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昉站在巷口拐角處的樹蔭草叢後,看着楚夫人和謝琪一同死去,看着謝亭瀅慟哭,看着巡城的衛士匆匆趕到,同烏奴人交涉着什麼。
他伸出手,掌心攤開在自己的眼前,他的手在微微的發顫——這雙手能握筆能撫弦亦能拉開弓弩揮動刀劍,可是這雙手方纔竟沒能拉住楚夫人。
如果楚夫人沒有再謝琪倒下的那一刻衝出去,是可以不用死的。
確切的說,如果衛昉從一開始就沒有答應帶楚夫人來這裡送謝亭瀅出嫁,她是不會死的。
現在她死了,可是有什麼用呢?衛昉最後望了眼謝亭瀅哭泣的背影,悄無聲息的離去。
“楚夫人死了。”從後門潛回衛府,他回到衛之銘面前告訴他,說這話時頭埋得很低。
衛之銘怔了很久,最後幽幽道:“這是你的錯啊……”
衛昉默然,對父親的責怪全然不辯駁的接受。這的確是他的錯,因爲他的疏忽,失去了他們眼下手裡唯一一個可以證明衛氏一門清白的證人。
“也好,這樣走了,再無煩憂。”衛之銘神色平靜,既似疲倦,也似是極致的澹然。
“那……父親預備怎麼辦?”衛昉問。
“我也不知道。”這樣一句沉重的話,衛之銘以風輕雲淡的口吻說出。他在玩六博,眉目間盡是懶懶的意味。看了眼兒子鎖眉深思的樣子,白髮老者超然一笑,“其實楚夫人是生是死,都與我們沒有多大幹繫了。在我們這,她是諸太妃叛國的人證,在想要算計衛氏的人眼裡,她不過是一個該死卻未死,滿口胡言的女人罷了。”
“那兒子再去試着找找物證。”
“不必了。”衛之銘眼眸中是一片蕭索,“這次的矛頭是瞄準衛家,找再多的證據都是沒有用的。”
“那我們難道坐以待斃?”衛昉擰眉,下意識的攥緊了拳。
“誰說是坐以待斃?”衛之銘含笑。
衛昉一時竟不能領會自己父親的話,看着老人深奧的眼愣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他們沒有證據證明諸太妃叛國,同樣的,諸太妃也沒有證據證明衛氏一族叛國。
樑國皇子的那封所謂的血書真假難辨,實在算不得什麼證據,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更有力的東西可以擊垮衛氏,流言肆意一時總會被淡忘,戰亂結束百廢待興,桑陽衛氏不可能不被啓用。
話雖如此,可衛昉依舊不能放下心來,諸太妃這回的手筆大到驚人,四個國家捲入戰亂,數以萬計的人死去,換來的結果就僅僅只是折損衛家部分勢力,短暫的將衛氏擠出朝堂麼?
從前在許多人看來,諸太妃只不過是個膚淺急躁的女人,躲在謝愔身後靠美色換取生路,可是如今衛昉卻覺得諸太妃是個極可怕的女人,她行事的魄力讓衛昉都心寒。
“諸太妃只怕沒那麼容易放過我們。”衛昉肅然道:“父親,我們手中的北軍還剩幾成。”
“北軍素來有外調征戰之職,此番對越、樑作戰,自是損兵折將,甚至你幾位叔父堂弟都因此馬革裹屍,慘烈可見一斑。”衛之銘說到此處眸中略有黯然,“南軍負責守備皇宮不得遠調,自然無事,只是——南軍曾經效忠謝愔,謝愔統御了南軍多年,他雖死,長子無用使南軍盡數落於諸太妃之手,只是諸太妃畢竟不過是深宮婦人,南軍勢力錯綜複雜,她要在短時間內完全操控在手,不是易事。何況她若要用南軍對付衛家,總需師出有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頗有些感慨的意味,“三郎是個好孩子,到死,都沒給人落下把柄……”三郎說的是衛樟,他被別有用心的人誣陷謀反,於是他用血洗去了旁人潑來的髒水。
話雖如此、話雖如此……可衛昉總感覺不對。諸太妃的手段絕不止如此!
並不是他習慣高估對手,他只是隱隱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可他此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什麼!
他揉着眉心腦海中飛快的思考,忽然,他一掌拍在案上毀了局勢已然分明的六博棋。
“怎麼?”衛之銘看着衛昉,也意識到了有些不對,“阿昉你快說,究竟怎麼了?”
“我想……大約來不及了。”衛昉平靜微涼的眼眸中有種名爲“驚駭”的神情凝聚,像是深深的嵌入眼瞳深處。
從端聖宮的庭院仰望天穹,那上方的一片蒼青彷彿從未變過。謝璵幼時所見的天宇和少年時擡頭所見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其實世間萬物隨時都在變,端聖宮上方的那片天有時會翳滿布,有時驟雨傾盆,有時則是萬里晴空碧瀚如海——可是謝璵在十七歲這年仰望,所見到的碧空似乎與他四歲時第一次來端聖宮時所見的一樣,十三年前記憶與而今重合,他記得當初自己來到北宮,也是這樣一個半陰半晴的日子,流雲聚攏洶涌,彷彿凝滯,可又瞬息萬變,映襯在雲下的天,泛着青灰的顏色。那是一片捉摸不定的蒼穹,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是晴還是雨。
這樣的天色,既平靜,又讓人不安。
謝璵站在庭中央,默默的想道。
“殿下原來在這。”宋內傅看見他的身影,快步走來,如釋重負般的鬆了口氣,“奴婢四處找不到殿下,還以爲殿下又去哪了呢。”
“內傅近來對我的行蹤似乎很是在意。”謝璵轉過頭,目光直直撞進宋內傅眼底。
這個少年的神情那樣平和,可是宋內傅就是下意識的慌亂了一下,繼而忙笑道:“殿下自幼淘氣,奴婢想不多費心思都不能吶。”
“我不過是看書看倦了,道庭院中歇歇罷了。”謝璵淡淡道,想了想,“忽然記起,我彷彿已經有許久沒有出端聖宮透氣了。”
“殿下過些日子再出去也不遲。”謝璵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宋內傅便試圖打消他出門的念頭,“戰亂才息,外頭亂着呢。”
“有多亂?”謝璵在她話音落地時便問。
“這……倒也不是很亂。”宋內傅含糊道:“只是諸多事物繁雜,京中人馬混亂,殿下不妨安安心心的在端聖宮唸書習武撫琴什麼的。”
“自我幼時起,所有人都知道我終有一日會涉足政事,所以朝堂上的事,你們從來不瞞着我,非但如此,還總會挑時間說與我聽——”謝璵慢慢開口,“可是近來,我待在端聖宮卻是如同與外世隔絕了一般,內傅想盡辦法不讓我接觸端聖宮外的人事,究竟是爲什麼?”
宋內傅低頭,她不該低估謝璵的敏銳的。
“端聖宮外……到底亂成了什麼樣子?”謝璵深吸口氣,問道。
而宋內傅只是緘默,一言不發。她不能說,不能說此時帝都流民滋事不斷,不能說他的母族被世人中傷失去了對朝堂的掌控,不能說南宮亂作一團各方勢力互爲傾軋,不能說他的堂姊被逼和親堂兄慘死街頭。
“內傅爲什麼不願意告訴我?”謝璵幾乎是在逼問將自己撫養成人的老奴,“你瞞着我是要做什麼,你說啊!”
宋內傅抿緊了脣,心如鐵石。
“內傅……”謝璵懇求道。他並非懵然無知的幼兒,雖說宋內傅只讓他在端聖宮磋磨光陰,他也能猜到宮牆外是怎樣殘酷的天地,“若是內傅執意不言,我便……”
“殿下要去衛家麼?”宋內傅擡眼,問他。
謝璵彷彿一下被人扼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他要去衛家麼?
不,他不要去。
文姜禍、文姜禍……這個詞翻來覆去的在他腦中回想,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那些人,他將他們視爲母族的親人,信賴了他們十餘年。
若他現在站在衛之銘面前,是該喚聲外祖,還是祖父?
一想到這個,便如同有把刀狠狠的刺向了他的心口。
宋內傅知道他在想什麼,可現在不是開解他或是澄清什麼的時候,她跪下朝謝璵一拜,“此非常時期,還請殿下體恤奴婢苦心。”
她知道眼前這個少年已不是孩子,她也不願將他當做孩子來看,可是如今端聖宮外風浪咆哮,而他,的的確確是羽翼未成,她答應過他故去的母親,要護他直到成人,也許三年後的謝璵會是能當一面的人物,但風雨來得太早,他沒有時間成長,她只能盡她最後的努力爲他將那些魑魅妖鬼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