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三十六年,那是我與她分開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多大,總之衛昉應當是十七,據說衛老頭十五歲就入仕,二十歲就開始插手軍國要政,故而他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的獨子十七歲入朝已經略遲了,所以在她成爲太子妃後不久,一頂樑冠就砸在了我頭上。
衛老頭的獨子是衛昉,所有人都以爲,我是衛昉。
去他的衛昉,衛昉早就埋在了鄉下河邊的泥土中,早就不知道腐爛成了什麼樣——可當我選擇邁進衛府大門時,我就註定了要替那個死人活着。 我不知道我是誰,自有記憶起我就在隨水一帶行乞——行情不好的時候也坑蒙拐騙一把,當初的同僚中有人猜我大約是樑國或蕭國戰亂時某個貴族流落的遺孤,他說因爲我長得好,一般黔首飯都吃不起哪裡娶得到好看的媳婦,娶不到好看的媳婦哪有好看的兒子。
我當時隨手抹了把臉上的泥,罵道,去,你怎麼不猜我是哪家優娼生下來就不要的種呢。
罵歸罵,夜深人靜時我忍不住悄悄唏噓,如果我這張臉果然如那些人所說的一般長得好,豈不是天大的浪費?畢竟我們做乞丐的又不靠臉吃飯。我又不願去做孌童。
那時我忍不住異想天開,總幻想某年某時路過某巷口時會有盲眼的老道士拉住我硬給我算一卦,然後說我命格不凡必成大事云云。
畢竟亂世已有百年,什麼樣的布衣傳奇都有,誰知道我會不會就是下一個高祖啊、太祖啊、開國公啊、大將軍。
不過那也終究只是想想而已,時運是個很難把握的東西,這點誰都懂。
那時的我並沒有想到,我的命運的確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替那個死去的傻子回到了他的家,成爲了桑陽衛氏失蹤多年又被找回來的昉公子。
彷彿上蒼在冥冥庇佑,所有人都沒有找到我是贗品的證據,過去十餘年來衣不蔽體的淒涼、泥水中滾打的狼狽,都成了一個秘密,應該如衛昉一般靜靜腐爛的秘密。這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我和她。
她是衛昉的長姊,如今的太子妃,衛明素。
我一直相信秘密只有在死人的嘴裡才安全,如果我貪戀榮華不想失去眼下的富貴,我應當殺了她。
可是我辦不到。
因爲我愛她。
我不知道我究竟爲什麼愛她,很多年後我遊歷九國,見識過了人世百媚千紅,這天底下的美的人並不少,總有人比她眉更纖、眸更亮、脣更豔,可是衛明素已成爲了心底一抹揮之不散的影,此生此世這抹影都將糾纏在我的回憶中,伴我一同死去。
於是我也就明白了,當延嘉三十五年我看着衛明素穿過春雨濛濛的庭院向我走來時,那就是我的劫難之時。多年後我夢見那日滿庭的牡丹,夢見那日的細雨如煙,夢見那日她雪青襦裙層層疊疊翩然如霧,可我就是在夢裡看不清她的眉眼。
我知道這是爲什麼,因爲初見時那種驚心動魄的美,一生只能體會一次。之後的回憶無論再怎麼清晰,都還原不了那時的傾國傾城。
可惜,傾國傾城只能成爲回憶,此生我註定只能望她,卻不能相守。
她是我阿姊呵,阿姊……
去她的阿姊!天知道我有多想在她出嫁那日向全天下昭告,我與她半點關係也沒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從來不曾假冒衛昉成爲她的弟弟,可是,如果我不是衛昉,那我又怎能見到她?
有因纔有果,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冤孽。
我在她嫁入皇家後開始成日買醉,反正衛家家財萬貫,禁得起我揮霍,我既然成爲了衛昉,總得享點紈絝瀟灑才甘心。我也不怕我酒後失言吐出什麼不該說的事,我巴不得來一場解脫。
於是帝都裡的世家門閥不少人都搖頭嘆息,說衛家二郎是不肖子孫,果然在家外多年沾染了泥淖,只會敗壞衛氏門風。我懶得理會他們說什麼,反正我自認爲是娼人生的賤種,士族的芝蘭玉樹與我無關。我在賭坊酒肆裡渾渾噩噩,杜康一醉解千愁,樗蒲一擲無煩憂。
衛老頭真的以爲我是他兒子,怎麼會容許我這樣胡鬧,也記不清他對我用過多少次家法,不過無所謂,他總不能打死我,打不死我我繼續混賬。
那一日賭運極佳,我灌下一大口酒後和賭坊裡的遊民無賴,眼看着局上的五木被擲下後飛速旋轉就要成爲“盧”,忽然來了一堆的人將我架走。
我沒反抗,用腳趾想也猜得到是衛老頭又一次忍不了我要將我綁回去用家法了。
我被捆住了手足扔在牛車上,因爲喝多了的緣故頭腦昏昏沉沉,竟沒有認出這行人帶我走的竟不是回衛老頭府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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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上昏睡了過去。
醒的時候,我在東宮。
後來我才知道,我昏過去和醒過來中間隔了三天的光陰,是衛明素召來了太醫爲我診治開藥,也是她衣不解帶的親手照顧我。
醒來時我看見她正冷冷的看着我,其實她生來涼薄性情,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可那日我看見她的眼眸,莫名的惱怒。
我猜她是想要幫衛老頭一塊責罵我吧,她大約是要擺長姊架子吧……
我冷笑,扭頭。
我一點也不想見她,一點也不。
可是我許久沒有聽到她說什麼,在沉默的煎熬中我實在忍不住轉過頭看着她,這才發覺她眸中不知何時滿是悽然。
“阿昉……”她嘆息,素白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鬢髮,什麼話也沒有多說。
我看着她,忽然驚覺自己竟有淚從眼角滑落。
後來她端來藥,餵我喝下,自始至終我們之間沒有一句話,後來我攥着她的袖角沉沉睡下,心如死水般平靜。
我不知道她守了我多久,我不知道她何時離去。