔,總是步履不慌不忙。
“太妃救命!”那個年輕人才被帶進殿中,就跪下叩頭,“求太妃救命!”
隔着冰紈屏風諸太妃瞧不見謝琪的模樣,她想象不出謝愔的兒子向人痛哭流涕求救的情形,饒是她早已聽聞謝愔的兒子不中用,此時心中也不免感慨萬千,清了清嗓子,以平和沉穩的口吻道:“君侯乃皇親國戚,誰會危及你的性命?快快坐好,不要失了儀態。”
“太妃恕罪。”謝琪這樣說着,可並不起來,一面用袖子拭淚一面道:“琪求太妃救命,並不是要救琪自己的命,而是、而是爲了琪的胞妹求太妃!”
“哦,承沂翁主出什麼事了?”諸太妃佯作關切的急急問道,儘管承沂侯府的動向她早就一清二楚。
“阿瀅她不願遠嫁烏奴,所以在聽聞烏奴人索她和親後又怒又愁,病倒了!”謝琪朝諸太妃用力的叩頭,“琪不才,左右不了國家大事,唯有祈求太妃垂憐,助我兄妹這一遭!”謝愔死得不明不白,謝琪手中雖還有些忠於他父親的舊部,無奈之下他只有前來求諸太妃。
“可憐的孩子——”諸太妃嘆息,“哀家不過一介深宮婦人,縱然不願亭瀅嫁去那荒蠻之地受苦,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吶。”
“若是連太妃都不能救阿瀅,那、那琪還可以去找誰?”謝琪燈火下一張年輕又焦灼的面容——諸太妃看不見,但可以猜到他此時的神情,懦弱的兄長在妹妹面臨大禍時除了折下尊嚴外,別的什麼也做不到。
真是可憐吶。
謝愔如果還活着,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後悔,後悔未曾在子女上用很多的心思?以至於他謝愔在諸千英面前驕傲了一世,兒子卻需屈膝跪下涕淚俱下的求她的垂憐。
“若是你父親還活着,大約還有法子……”諸太妃故意用惋嘆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謝琪哽咽,哀慟至不能言語。
“莫要哭了,你是男兒,怎可以輕易流淚?”諸太妃如一個慈藹的長輩一般嘆息着勸,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這樣軟弱,如何爲你的父親報仇?”
“報仇?”這兩個字由謝琪說出口,起先有些懵然的腔調,緊接着成了驚訝,“報仇?”
“是啊,報仇——”諸太妃冷冷的說出這句話,“難不成你以爲你的父親,真的是墮水而亡的麼?”
謝琪只覺得陡然間思緒萬千頭腦中亂的很,悲憤與震驚讓他恍惚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想起家中的妹妹似乎也曾說過父親死得蹊蹺,可他那時只當謝亭瀅是喪夫之後過於悲痛,所以並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之後母親死去,他更是忙得焦頭爛額無心理會更多,直到今日,諸太妃當着他的面質問他——你這樣軟弱,如何爲你的父親報仇?
“家父……家父他……他是被誰害死的?”謝琪死死的瞪住眼前的屏風,好像能夠與諸太妃對視,問個究竟。
“你身爲長子,竟連這個都不知道麼?”諸太妃責怪道:“你好好想想,你父親多年來一直的政敵是何人?是誰在京中權利極大可以天衣無縫的殺人?又是誰可以膽大到連你父親都敢殺?”
謝琪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漸漸激烈,“衛氏!”他最後喊出這兩個字,“衛氏!”
“不錯,桑陽衛氏。”諸太妃冷定道。
謝琪在掛月殿伏地嚎啕大哭。
諸太妃也不惱,任他哭,待他哭累了方道:“可憐吶可憐,你父親去了,讓衛氏一族獨大,哀家心疼你們兄妹,卻什麼也做不了。畢竟你父曾是哀家全部的仰仗,他一倒了,哀家便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弱質女流而已。”
謝琪將淚狠狠擦去,瞠目欲裂,“琪愚鈍,報仇無門,愧對先考,又保護不了自己的妹妹,實在不配爲人!”他再度用力的一叩首,“琪蒙先考餘蔭,手中尚有部分實權,願獻與太妃,只求太妃護我妹妹,替先考復仇!”
諸太妃澹然閡目,“哀家自當盡力。”
當安瀲光透過軒窗看到一支紅梅含苞待放時,她意識到自己在清玉苑已經待了太久了。她試着坐起,然後扶着榻站直,慢慢的行走。休養了兩個月後她終於可以重新下地行走。
果然一切的傷痕都會隨着時光而痊癒——正因如此,所以人需要記憶力,去記住受傷時的慘痛,否則血便算是白流了。
“誒,娘子快躺回去!”端着補藥走進來的侍兒見安瀲光起身,嚇得臉都變了色,慌忙將東西放下去攙扶安瀲光,“娘子如今身子虛,要好生休養才行吶……”
安瀲光推開她,“我要進宮。”
侍兒愣住。
安瀲光看着侍兒的眼睛,將話說完,“見太妃。”
她的眼眸是深褐色,眼尾狹長上挑,本該是一雙威嚴或嫵媚的鳳眼,可侍兒和她對視,只覺得她眼眸中一片幽冷深沉,如一口古老的井,望不見底,卻能悄無聲息的吞沒一切。侍兒打了個寒噤,不敢有半句反駁,趕緊出門按安瀲光的吩咐做事。
很快肩輿被備下,原是兩人擡的,清玉苑負責照料安瀲光的人不放心,又增了兩人,爲安瀲光裹上了厚厚的貂皮裘又在肩輿上鋪設了狐皮,然後替她覆上能遮蔽全身的黑紗冪籬,由虎賁郎開道,方啓程前往康樂宮。
安瀲光十五年的人生中,甚少這樣如一個閨秀一般遮遮掩掩的出門,但她沒有異議什麼。虎賁郎護衛在肩輿前後及兩側,清理了道路,所以一路暢通無阻。
但安瀲光還是看見了從戰場上逃來的難民,他們在虎賁郎的刀戟下被迫蜷縮在街道角落,一雙雙眼睛瞪着肩輿上被冪籬掩住了身形他們所不認識的貴女。
安瀲光不知道他們眸中含着的是怎樣的眼神,嫉恨?乞憐?或是……麻木?她沒有忘記她曾與這些難民混跡一處的日子,現在她隔着重重紗幕坐在肩輿上打量這些人,神情複雜無人瞧見。
肩輿的前行忽然一頓,是與另一隊人馬狹路相逢。
“怎麼回事?”安瀲光問。
有虎賁郎回答她:“是司隸校尉屬下的中都官徒隸辦事。”
“司隸校尉……可是高官吶。”安瀲光若有所思,“從前的司隸校尉是衛家人,那麼而今的司隸校尉是何人?”
虎賁郎雖心中奇怪安瀲光一個女郎對政事好奇,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仍是桑陽衛氏人,由太學博士衛熠之兼領。”
衛昉麼?可是他現在下落不明吶。
“目前是由別駕從事劉子延暫假司隸校尉之職。”
“劉?”安瀲光的眉心蹙起,蕭國各姓門閥,未聞有劉,那麼想必這是個寒門之士了。
司隸校尉如此重任,衛氏一族把持多年,此時竟由寒士染指,可見是南境的戰亂使他們手忙腳亂,以至於連京畿的掌控都無瑕顧忌了。
她看見那些佩刀的中都官徒隸押送着十餘名被捆縛的庶民,於是再問這是在做什麼,虎賁郎答道:“進來京中流言紛亂,衛太傅爲肅清帝都,下嚴令鎮壓妄傳謠言之人,這些人口無遮攔胡言亂語,是要被押入獄中了。”
安瀲光稍稍眯起了眼,“流言麼……自然該鎮壓。只不過……”司隸校尉的人馬走過,安瀲光的肩輿重新往北宮方向去,擦肩而過的片刻,誰也沒有聽清安瀲光那一句輕如塵埃的嘆息,“流民聚衆,酷吏鎮壓,易有民變生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