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三字,平靜,澹然,如輕風掠過幽潭,不起波瀾。
長樂寺有大小佛像三百餘座,常年以香火供奉,是以檀香的氣息滲入進了長樂寺的一磚一瓦,浸染其中的人,彷彿也會沾染上幾分寧和安然,沒有誰親眼見過佛陀度人,可身處這寧和中的人,都願相信彼岸有極樂的淨土,若拋下凡俗雜念,便能成佛。
安瀲光此時便如同一尊佛,她一身素淨僧衣,低眉斂目,趺坐拈花,面容安寧,諸太妃不許她真的出家,所以她也並沒有剃度,一頭四尺長髮以粗木簪盤起,眉目恬靜再無往日的鋒芒逼人。
坐在她對面的衛昉久久不語,暗暗驚歎於她的平靜。這個不過碧玉之年的女子城府實在過深,他竟看不破她所想所思。
衛昉尚能坐定,一旁的楚夫人卻是沉不下氣來,喪夫之後歷經幾月追殺,眼下的她如驚弓之鳥般惶惶,她沒有同安瀲光打啞謎的心思,直截了當問她,“諸太妃叛國陰謀我已告知於你,這一切我並沒有證據,都是亡夫生前所言,你信或不信我都無力左右,只問你,若你的父母親族都是因諸太妃的緣故才慘死夷人手中,你還是否願喚她一聲‘姨母’?”
“姨母……”這兩個字被安瀲光輕輕念出,旁人聽不出什麼情緒,對於這個女人安瀲光是愛是恨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擡眸,一雙鳳眼清亮森寒,“你們將這個真相告訴我,爲的是什麼?”
“你先告訴我你是否依舊與諸太妃爲伍,若是,我與衛博士不敢再留於此地。”楚夫人絲毫不敢放下警惕。
安瀲光聞言,卻是忽然大笑。
“安九娘與諸太妃從來不是同路人。”冷眼旁觀的衛昉解答了楚夫人此時的疑惑,將安瀲光暗藏的心思擺在了明面上說出,“安九娘,如我沒有猜錯,對於諸太妃的背後操縱,你早就有了幾分揣測了是麼?”
“非也非也——”安瀲光拖長了嗓音,有幾分疏懶的意味,“我不及博士七竅玲瓏,若一月前能得知如此大仇,我只怕早就一刀殺了那人了吧。”新折下來的蘭草原本被安瀲光拈在手中把玩,可花莖卻在此時掐斷在了安瀲光的指甲之下,恨意與殺意在那一瞬涌泄,可是安瀲光仍是神情不變,喜怒不形於色。
衛昉其實說的沒錯,她與諸太妃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諸太妃待她好,只因爲她的母親諸百卉是諸太妃從共過患難的同胞姊姊,而諸太妃於安瀲光而言,也不過是個血親上的姨母罷了,她自幼長於平南,在戰亂之前連諸太妃的面都不曾見過幾次,怎會有什麼親情。如今知道了真相,那麼僅剩的一點感激也可以消散了,不過是又多了個仇人罷了,沒什麼好值得她大悲大喜的。
“衛博士想要的是什麼?”她再度問出這個問題,牢牢地盯着眼前男子一雙深褐透亮如琥珀的眸子。據說衛昉相人極準,安瀲光是不信什麼陰陽之說的,但她知道,聰明人往往能從許多細枝末節上判斷出許多人與事。
她害怕被衛昉看穿,可她心底又隱隱祈盼衛昉能知她心中抱負,這也是爲什麼她十二歲那年初次踏入帝都,便要去拜會衛之銘,要毫不掩飾的在蕭國太傅面前展露自己的卓爾不凡。
衛昉與她對視片刻,吐出一個詞,“趙王。”這兩個字說出,如同千斤的擔子卸下,他忽然間就有了幾分疲倦及欣慰的神情。
“趙王?”而這兩個字在安瀲光口中被念出緩慢而意味深長,“衛博士將他的命系在我身上,不後悔?”
“衛氏危矣,帝都中再沒有誰可以護住被被諸太妃視爲眼中釘的他,除了你,我也是別無辦法。”衛昉眼波幽沉,脣邊浮起一絲輕笑,“何況這也不正是你想要的麼?我看得出來,安九娘,你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安瀲光眯起眼,不置一詞。她打量了衛昉很久,才道:“衛博士,你生得並不像趙王。”
穿堂的風彷彿在這一瞬都僵住,衛昉緘默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說:“的確不像。”
桑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他自然有所聽聞,那些惡意的揣測、嘲弄,從百千人的口中道出,都成了針,刺入了他的脊樑骨。
他並不憤怒,只是覺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世人一擁而上撕開了他陳年的傷。
“我想……那傳言,應當只是傳言吧。”安瀲光以小心的口吻試探道。
“不錯,的確是傳言。”衛昉聽見他自己一字一頓的說:“我與莊文皇后,一世清白。”他稱亡故多年的那人爲“莊文皇后”,他用無比清晰的聲音說他們一世清白,那樣鄭重,卻不知是要說給安瀲光還是說給自己聽。
“瀲光唐突了。”安瀲光歉然道。
“趙王是正宗皇親,你可以放心了。”衛昉將茶飲盡,“我還有一個請求,望你答應。”
“表叔請講。”安瀲光換了稱呼。
“助我回太傅府。”
“衛家危矣,這話是你說的,既是如此,你爲何還要回去呢?”安瀲光問。
“我姓衛,這便是理由。”他答。
“那……表叔可用我幫忙助你進宮?”
衛昉怔了怔,搖頭,“不必了。阿璵……大約在恨我。”
“進宮,不正好將一切解釋清楚麼?”
“不必了。”可衛昉搖頭,如此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