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中的百姓慣於將帝都門閥世家出身的少年稱作西城公子,因桑陽城西北角的多爲貴胄達官府邸所在。市井間曾有人戲言,寧辱南巷七尺兒,不欺西城三歲郎。桑陽城南所居的不過是些無權無勢的貧民、潦倒落魄的商戶、或是以悅人爲生的伶人,可在桑陽西北的寧永、和辰及嘉隆三巷,卻絕無白丁往來,偶有樸素衣着的,那或許也不是某貴胄府邸的僕役而是喜好隱逸修道的名士。
冬至這一日桑陽城落了很大的雪,可鋪了青石磚的長街卻並無積雪。夜間宮內有宴,而此時尚是申時,卻已有馬蹄急促踏過石磚的聲音緊密如鼓點。縱馬疾馳的西城公子各個錦衣貂裘,捲起的碎雪掠過他們年輕而飛揚的眉。帝都早有嚴令不許城郭之內走馬,可豪門大家的子弟素來有將法令約束踐於腳下的權利。
自嘉隆巷轉青元陌,百餘步後便是寶光門,寶光門乃皇宮西城門,墩臺高數丈,城樓塗朱漆,兩側闕樓似有百尺,翼護城樓兩旁。赤甲衛士嚴密駐守與城樓之上及門道兩側,手執的鐵戟在東陽之下寒光如冰。
駿馬嘶鳴之後被勒住,但馬上的幾位公子卻並沒有下馬的意思,看起來也不想入宮,攥着各自的繮繩駐馬等着什麼,烈馬慣於馳騁,不甘的噴着粗氣前後踏着碎步。
“崔六,你說他人怎麼還不來啊,莫不是又被那些老婆子俏娘子絆住了腳吧。”有人等久了有些不耐,一面把玩着腰間佩着的白玉蟬,一面皺着眉問身旁一人。
被喚崔六的約莫十六七歲,是衛尉崔峻家的嫡子,名崔平今,比起餘下幾名稚氣未脫的,他的面容更爲俊朗,“估摸着是的,沒辦法,誰讓他生在宮裡呢。”
另一披着白狐斗篷的少年笑着對最開始說話的少年道:“那你去勸你阿父再將他接去你們衛府住啊,這樣出入不就方便了麼?”
身爲當朝衛太傅侄孫、北軍中候之子的衛樟皺眉做出一副苦相,“憐奴你快別說了,你以爲衛府就比皇宮要自由麼?你是不知我那做太僕的祖父有多嚴苛,平日在朝堂使威風就罷了,歸至家中……唉,我今日可是趁着午休時偷了廄中的馬逃出來的。”
白狐斗篷的少年嫌惡道:“快別叫我憐奴,也不知我阿父是怎麼想的,竟給我起這樣的小字,聽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小娘子。”
騎五花馬的紫袍少年嬉笑,“還不是因賀大司農花甲高齡纔有了你這麼個老來子,所以寶貝的緊,起個女孩兒名做小字,好養活唄。”
一直跨馬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黑裘少年也悶聲開口,“可談元你那瘦瘦弱弱的模樣也的確像女孩呀,叫你憐奴是沒錯的。”
“柳禕、白歸南你們!”賀談元氣得漲紅了一張雪白的臉。
“好了好了,都別鬧了。”衛樟揚了揚下頦,“瞧,那小子來了。”
寶光偏門開,身披白貂斗篷的男孩騎乘着一匹純黑的馬駒馳出城門,那匹黑馬雖是年幼,卻骨骼勻稱極是神駿,男孩的騎術也不弱,疾奔而來揚起紛紛白雪,最後在他們幾人面前穩穩的勒住繮繩。
“如何?”他朗聲問道,頗有些自得的意味。
“喲,原來趙王殿下這回終於不乘轎輦學會騎馬了呀。如何?殿下的琉璃玉骨可還受得了顛簸?”柳禕笑着揶揄。
“少提了。”謝璵懊惱的撇了撇嘴,“他們總說我年紀小不許我騎馬,每每出行都是八擡的軟羅轎,要不就是翠羽的華蓋車,前前後後簇擁着一大羣的人,還要擺出什麼儀仗鹵簿,煩都煩死了。這回是我甩開了那些囉嗦的宮人自己偷了匹馬跑出來的。”
衛樟皺眉,“阿璵你也太胡鬧了,若是出了什麼事你……”
“誒,別聽他囉嗦。”賀談元打斷他的話,“他自個不也是從家裡偷了馬跑出來的。”十二歲的少年郎故意板着臉學衛樟祖父衛太僕的口吻道:“三郎呀,你怎麼又胡鬧呢!”
在場諸人都是一陣鬨笑,衛樟仍端着兄長的架子可也忍不住紅了臉,“好了好了別說了,咱們幾個去胡市瞧熱鬧吧,昨兒說好了的。阿璵,你會騎馬麼?若是不會趁早下來,摔壞了我可不管。“
“三表哥你少小看人。”謝璵不服,“我們賽馬,先到西市者爲贏者。”
“好好好,賽馬!”年紀在這幾人中亦偏幼的賀談元忙贊同附和。
“可是憐奴,你不是不擅馬術麼?”
“白歸南,你哪回不揭我短你就渾身癢癢是麼!”
“你看起來好像很想同我打一場,可你拳腳功夫也不如我。”
“你你你……你別以爲你是武將世家出身我就怕了你!”
“好了!”衛樟喝止他們,“每回就你們倆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誒——阿璵!”
說話間謝璵已經一揚鞭策馬飛奔,崔平今及柳禕也急忙跟上,甩下一句,“輸了的人可要受罰!”
賀談元白歸南對視一眼飛快跟上,衛樟無奈,也只好急追。
策馬飛騰十餘里,一路驚起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不斷,帝都長街,任西城年少橫行無忌。臨近西市時衛樟勒馬,原因是他早就領先衆人前。
駐馬等了稍許,第一個追上他的竟然是騎着小黑馬、尚是個孩子的謝璵。
“你耍賴你耍賴!”謝璵雖一路顛得不輕,鬢髮都有些散亂,但精神很好,顧不得喘氣便爭道:“你這是西域大宛的純種汗血馬,我們怎麼跑得過!”
“就是!”崔平今和白歸南也趕了上來。
衛樟不屑的瞥了他們一眼,“我們衛家素來修文習武,四歲時我就被我阿父抱上馬駒了,就算給我匹騾子我也能不輸你們。”不過他又多看了眼趴在小馬背上休息的謝璵,“阿璵你跑這麼快沒摔下來倒是真讓我意外……咦,你這是什麼馬,雖說瘦瘦小小,倒也不弱。”
“什麼瘦瘦小小,那是它還沒長大。”謝璵不滿的瞪了他一眼,“至於這是什麼馬……我還真不知道。誒,剩下那兩個來了。”
棘水賀氏及典城柳氏俱是文官世家,故而這兩人其實並不很會騎馬,一路飛奔,兩個都累的喘氣。
“你們啊,還不如阿璵一個八歲的孩子。”崔平今嘲笑道。
“咦?憐奴你的臉怎麼回事?”謝璵好奇道。
賀談元的臉因策馬疾馳而通紅,臉上的一道紅腫倒也顯現了出來。他揉揉臉,“別提了,還不是被阿父打的。”
“你阿父不是最寵你這個幼子了麼?竟下得了手?”崔平今問。
“別提了,今日冬節,宮中有宴你們都知道吧?”他懊喪道:“我想跟着去,阿父不準,我就和他爭,惹急了他就一個耳刮子甩過來,哎喲,可疼了。”
“宮中有宴?”謝璵想了想,“哦,記起來了。不過是一羣官員穿的正兒八經一些,去廣德殿朝三哥說幾句吉利話,再祝佑天下太平什麼的。然後三哥也要寫份詔書念一些無聊的套話,再給些賞賜,表彰一下老臣,然後一羣人一起吃吃喝喝而已。對了,宴中的規矩還特多,什麼時候該喝酒,什麼時候該動什麼菜都有禮制,麻煩死了。這種宮宴有什麼好玩的。”
賀談元還是滿臉鬱卒,“這麼無聊的宮宴都不帶我去,那不無聊的豈不更沒我的份。我都十二了還拿我當孩子……”
謝璵忽然湊近賀談元,扯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既然這宮宴這麼無聊,那我們給他們添點樂子如何?”
“阿璵的意思是……”衆位在場的公子哥兒也都不是什麼安分主,聞言紛紛湊上前,滿眼雀躍。
謝璵跳下馬,招招手示意這幾人下來走到了樹蔭隱蔽處,方低聲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如何?”謝璵眼眸眯成狐狸樣,“有膽子便隨我來,若怕了,就只當沒聽見,回去後誰也不許透露。”
“倒不是怕——”衛樟抱臂瞥了眼謝璵,“我只是再想,若事情敗露了,你這回又該受怎樣的罰了。”
謝璵頗俱豪氣的一笑,“我怎麼會怕!你們呢,你們幾個怕不怕?”
無一例外的搖頭,都是少年意氣,誰肯認輸。
“那好,就這麼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誒誒,等等!”謝璵卻又道。
“怎麼了,你出的主意,你自己又怕了?”柳禕做了個鬼臉。
“倒不是怕,我只是在想咱們這樣會不會有些過了……誒誒,我不是怕自己受罰,我是在想,朝中有不少老臣都是白鬍子白眉毛走起路來顫巍巍,若是他們在亂中……”
“就是啊。”賀談元忍不住面露猶疑,“我阿父都七十了,還有你們、你們家中也有路都走不穩的老者吧。”
“所以,咱們去作弄武官如何?”謝璵又恢復了那一副狐狸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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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廣德殿前文武百官分列,虎賁、羽林郎執戟護衛在側,伶人擊編鐘、磐、鼓爲樂,廣德殿前燃燈千盞明亮恍如白晝。
“真是防衛森嚴吶。”崔平今立於距廣德殿並不近的鐘宣門城樓,低聲感慨。
鍾宣門扼守南北宮交界,素來是禁軍重重守衛之地,也不知謝璵是如何打通了關節,將他們幾個帶到了這處最高的城樓之上。
鍾宣門距廣德殿有數百步之遙,從最高的瞭望城樓上俯視,可以看到廣德殿高聳的飛檐廣德殿遠處依次向前的朝臣。
“防衛森嚴又如何,我們有歸南。”柳禕將一張牛角弓細細擦拭,然後遞給了站在一旁的白歸南。
泰定白氏曾是蕭國最能征善戰的武將世家,雖到了白歸南這一代時已人丁凋零,但時年十三的白歸南雖身高不滿七尺,卻膂力不輸成人,同是將門子弟的崔平今若論弓馬,只怕都只能在他面前甘拜下風。
白歸南接過弓,試了試弦,頷首。賀談元遞給他一支箭,箭上緊緊縛着一節竹筒,他將箭打在弦上,蓄力引弦待發。
“接下來可是關鍵時刻了,務必小心。”謝璵神色凝重的囑咐。
衛樟點點頭,揮了揮手示意謝璵退下,然後舉着火摺子點着了竹筒。
“快放!”
去了箭頭的羽箭斜射向蒼穹,箭上的竹筒遇火便炸開,被箭帶着飛向西邊的武官們,尖銳的爆破聲及四濺的火星驚得人們慌張失色。
“快,再來!”謝璵又遞上一支箭,點燃後又是一聲驚雷起。
之後又是兩支。
廣德殿前究竟混亂成什麼模樣他們看不大清,只是人羣的喧鬧蓋過**的鼓樂傳到城樓時逗得少年們大笑連連。
“別笑了,別笑了!”謝璵顧不上得意匆匆推了同伴一把,“鍾宣門的侍衛正在輪換這座城樓偏僻他們一時不會來,可過不了多久那些精於騎射的武官就會反應過來箭從何處來,到時候必定會派人來追的!”
“好!那咱們快按原定計劃逃。”衛樟當機立斷吩咐,“阿璵你呢?”
“你們走,不用管我!記住,咱們幾個不論是誰被捉住了,都不能把剩下的人供出來!”謝璵道:“我往北宮跑,就不信他們還敢追。”
五人立時往不同的方向逃去,謝璵是徑直由鍾宣門向北宮而去。憑他趙王的身份,的確沒人敢往北宮去捉他。
只可惜他的算盤終究是打錯了。
廣德殿前的百官因方纔那突如其來的爆竹而人人慌亂,不少公卿失了往日儀態打呼有刺客至,嚇得跌坐在原地。卻有一戴進賢高冠,着文繡袍服的老者神色沉定,大步行至天子身前,掃了一眼面色驚惶的諸黃門侍從,而後長揖對皇帝道:“趙王素來頑劣,是臣教導無方之過。今日鬧劇,必是趙王所爲,臣請陛下差人捉拿趙王,待臣嚴加約束,以挽臣之過失。”
皇帝先前也受了驚嚇,此時心神未定,見老者態度強硬,忙頷首,“便依太傅所言。”
一句話出口,即刻便有黃門內侍五十餘人受老者調遣,朝北宮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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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德殿前的喧譁,遠在織雲閣的阿惋自然聽不到。可她在雪地裡找尋自己丟失的筆硯時,卻意外聽到了不尋常的嘈雜之音。
北宮一直是個很靜的地方,被重重宮規束縛下的人都學會了沉默,北宮那麼大,而天底下的人能住進北宮的,實在不多,所以承沂侯纔會說,北宮是靜賞冬雪的好地方。
可在這個本該寧靜的月夜,阿惋卻聽見吵吵嚷嚷如市井爭鬧的聲音,再細聽,似乎時一羣人呼喝着在追什麼。阿惋心下生疑,正在思索之際便看見不遠處有人朝自己跑來,身後跟着一大羣的人。
“殿下?”明月之下看清一個人的形貌不算難事,但阿惋卻幾乎以爲是自己眼花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趙王,鬢髮鬆散,神情慌亂,而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身便於行動的墨色窄袖胡服——與平日裡阿惋所見的那個趙王殿下判若兩人。
“殿下你……”阿惋還沒來得及問什麼,謝璵便擦着她跑遠,甩下一句,“追着孤的當然是刺客啊!救命啊——”
阿惋心中一凜,也顧不得要找什麼了,忙跟着他一起跑。
“誒,就算有刺客……要殺的也是……也是孤,你跑什麼跑!”謝璵見她跟了上來,縱然氣喘吁吁,也忍不住道。
阿惋不說話,心一橫,拽着謝璵便往暗處的灌木叢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